鲁彦我是六岁上学的,进的自然是私塾。开笔的先生是位有名的举人的得意门生,仿佛是个秀才。他颇严厉,但对我不知怎的却比较的宽:很少骂我,也很少打我,只是睁着眼睛从眼镜边外瞪着我,我因此反比别的同学更怕他,9岁以前常常哭着赖学,逼得母亲把我一直拖过石桥。在那里挨到l3岁,见到别的孩子在学校里欢天喜地,自己也就有了转学的念头,时常对母亲提出要求来。
第二年春天,终于让我插进了一个颇出名的初级小学了。不用说,第一次所进的学校给我的印象是相当的好的,它比起私塾来,好得太多了。然而它也使我相当的害怕。教师是拿着藤条上课的,随时有落在身上的可能。犯了过错,起码是半点钟的面壁。上体操课时,站得不合规矩,便会从后面直踢过来。幸亏我在这里的时候并不长久,过了半年,我拿着初级小学的文凭走了。
下半年,我就进了这个永不能使我忘记的高等小学。
校长徐先生是一位40岁以内的中年人。他很谨慎朴素,老是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和黑色马褂,不爱多说话,不大有笑脸,可也没有严厉的脸色,他的房间里永久统治着静默和清洁,他走到那里,静默就跟到那里,而这静默却不是可怕的恫吓,冷漠或严肃,它是亲切和尊敬。他不常处分学生,有了什么纠纷,便把大家叫到他的房里,准许分辩,然后他给了几句短短的判断和开导的话,大家就静静的退出了。他比我们睡得迟,也比我们起得早,深夜和清晨,我们常常看见他的房子里透出灯光来,或者听到他的磨墨的声音。在七八个教师中间,他的字写得最好。他教我们这一班的国文,作文卷子改得非常仔细,有了总批还有顶批,他做我们的校长是大家觉得荣幸的事情,而他教我们的国文,更是我们这一班觉得特别幸运的。
"谁教你们的国文呀?我们是徐先生教的!"我们这一班常常骄傲地对别一班的同学说。
但我们不仅喜欢他,我们对于其余的教员也都相当的喜欢。他从那里聘来这许多使人满意的教员,真使我们惊异。一个教理化的教员,现在已经忘记了他姓什么,只有二十多岁,也不爱说话,一天到晚只看见他拿着仪器在试验。
教动植物的唐先生年纪大了一点,说起话来又庄严又诙谐,他所采的动植物标本挂满了教室也挂满了他的卧室。手工兼音乐的金教员,不但做得一手极好的2纸的,泥的,竹的小东西,还能做大的藤椅,一一听说后来竟开起藤器店来了一一能比他的妻子绣出更美的花来,他唱得很好的西洋歌和京戏。能弹风琴,吹箫笛,拉胡琴,是一个有名的天才。最后是我们特别喜欢的体育教员陈先生了。他有活泼健捷的姿态,而又有坚强结实的身体。他教我们哑铃棒球各种柔软体操,又教我们背着沉重的木枪跪着放,卧着放。同时在课外,他又教我们少数人撑高,跳远,和翻杠子。后者是他最拿手的技术,能用各种姿势在很高的铁杠上翻几十个圈子突然倒跌下来,单用脚面钩住杠子,然后又一晃一摇,跳落在一丈多远的地上。
这几个教师,不但功课教得好,而且都和徐先生一样,从来不轻易严厉的处分我们。我们每个人都对他们亲切而又尊敬,如同对徐先生一样。我们这一个学校是公立的完全小学,经费最多,规模最大,学生最众,在附近百里内的乡间向来是首屈一指的。现在有了这许多好的教师,我们愈加觉得骄傲了。因此我们有一次竟想给我们的学校争一个大面子,压倒那惟一出名的县立高等小学了。
我们的足球练得最好;有横冲直撞如人无人之境的不怕死的前锋,有头顶脚滚球不离身善作派司的左右卫,有一个当关万夫莫敌的中卫,有拳打脚踢能跳能滚的守门。邻近乡间的小学是从来不敢和我们比赛的,我们于是要求和城里的县立小学比赛了。
