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阿次眼到手到,大叫一声“卧倒”,直扑过来,抱住阿初,猛力扎向青砖塌陷处,连人带砖都直落深渊,而那根致命的横梁被还没有来得及塌陷的部分青砖支撑住,摇晃了几下,耷拉下狰狞的面孔,无力地滚落在大殿上,溅起灰尘。
氤氲泛白的烟灰袅袅升腾在潮湿的空气中。
一片寂静。
窗外,轻飘飘的纸衣滑落在地,一双雪青色的绣鞋轻轻地踩在纸衣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把早已准备好的炸药放在所需的炸点上,连好引线,她细心地把导火索牵引至殿门外,伸手关紧了大殿的门。月色下,那双手显得像蛇一样邪恶和妖媚,她用这双柔媚的手,凶残地点燃了引线,然后,转身离去。
她像鬼魅一般走出山门,就在她迈出山门的瞬间,“轰”地一声巨响,大殿内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整个大殿坍塌下来,山门也因爆炸的波及而摇摆。
万籁俱静,一团漆黑。
剧烈的震荡之后,杨慕次睁开双眼,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他被死死地困在了泥潭。自己没有死,那么,阿初应该还在。因为临落地的瞬间,阿次将阿初紧拽胸前,自己用血肉之躯替他支撑了一个平安软垫。所幸的是,泥潭的泥沙救了自己的命。
他听见了咳嗽声,那是阿初的声音,就在他附近。
“你怎么样?”阿次问。
“我的膝盖陷在淤泥里,拔不出来。”阿初回答,“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我跟你情形差不多,我泡在水沟里。”
他们彼此寻声,找到对方的影子,阿次艰难地向阿初的方向移动,他先把阿初的腿拽出来,扶着他沿石而上,一股股熏人的霉气直窜向阿初的脑门,阿初喘息了几声。
“这里怎么会隐藏着一个地下岩洞呢?”阿次说。
“这不奇怪,从前的寺庙啊,大家族啊,都挖掘了一些地道,用于躲避土匪、灾难。”阿初说,“不过,这岩洞像是天然的,有人利用了这个天然的洞穴,做不法勾当。”
“谢天谢地,我们没砸在石头上,拣了条命。”阿次爬到阿初身旁坐下。阿初还在咳嗽。阿次说:“这里又湿又滑,你往上坐一点,安全。”“跟你在一起,没法安全。”阿初说。阿次笑起来,他知道阿初在责怪自己的莽撞,所谓的“专业人士”判断出现了严重偏差和失误。“还笑。”阿初嗔怪了一句,“身上有伤吗?”“旧伤口,有点撕裂的疼。”“要紧吗?”“不要紧,你呢?”“我没事。”阿初说,“怪了,这么高掉下来,居然没受伤。”“其实高度并不高,主要是黑暗,黑暗令人恐惧。”“你怎么确定高度?”“声音。当时地下所发出的声音,那歌声,她离我们很近。”“你还认为那个鬼在这里?”“是啊,我不否认?”“那么,上面发生的爆炸是怎么回事?”“上面?上面还有一个鬼!”阿次下结论,“上面的鬼和下面的鬼,没有直接联系,所以,上面的鬼封死了出口,把下面的鬼和我们一起置于死地。”
“那下面的鬼呢?”
“走啦。”
“走?”阿初四面望望,四面全是石壁。“往哪里走?”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阿次合掌做参禅状。
“施主何处来?”阿初问。
“来处来。”
“何处去?”
“去处去。”
“十二时如何行走?”
