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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间不容发生死际

  “等一等。”夏跃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等一等。”夏跃春由于奔走的速度过激,整个人在过道上滑倒了。丛锋回头一望,他望见了护士小姐手里握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着自己的胸膛。

  “把门打开,特委同志。”李沁红逼近一步。“您误会了……”夏跃春有些狼狈地爬起来。“没用了,夏医生,他已经打开了一扇他不应该打开的门。”李沁红说。“还有,夏医生,你并不擅长表演,你这样鲁莽地冲进是非之地,非常不明智。”

  “您听我解释,他是我同学,英国同学。他……”夏跃春突然打住了话头,因为告诉李沁红来人是英国同学,无疑是告诉她,来人刚从国外回来。错了,不该这样讲的。

  “夏医生,谢谢您对我提供新的、有价值的线索。”李沁红说,“那么,我应该称呼你一声,特使先生了?”“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丛锋说。“把门打开。”李沁红下命令,“你会懂的。”丛锋此刻别无选择,他机械地打开了门……李沁红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因为她还是有不祥的预感,直到她看见杨慕次的脸,她脑海里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下来。“进去吧,特使先生,杨副官已经等不及了。”李沁红一把将丛锋推了进来,然后用枪口示意夏跃春也进来,随后关紧了门。“谁?”她发现病房内木制屏障里有动静。“出来。”

  木制屏障被推开,俞晓江穿着整齐洁白的护士服,脸上漾着一抹笑意,当然笑意里也渗着某种莫名的寒意。俞晓江的出现,令李沁红大感惊异。

  “李组长,久违了。”俞晓江说。

  “意外,真是意外。”李沁红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杜旅宁没有教过你吗,强龙难压地头蛇。”

  “我想你误会了,我是来帮助你的。”俞晓江很从容。

  阿次冷静地坐在轮椅上,他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私藏的枪,此刻正握在俞晓江的手上。他之所以冷静是因为他有了新发现,虽然他不能确定俞晓江是何意图,但是他选择暂时沉默。

  “临危不惧,临难不苟。”李沁红围着阿次的轮椅转了一圈。“杨副官,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你不想跟我解释一下吗?解释一下,这位共党特使怎么会在你的病房里出现?”

  “请等一下,请允许我讲话。”夏跃春抢着说话,“这一位是英国华侨丛锋先生,他是医学博士,是我的同学,是我请他来给杨先生会诊的,是的,就是这样。你们都误会了。”

  “误会?夏医生,你知道,你这位朋友在来医院的路上,还去过哪里吗?”李沁红说,“梅花巷。你知道梅花巷是什么地方吗?是共党的一个地下联络点。”

  “我想你真的误会了。”丛锋终于开口了,“我是去过梅花巷,不过,我去的地方并不是你说的什么党的什么点,而是,我朋友的住所。”

  “是吗?那就太凑巧了,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李沁红把目光锁定在俞晓江身上。“你信吗?俞少校?哦,听说你升上校了。你总是求功心切,太想出人头地了。”李沁红轻蔑地摇头。“你知道吗?我的人离这里只有二十米,这间房子全掌握在我控制的视线中。”

  “未必。”

  “你说什么?”

  “我没打算跟你抢功劳。”俞晓江说。

  “那你干吗拿枪对着他?”

  “我拿枪对着的不是他,而是,你!李沁红组长。”枪响了。

  “噗”的一声,很闷,很沉,显然枪口上是装了消音器的。李沁红睁着诧异双眼,张着惊怪的嘴巴,看见殷红的血汩汩从胸膛喷发出来,她失去知觉,“噗”的一声倒在阿次的脚下,停止了呼吸。

  一枪毙命。俞晓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李沁红。接下来,俞晓江又补了两枪,这是军统杀人的一贯作风。所有的这一切,完全在一瞬间发生,而且出乎阿次意料之外,阿次心中“轰”然一声明亮起来,半秒钟的冻结,只有半秒钟,他所有的猜测被证实。

  “照计划进行。”俞晓江对夏跃春说。夏跃春对丛锋说:“你从右边走廊下去,出住院部门口,有人接你上车。”他迅速拉开房门。“等一下。”丛锋迟疑半秒。夏跃春明白了,他说:“先生,你读过英文版的《中国哲学简史》吗?”