徐先生允许我们去,但是他要我们这边的同学向那边的同学写信接洽。我们照着办了,然而许久得不到回信。我们相信那边没有勇气和实力,愈加非和他们比赛一次压倒他们不可了。说是要到城里去,大家早已做了一套新衣服,买了一顶簇新的草帽,球也练厌了,不去是不愿意的。于是几个选定的球员便秘密地商量起来,主张硬逼那边和我们比赛。
"人去了,就不怕他们不理,不比赛也就是他们输了!"大家都是这样的想法。但这话在徐先生面前是行不通的,于是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来,写了一个明信片,由那边的一个学生具名,答复我们说准定某一个礼拜日和我们比赛。这一张明信片就托人带到城里去投邮。
过了两天,这一张假冒的明信片回来了,我们故意等到星期六的下午拿去给徐先生看,使他不及细细研究。徐先生果然立刻答应我们了。他不派人同我们去,因为这是学生们和学生们的游戏,不是用学校的名义出发的。我们中间的几个球员已经有十七八岁,而且常去城里,他也就放心得下,只叮嘱了一番小心。
这时正是快要放暑假的时候,天气特别热,我们都只穿着一件单衫。一出校门便一口气飞跑了五六里。但到得岭下,我们走得特别慢了。原因是我们原定的连预备员在内一起十五个人,其中一个守门的健将这两天凑巧请假在家,我们得顺道派人去邀他。这个去的人是我们球队中的领导人,只有他知道那个向学的住处。他叫我们慢些走,他答应岔过一条小岭,一点钟后在岭的那边可以和我们相会的。
然而自他走后,天色渐渐变了,黑云慢慢腾了起来,雷声也渐渐地响了。
过了岭,一路等,一路慢慢的走,却不见他们的来到。黑云已经掩住了太阳,雷声,电光挟着风来了。我们知道雷雨将到,便只好一口气赶到前面三里外的凉亭避一下雨。
我们相信他们是会赶来的,无论雨下得怎么大。然而第一阵雷雨过后许久,却仍不见他们的影子,而同时天色已经快黑了,似乎接着还有第二阵的雷雨,于是我们恐慌起来,便决计一直跑到城里再说。他们两个是年纪最大,路径最熟的,况且这时不到,多半是不来了。
我们不息的飞跑了七八里,过江进城的时候天已全黑了。在渡船上还淋着了一阵大雨,衣服全是湿漉漉的,一身的冷。
县立高等小学是什么样子,在我们心慌意乱的黑夜中不曾看得清楚,只知道巍岸森严的站着一排无穷长的洋房。管门的是一个皮肤很黑的印度人。他奇异地而又讥笑地咕噜着什么,把我们带进了会客室。我们告诉他要找几个学生,他却把校长请来了。
校长是一个矮小的老头子,满脸通红,酒气扑人,缓慢地步进了会客客。
"怎么?你们这批人是那里的学生?这个时候有什么事情呀?"他睁着眼睛从近视眼镜边外轻蔑地望着我们,又转着头看我们的衣衫。
我们合礼地一齐站了起来行了一个鞠躬。一个年长的同学便嗫嚅地说明了来意。
"胡说"他生了气,拍着桌子。"要和你们比赛,没有得到我的允许,谁敢写信约你们!我一点不知道!今天礼拜六,学生全回家了,没有一个人!回去吧!
谁叫你们来?我不负责任!"我们给吓呆了,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又冷又饿又疲乏。一个能干的同学说话了,他表示赛球的事情明天再说,今晚先让我们住一夜。
"要我招待吗?拿校长的信来看!本校从不招待私人的!"我们中间有人哭了,也有人愤怒了。有几个人躺在椅上,跷起脚来,眨着眼,懒洋洋的说:
"不招待,就睡在这里!这学校是县立的,又不在你家里!?