阿次模仿坐禅开悟,答:“小弟是步步踏着。”
阿初被他假模假式的样子逗乐了,止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就对了,笑笑多好。”阿次坐直身,跟阿初靠得更近。
“我在荣家长大成人,所有的上下规矩,将我死死地扼制在封建大家庭的制度下。我从来没有大声笑过,或者放肆地哭过。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做人。”“一直?持续了多久?”阿次问。“出国以后吧,阅历丰富了,开了眼界。在英国的时候,我有一段很开心的日子,恣情地享受人生的快乐。”“有过爱情吗?”“有过,流星般的爱情。”阿初说到“流星”时,眼角挂着温馨地暖意。“现在呢?”“有女人。”“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我为嫂夫人感到难过。”阿次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燃火苗,从石头上站起来,仰望四周和坍塌的洞口。他发现了墙体夹缝间斜插着一个废弃的松油火把,他顺着碎石走过去,点燃火把,地下道有了光明。“你童年生活怎样?”阿初问。
“很压抑。”阿次说。他开始敲击墙体。“是吗?”阿初神情很奇怪地看着他,“你的性格并不是很反叛啊,而且个性也并不张扬。”“也不见得,我上中学的时候,盛气凌人,锋芒毕露。老师和同学都不太喜欢我。”“大学生活呢?”“很美好。”阿次微笑,笑意很深沉。“在你眼里,我是怎样一个人?”“至柔至刚。”阿初下了极好的评语。“这四个字,像是评价你,而不是我。”阿次一副不敢当的面孔。“至刚易折。”阿初说,“我是一个很有韧性的人。”墙体很牢固,阿次重新坐下来。“有一个问题,一直很想问问你。”阿初说。“请讲。”“你和你现在的父亲感情怎么样?”“不错。”“不错?不错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好。”“你住院的时候,他表现如何?”“他坐在我床头哭,哭得很伤心。”“鳄鱼的眼泪。”“也不尽然,我们也是二十几年的父子了。”“你爱他吗?”“爱。”阿次回答地毫不犹豫,这让阿初非常失望。“你爱一个杀死了你父亲的人?爱一个杀父仇人,你不觉得你的回答非常可悲吗?”“正确地说,应该是很矛盾。”阿次低下头,“你口中的父亲,我很生疏,而他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慈父。”
“一个凶手!”
“你爱荣家的四太太吗?”阿次反问。
“爱。”
“她养你的目的,也是想利用你。”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爱,你跟我不是一样矛盾吗?”
“我跟你不一样!”阿初站起来。
“哪点不一样?”
“本质不一样!四太太养育的是仇人的孩子!杨羽桦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阿初激动地说,“姐姐本性善良,以至于对仇人的孩子也无法施展仇恨,最终放弃了复仇。”“你能保证四太太没有欺骗你吗?你所有的推测,本身就来自她半真半假的谎言。常言说得好:假作真时真亦假。”“你怀疑她?”“我怀疑一切。”“那你也怀疑我?!”阿次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阿初的情绪开始焦灼。“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出去后再讨论吧。”阿次取下火把,示意阿初跟他走。阿初余怒未息。阿次跟他也接触过一段时间,知道他脾性了,过去拉他。“走啦,要打要骂,出去再说。”阿次以柔克刚地把阿初拽住了。“放手。”阿初口气软下来,“走不稳,两个人一起滚下去。”“那才好呢。”阿次笑着说,“有缘共死,不枉同生。”这一句话巧妙地将阿初的心再次拉拢。
两人漫步踏道,沿着幽暗的地道缓行,不多久,他们发现一条及其狭窄的入口,阿次走过去,用手触摸入口处的青苔,很干净,没有长年淤积的绿泥。
“就是这里,有人时常进出过。”阿次说。他把火把递给阿初,自己准备先进去探路。
“嗳,小心点。”阿初说。
“放心。”阿次攀援而上,进入到狭小的空间,他尽量蜷缩身体,向前爬行,他越往里前行,感觉脊背上的凉气越渗,甚至呼吸都感觉困难,他的身体被潮湿和黑暗所包围,等他爬到尽头时,他发现出口竟是一堆青砖,显然,这是慈云寺大殿的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正要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任何征兆前,顶上突然有碎裂的青砖落下,阿次赶紧用手背护住头和脊椎,砖头砸在他手背上,他立即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阿次从入口处下来,异常狼狈,血迹污了衣领,阿初很紧张,扶了他一把,问:“怎么了?”“这里一定有两个空间。”阿次说。“什么?”“两个通道口,一实一隐,我们需要找到那个隐蔽的出口。”“你的意思是,这个入口,出不去了?”“对。这个洞口被废墟淹没了,我们没有这个力量去掀开通往自由的门。”“那么,另一个出口在哪里呢?”阿初目光呆滞,自言自语。“让我想一想。”“你说什么?”阿次很诧异,“你的意思是?你曾经……来过?”“我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阿初面色苍白地说。“你上去以后,我就开始祷告,向上帝祈祷,向上帝忏悔。可是,我闭上眼以后,我的头很疼。我每次摔跤以后,或是跌落,我都会产生幻觉……”幻觉?阿次凌乱不堪的思路一下触到了兴奋点。“不要抗拒,你感觉到什么?说出来。”“那恐怖的铁锹声,还有黑屋子,黝黑弯曲的道路,那里面有灯,有床,有一个女人……”“还看见什么?继续,继续想,不要停。”阿次忽然从阿初迷惘的眼神里看见了揭开谜底的希望。“看见,看见有吃的东西。”
“什么?”阿次继续追。
“海蜇、有鱼……酒。”
“门,门在哪里?”