  “读过,是麦克米伦公司出版的。”丛锋显得异常激动。当然,情绪激动的还有杨慕次,因为他知道,这是组织规定的,如果荣华发生意外,启用的第二套接头暗语。这套暗语是荣华自己制定的。

  “照我说的做。”夏跃春严肃地说。丛锋不再有任何犹疑,迅速穿越走廊。“交给你了。”俞晓江戴上口罩,紧随丛锋而去。阿次知道她是假扮李沁红“活”着从监视人员的视线里消失。丛锋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住院部大楼,一辆不起眼的小汽车突然驶到他面前,门打开后,丛锋迅速上车,他们例行公事般对了事先约定的口号。“雪狼”热情地向丛锋伸出双手:“您好,我是雪狼,是负责这次特委会议的秘书长,我们等您很久了。”

  “您好!”丛锋的情绪高涨,“我是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负责人丛锋。这次来的任务就是恢复和上海地下党组织的联系,打通和莫斯科联系的通道。”

  “欢迎您的到来,您的到来象征着我们的‘红色丝绸之路’重新开启。”“会议召开了吗?”丛锋问。

  “今天上午正式召开,地点在四马路的一家酒楼。我们用办寿酒的名义,租用三天,楼上楼下全是自己人。今天晚上的会议日程,安排您做‘共产国际联盟’的报告。”

  小汽车飞速前行,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

  此刻,夏跃春已经把李沁红的尸体拖到了木制屏障内,地上依旧血迹斑斑。

  “我们回病房。”夏跃春推动阿次的轮椅。

  “这里怎么办?”阿次问。

  “你大哥会帮忙处理。”夏跃春走出门,反手把门口挂着的十九床的门牌翻转一面,上面写着:解剖室。

  杨慕次终于明白了组织实施计划的整个过程。

  大约十分钟前,他在俞晓江的胁迫下交出了辛丽丽的枪。随后,他们回到住院部二楼环形走廊上。阿次并没有回到自己的病房,而是逆向走到比较偏的右侧回旋走廊。他亲眼看见俞晓江把“解剖室”的门牌翻转到另一面二楼十九床,他狐疑了。所以,他开始保持沉默,并下意识地配合俞晓江。

  “春和医院”的住院大楼是典型的欧式建筑,呈环形,仿佛回旋针,杨慕次的病房在左回旋处地带,阳光充裕,视野开阔,同时,也很容易被人监控,李沁红小组和俞晓江小组的监视地点都放在了住院部左回旋处对面的大楼里,所以,杨慕次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特务的眼睛。而住院大楼右回旋处,荫凉一片,有两棵巨大的香樟树遮挡住阳光,据说那树是“前明古迹”,枝叶蔓生、横行无阻地将右回旋处两个房间死死包围住。

  夏跃春和俞晓江大胆、合理地运用了这个最佳“盲点”作案。当然,这其间也有“撞运气”的成分,因为谁都无法保证丛锋会不会把李沁红引向盲点。值得庆幸的是,丛锋做到了,他在夏跃春预先设计在护士站床号位置的指引下,顺利地将李沁红带到了她应该去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李沁红总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哪里出了错,却又不肯放弃捉拿丛锋的最好时机,所付出的代价。当然,整个行动过程中,如果没有夏跃春穿插其间,分散李沁红的注意力,没有杨慕次那忧郁的目光,吸引李沁红进入死角,没有俞晓江那神秘莫测的微笑,让李沁红放松了警惕,也不会顺利完成接送特使的任务。阿次想到此处,不觉精神大振。断了线的风筝,重新接上了头。

  “你还有些低烧,炎症还没好。”回到病房的夏跃春开始履行他做医生的职责。

  “夏医生。”阿次问,“您是我的上级吗?”