"什么话!滚出去!你们这些东西!叫警察来!"他击着桌子,气得浑身摇摆起来了。
"嗤!一一"我们一致嘘着。
这时有两个教员进来了,他们似乎在窗外已听了一会,知道了底细,来做好事的。
"小孩子,不懂事,校长,不要动气,交给我们办吧,你去休息休息……"他们拖住了校长。
"喔一一哽一一我从来没碰到过这些小鬼……喔一一喽一"他忽然倒在教员身上呕吐起来了。满房都是酒气。随后给一个教员拖了出动。
"他吃醉了酒了,你们看,不要生气!"另一个教员微笑地说,"这里学生真的回去了。一定要比球只好和中学部比了。明天再说罢。我先给你们安插睡的地方。"于是我们便跟着他到了寝室,说声多谢,关上门,全身脱得精光,把湿衣挂在窗口,几个人一床钻进了被窝。我们的肚子本来很饿,现在既无饭吃也给气饱了。
"混帐的校长!""该死的畜牲!……""狗东西!……"我们一致骂着,半夜睡不熟觉,微微合了一会眼睛,东方才发白,便一齐起来,决定立刻就走。穿好衣服,拿起笔在墙上涂了许多"打倒狗校长"等等的口号,开开门,一溜烟的走了。
过了江,天又下雨了,我们吃了一点饼子,恨不得立刻离开那可恶的学校所在的县城,冒雨飞跑着。雨越下越大,经过好几个凉亭,我们都不愿耽搁。
一直到山脚下,我们的那两位同学却迎面来了。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没有带伞,淋个一身湿漉漉的。原来他们昨晚被家长缠住了,说是天晚了,要下雨,不肯放行。今早还是逃出来的。我们像见到亲哥哥一样,得到了许多安慰,在大雨中缓慢地走着,讲着昨晚的事情,一面骂着。
二十几里路很快就给走完,到学校还只八点钟,怒气未消,便索性在泥泞的操场里踢了一阵球,把怒恨进发完了,然后到河里洗了一个澡。
几天以后,这事情不知怎样的给我们自己的校长知道了,他忽然把我们十几个球员叫了去。
"你们比球的事情,我全知道了。"他静静的说,一点没有生气,仿佛我们没有做错事情一样,"这样做法是不好的,无论是个人的品行,学校的名誉……
以后再是这样,我只好不干了……"他静默了一会,用亲切的眼光望着我们,随后继继着说:"现在出去吧,细细的去反省……"我们给呆住了,大家红着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已经命令我们走开,我们却依然站着,不敢动弹,仿佛钉住了脚似的。我们犯了多大的过错,现在全明白了,羞耻而且懊悔。我们愿意给他一顿痛骂,或者听他记过扣分的处分,然而他再也不说什么了,只重复着说:
"现在出去吧,去静静的反省……"我们这才感动着含着眼泪,静静的从他的房子里退了出来。
"以后再是这样,我只好不干了……"他这句话比石头还重的压在我们的心坎上,我们第一次感到了失望和恐怖。
不料过了半年,他果然不干了。听说是校董方面辞退他的,继任的人物是初小部一个老头子,董事长的族里人。这个人最没学问,也最顽固,为我们平日所最看不起,也为我们所最讨厌的。他一天到晚含着一竿很长的旱烟管,睁着恶狠狠的眼睛,从眼镜边外望人家,走起路来一颠一拐,据说是有什么病。
他教初小四年级的国文,既讲得不清楚,又常常改出错字来,不许人家问他,问了他,火气直冲,要记过,要扣分,遇到他值周,大家就恨死他。一举一动,都要受他干涉,半夜里常常在我们的寝室外偷听。我们叫他做小鬼。
现在他要做校长了,我们这一个学校的前途是可想而知的。几个好教员听到这消息,也表示下学期不来了。我们是一致反对未来的变动的,但我们年纪太轻了,不晓得怎样对付,请愿罢课的名字不曾听到过。我们只得大家私自相约,下学期如果真的换了那个老头子做校长,我们也不再到这学校来了。
放了年假,那消息果然成了事实,我们高年级里有20几人自动地停了学。
有些人到城里或别处,转学的转学,学商业的学商业,我母亲不让我离开乡下,既无高等小学可转,也无职业可学,只得听我歇了下来。那时我是高小二年级的学生,就此结束了我的学生生活。
时间过得这样的迅速,一眨眼,20年过去了。我所爱的教师和同学都和烟一样的在这大的世界中四散而且消失了。
回忆是愉快的,然而却也充满着苦味。20年来,我所经历的所看到的学校也够多了,却还没有一个学校值得我那样的记忆。现在办学校的人仿佛聪明得多,管理的方法也进步多了,但丑恶面也就比从前更加深刻起来。偶然在污秽的垃圾堆中发见一枝小小的蓓蕾,立刻就被新的垃圾盖了上去,这现象,太可悲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