“在里面。”
“在哪里?”因为阿次站的方位本身已没有退路了,“你指给我看。”
阿初抬起手指向阿次的脸,阿次下意识地回头看,背后是坚固的石壁,他贴着墙走过去,脚下踩着了一些亮晶晶的碎渣子,他正欲俯下身去,阿初突然喊了一句:“是镜子!镜子很宽、很亮。”
“镜子?”阿次指了指墙壁。“如果你从镜子里看见门,那么门的方向应该在……”他的手指向阿初的脸。“我不知道。”阿初说。“不着急。”阿次倒走几步,以镜子悬挂为中心视线,退到阿初背后的墙角。阿初没有回头,他整个身子陷入记忆的沼泽。他很难受。“你怕吗?”阿次继续问,因为他怕阿初记忆的锁链突然中断。“怕得要命。”“你感受到恐惧?”“是,被幽闭,很恐怖的幽闭。”“你看见自己有多大?”“很小,三四岁左右,不,四五岁,不太清楚。”“你身边有人?”“是,一个女人。”“她在干什么?确切地说,那女人在干什么?”“给我吃药。”“看得见她的脸吗?”“看不见。”阿初很沮丧。“你再想想,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她身上一定会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你想想。”“带子!”
“什么?”
“有一根带子,很特别。”
“颜色?什么颜色?”
“青红二色,筒状。”
“有花纹吗?”
“看不见,很艳丽。”
“名古屋带!”阿次的脑海里跳动起了这种日本桃山时代,女性常用的色彩艳丽的和服腰带。“还有什么?”“看不见了。”无情的记忆在挤压阿初的神经。“再想想!”“你不要逼我!”阿初无法忍受了。一瞬间,幻觉像旋风般消失了。
他的身体瘫软下来,阿次抱住他。“好了,没事了。”阿次低低地安慰,“没事了。”“我想我患了妄想症。”阿初说。“没事的,你很正常。”阿次扶阿初坐定,他感到阿初的身体在湿润的风中颤栗,他脱下外套,又迟疑了一下,因为外套湿漉漉的,他索性把贴身的棉背心脱了,给阿初穿上。自己再穿上那湿漉漉的外套。风怎么会如此湿润呢?甚至带着一点新鲜的泥土味。阿次检查过坚固的墙壁后,没有发现一丝的破绽,没有空心砖的踪影,他又重新回到了起点。门在哪里?他的手上捏着粉碎的玻璃碴,这些碎碴子,不是玻璃镜片,而是水晶制作的饰品,也许是女人头上戴的水晶珠花。那么阿初所说的,宽而亮的镜子在何处呢?
阿次的眼睛从岩石上,回顾到水潭底。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水珠漾起了波纹,水面溅显花蕾,水是活的!静静的深水潭,粼粼涟漪,水底流淌着一条通往新生的门。
阿次站起来,因潮湿和寒冷,他打了一个冷颤。但是,他的心不冷了。镜子,阿初口中的镜子,不在石壁上,他应该指的是水!二十年前的水潭,也许是宽而晶莹透明的。阿次俯身就水,试了试水温,水温冰凉,表面浮有碎雪渣。“你发现什么了?”阿初关心地问。“镜子。”阿次回眸淡淡一笑。“镜子?”虚弱的阿初,神情依旧很恍惚。“什么镜子?”“等一下告诉你。”阿次脱掉皮鞋和外套。“你干什么?”“我去探探路。”“你知道哪里水深水浅?”“凭感觉吧。”阿次说。“你是专业人士,你应该下判断,而不是凭感觉。”“你是权威人士,你曾经从这里走出去。”阿次说。“是你的幻觉,引发了我的直觉。相信我,没事的。”阿次潜水而下,他的脚踩到了水草,水下静谧而又安宁,飘过一个岔口,他发现了水下的岩石洞口。岩石洞是天然的,洞里堆积的石块阻塞了水流的前行,成功地分流而下,洞里应该没有积水。他爬上岩石洞的天然石阶后,发现了血迹……
他看见了微弱的光亮和一扇开启的木门,阿次相信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出口。他深呼吸一次,两次,心态平和。石阶上的点点血迹,滴滴嗒嗒地引领着阿次走向木门,木门的把手上有一个清晰的血手印。血是腥的,证明有人刚刚路过。
阿次想,深不见底的谜底就要被揭开了。
自信敢于决疑。
阿次不急不缓地推开了门。