  “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夏跃春命令他躺下。

  阿次不再提问。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自己的上级,应该就是俞晓江,她是新的“时雨”。

  门外有小护士喊:“夏院长,杨先生来了。”

  杨慕初面色凝重,脚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带来的人都站在病房外。

  “人呢?”阿初问。

  “走了。”夏跃春随手关上门答道。

  “安全吗?”

  “安全。”

  “我来晚了。”

  “不算晚。”

  “你有麻烦吗?”

  “有。”

  “在哪里?”

  “解剖室。”

  “我叫人去。”阿初说。

  “阿初。”夏跃春叫住他。

  “什么事?”

  “你得亲自去。”

  “好。”杨慕初深沉地看着夏跃春的眼睛,说:“你放心。”

  所有的一切来得太快,犹如暴风骤雨。所有的一切又显得格外冷寂,简直风平浪静。在监控室里呆着的小特务傻傻地在窗前张望。他们明明看到组长跟踪一个男子上了楼,不到十分钟,又看见组长跟那个男子下了楼,还没有摸清楚具体状况,他们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医院的火警铃声响起来了。

  医生、护士组织人员将病人疏散开,一副副担架抬出来,小特务们顾不上监视,全都往下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春和医院的后门小巷里,阿初的车飞驰而去,车尾盖里装的是李沁红的尸体。半个小时后,春和医院恢复了正常秩序,原来是火警铃声出了故障,纯属误报。

  三天后,查到蛛丝马迹的俞晓江带领国民党宪兵、军警等闯进了四马路的一家酒楼。人去楼空,过道上还有明显焚毁文件资料的黑色痕迹,酒楼里保温瓶的水依旧是滚烫的……

  俞晓江表现得万分沮丧,一个多星期以来超负荷的工作量换来的竟是一无所获。以至于杜旅宁不得不出言抚慰,以定军心。

  又过了一个星期,杜旅宁接到了沪中长官公署侦缉处熊自达呈上来的有关李沁红组长离奇失踪的报告。这让杜旅宁陷入一种焦炙状态,他的感觉异常微妙。

  李沁红曾经疯狂地爱过杜旅宁,她对杜旅宁狂热的崇拜,让杜旅宁感到无比厌恶,这个疯女人,就像是一双他曾经试穿过的鞋,无论他把这双鞋丢弃在哪里,这双鞋里依旧存储着他脚上的气息,甚至是脚上的温度。不过,当李沁红真的失踪以后,当这双鞋将永远不复存在的时候,杜旅宁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他甚至开始回忆那双鞋的款式、色彩,还有他当年试穿时的随意和散漫。

  “处座。”就在杜旅宁冥思遐想之际,俞晓江敲开了杜旅宁办公室的门。

  “处座,我们在这一带发现不明电波。”俞晓江指着杜旅宁铺在办公桌上的上海市地图说。

  “以前监听过没有?”杜旅宁关心的是这部电台是否从前存在过。

  “有,不过是在一年前。”“也就是说,这部秘密电台曾经静默过整整一年。”“是,处座。”“熊自达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杜旅宁气愤地把手中红色铅笔用力掷向地图,一点猩红蘸上颜色灰暗的地图,很刺眼,也很显眼。“你认为,这部秘密电台应该是哪方面的?延安?远东?日本人?”“日本人。”俞晓江回答得十分干脆。“日本人?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是直觉。”“女人的直觉往往很可靠。”“处座,自从九•一八,日本关东军炸毁南满铁路柳条湖段路轨,继而炮轰东北军驻地,攻占沈阳,今年又成立伪满,妄图独霸东北,局部抗战的格局已经拉开序幕。上海是中国最为繁华的城市,也是世界情报汇集之所,日本人在上海安插谍报人员应是蓄谋已久。”