阿初坐在岩石上,看着阿次堆放在岩石上的外套和皮鞋,注视着水潭里不时泛起的浪花,他隐约感到内心的忧郁和恐惧,正无休止地在黑暗中放散,弥漫。
阿初一直很自信,他认为自己能够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却向神灵祈祷,他感到神的威慑,他甚至想到自己父母的亡魂应该出来救阿次,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内心的懦弱,他怕失去阿次,也怕自己枉死在此!人间和冥界只有一步之遥。水面激荡起数朵浪花,他看见阿次浮出水面。阿初的心一下踏实了。“怎么样?”阿次浑身是水地爬上来,他甩了甩湿润的头发,口里呼出白色的气,从腰间取下一个白色塑料包。“什么东西?”“防水布。”阿次答,“特制的,给你用。”“我会游泳。”“我知道,底下太冷,你听我的,跟我来。”阿次言语简洁,语气却很有分量。
阿次把防水布拉开,像是一个透明的小睡袋,阿初在阿次的授意下,睡了进去。阿初没有跟阿次谦让,一切都仿佛事先演练过一样,阿初相信阿次有能力把自己顺利带出绝境。
阿次把自己的皮鞋和外套也塞进了防水布袋的下方,然后他涉水而下。阿次在水底全力托举着阿初,游向目的地——岩石洞口。很快,他们到达了洞口的石阶。两个人爬上石阶后,阿次扶阿初小坐。“我想,我也许找到了出口的捷径。”阿次说。“谢谢。”阿初在喘息。“谢谢逝去的亡灵吧。”阿次低头说。“亡灵?”阿初的神经敏感地颤动起来,“你发现什么了?”“可能,我发现了谜底。”阿次穿上皮鞋。“在哪里?”“在木屋里。”阿次说。阿初站起来,很严肃,“你看见了什么?”“一副骸骨。”阿次说。
阿初沿着石阶前行,走到木门边,他清晰地看见了血手印,血很腥,味很重,他推开了木门,里面很窄,很冷。他走进去,一步一个寒颤,只觉得四周阴霾重重,鬼影幢幢,不似人间。逝去的光阴重现,黑色的帷幕撕裂开……阿初看到有一张床,床头上挂着一件日本和服,大约是粉红色的,很喜气,虽然岁月的痕迹将和服的色彩磨灭,却依然有某种暧昧的欲念在上面流动。仿佛冥冥中有人暗示,暗示这件衣服的主人,是一个日本女人。床下有一个被废弃的铁皮桶,桶里有一个空酒瓶。“是日本清酒。”阿次说。床上有一副凄凉的骸骨,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床上,阿初不知怎地,忽感一股分辨不清的莫名哀怨扑面而来,泪水夺眶而出。阿次不说话,他的心底大约描画出了二十年前的某个细节,他用手按住了阿初抖动不止的肩膀,说:“不要太难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难过?”阿初哽咽。
“你猜测到了母亲遇害的真相。”
“说来听听。”
“这件和服想必就是母亲……母亲遇害时元凶所穿。一个居心叵测的日本女人,通过复杂的易容手术,悄悄来到上海。她蛰伏在慈云寺的地下室里,伺机而动。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阿初的头抬起来,显然,他从自己所了解的事件中,没有解读到这一段细节。
“这件和服是日本少女的花嫁服,做工精致,色彩艳丽,粉色樱花代表春天,振袖代表少女,花嫁新娘装是日本女性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而她却把花嫁服丢弃在阴暗的洞穴里,她一定是在这里完成了她少女的心愿。她的情人却被她残忍地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你错了。留在这里的不是她的情人,而是我们的母亲,亲生母亲。”阿初情绪有些失控,他心中压抑、隐藏很久的痛楚骤然间引爆,悲苦之情一泻千里。“这副遗骨,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她是被人用非人道的、极端残忍的杀人手段所杀害的!她是被虐杀的!她是被人腰斩的!这些变态的畜生,我要让他们付出这一生最惨痛的代价!”
阿初的瞳孔开始放大,几乎绽裂。
当阿次听到这副遗骨是一名年轻的女性,而且是被人惨无人道地杀害后,他的内心深深震动,无法平静,不管这女人是否是自己的生母,她都死得可怜、凄惨。
“二十年前的某一个夜晚,母亲带我夜宿于慈云寺,有人密谋、策划好了一套谋杀计划,她们一定是扮作寺庙的女尼,诱骗母亲落入陷阱。然后,这个日本女人在这张肮脏的床上,与她心爱的男人云情雨意了一番,她告别了这个男人,去冒充另一个女人,进入这个女人的家庭。她剥下了母亲的衣服,从里到外,她脱下和服后,就彻底伪装起来,她穿上母亲的衣服,踏上归家的路,夺取这个女人所拥有的一切幸福人生。包括她的孩子、她的骨肉。而我们的母亲被他们残忍地杀害在这永不见天日的黑暗巢穴。这就是真相。”一直困扰在内心深处的谜团,霎时得以揭开。然而,阿初和阿次的心态再次向“怒”与“疑”之间互动、挣扎。
“这只是臆断、猜测。”阿次说,“我们需要证据,更需要先从这里走出去。”
阿初冷笑。阿次知道,由于两个人的生活背景和成长环境相差太远,所以,他们面对过去的悲伤投影,不免会掺杂着自己的感情色彩。
“她刚来过。”阿次把话题巧妙转移到“女鬼”身上。
阿初不说话。
阿次继续说:“你觉不觉得这里空间很高,声音很空,房间的形态也很畸形。地板是木头的,为什么墙也是木头的呢?我们就像走进了一个烟囱。”
忽然,阿次头顶感觉到了小水滴,他抬头望顶,顶高而黑。
“江南多雨啊。”阿初喃喃自语。
阿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阿次说,“怪不得,如此潮湿,却没有一丝霉味,空气很新鲜,知道了,花非花,雾非雾……鬼非鬼,树非树……”
“想好怎么从树心里爬上去了?”阿初问。
“想好了,距离树干并不高,大约九米,徒手就能攀上去,我背你。”阿次提出建议。“你行吗?”阿初仰望着密匝匝的奇特的枯树干。“你肯吗?”阿次眼睛里习惯地挑衅。阿初开始脱外套,阿次明白,阿初想减轻自己身体的重量,换而言之,阿初在为自己减轻负担。“不用脱了,上面冷。”阿次说,“来吧。”黑暗深处,阿次背着阿初开始徒手攀援,阿初的气息不均匀地低喘,阿次隐约感到阿初有恐惧感。“不要往下看。”阿次温情地提示。“你不要讲话。”阿初说。阿次低声笑笑,信任和真诚在彼此的患难中互相渗透到对方的心中。
就在阿次接近树干的时候,他听到了树干的抖动声,这种抖动和风声无关。他敏锐地嗅觉准确做出了判断,头顶上有人。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阿次的头……阿次机械地抬起头,他看见了母亲接近扭曲的一张脸。小山缨子笑起来,森然地笑起来……她的笑声远比她的哭声更可怖,活在地狱中的小山缨子重新闻到了她渴望闻到的血腥味。“阿次……”“妈!”阿次的声音很恳切。但是,他已经将阿初转移到胸前。摸出腰际的铁钩,死死插入树皮深处。“妈,我是你带大的,你不能这样对我。”黑暗中,阿次的口气像是在哀求。
这两声“妈”,让小山缨子的手颤抖起来。“阿次,不要怪我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似乎情不自禁地喜欢过你,疼过你,我送你去日本留学,就是希望你能成为半个日本人。我这样疼爱你,你不珍惜,是你,是你自己来寻死路的。黄泉路上,不要怨我。”
在小山缨子说话的时候,阿次已经成功地让阿初紧紧地挂在铁钩上。“妈!你疯啦!”阿次说。“我不是你妈,你妈在下面。”
“我不信!”阿次拖延时间,为自己脱困做准备。“你不信?你不信,你会骗我来?”小山缨子在喘。“我没有!”这一句理直气壮。“你骗我来也就算了,你还想炸死我。”“我差一点也被人炸死!”阿次抬头逼视母亲,“我差点被活埋了。”“是你干的!我养了你二十年!”“你养了我二十年,你还拿枪对着我的头?!”“你想活是吧?”小山缨子阴冷地说,“我给你机会,你把那个人扔下去,你把他扔下去,我让你活。”“我要不肯呢?”“你去死吧。”小山缨子握紧了枪。“我死之前,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求你告诉我!”“不要求她!”阿初怒吼。“你看看,你想救的人,他利用你,他害你,他是一个魔鬼。你信任他,不然你怎么会背着他往上爬?你就跟你那该死的大哥一起去做鬼吧。”“思桐!”阿次大叫。枪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