  “辽宁、吉林、黑龙江,还有,北平。”杜旅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厦将倾。”“处座,您很悲观。”“我很现实。”杜旅宁说,“查,查下去,看能不能抓住这条毒蛇。”“是,处座。可是,共产党?”“也不能放松,他们的会议虽然结束了,他们的人还得分批出上海,监视所有的港口、火车站,严密监视,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是,处座。”此际,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绵绵细雨。

  黄埔江上,海轮即将起航。丛锋穿着海员的工作服,他和轮船上的工作人员一起拎着随身行李,从内部员工通道走向海轮,随即登上甲板,进入船舱。“雪狼”撑着一张黑色的伞,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听着海轮起航的声音,“哗!哗!”的汽笛锐叫,在他听来很是悦耳动听。他默默地转过头来,上了钟云迪的车,汽车与海轮几乎是同时缓缓驶离了码头。

  雨渐渐停歇,雨痕逶迤的走廊上,透着几许清凉,春和医院的住院部里弥漫着香樟树浓郁的香气,这种常绿植物一经雨水洗涤,显得格外精神。阿次的病房里很清静,阿次睡着了,因为天气好,他的心情也好,所以睡得十分香甜。

  夏跃春和阿初都靠在窗台上看天色,看表。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因为丛锋的海员差事,是阿初叫韩正齐从海关朋友那里办妥的。“好了,你放心了。”阿初说。“这话说得蹊跷,他不是你朋友啊?”夏跃春抗议了一句。阿初脸上做出一种奇怪的笑,夏跃春只当看不见。“你听过一个古老的波斯传说吗?”阿初问。夏跃春摇头。“有一个国王和他的臣子赌棋。既然是赌,就一定会有输赢。那么,输的一方会答应另一方的一个请求。结果,国王在对弈中败北。臣子的请求是,在棋盘的六十四个方格中以指数放上米粒。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两粒,以此类推。当放满六十四个方格时,已达一万亿米粒。”

  夏跃春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含义了,他在指责自己以欺瞒的方式来获取他的帮助,利用他的亲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等等。”夏跃春说,“我不是你说的那位臣子,你说的那位在床上。”夏跃春朝病床上的阿次努努嘴。

  “不,你才是那个真正得胜的臣子,站在幕后的人。你用我弟弟的生命做筹码,赌我的性命。我就是那个国王,在不知不觉中迈进你所设下的圈套,沿着你指定的方向前行。说穿了,我为你工作。愿赌服输。”

  “口才很好。”夏跃春说。“判断能力强。”阿初很自得。“我是一个重友尽责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敲响战鼓的人。”阿初说。“在这个喧嚣、战乱的世界里,我们不应该寻找自己的出路吗?”

  “那么,你承认?”

  “承认什么?我没杀过人,从来没有。”夏跃春显然在纠正阿初某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信耶稣。”“我信自己。”“你跟他是一家人。”夏跃春反复强调阿次和阿初的血缘关系。“我看,正相反。”“你疑心病太重。”“你敢说你跟他……”阿初的手指向阿次,“没有任何瓜葛?”“我跟你有感情。”夏跃春在笑。“轻描淡写地混不过去,看看他最近对你的态度,他尊重你。”“我是他的主治医生。”“同时他开始敬畏你。”“那是因为你的缘故,他对我有了兄长般的敬意。”“扯淡。”阿初嘴角有了一丝不屑。他伸出手指,比出一个“三”

  来。“我弟弟对你的敬意,也许就来自这……三枪。”“你数着来的?”“你在现场。”“大家……各自打扫门前雪吧。”“你是叫我……不管他人瓦上霜?”阿初从衣兜里掏出三枚子弹壳。“这只是工作中发生的一点瑕疵。”夏跃春说。“我在工作中力求完美。”他把子弹壳硬塞到夏跃春手上,“物归原主。”“你把她埋了?”“我不喜欢干体力活。”阿初偏了偏头,“也许过十天半个月,她会飘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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