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铭缓缓拉上窗帘,点燃一盏孤灯。屋里只有他跟藤原弥山两个人。藤原弥山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台发报机,放在桌子上:“谁会想到,皇军秘密联络的电台,就是三青团书记的家里。”
刘世铭脸色一变:“我家也不是绝对安全,请尽快。”
“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暴露的。你为皇军做了这么多,我会给你奖赏。”藤原弥山打开电台,从电台箱子里拿出密码本,摊放在桌子上,忽然又停住了动作,沉沉地吐出口气:“何平安,你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啊!”
刘世铭的目光沉寂下来。
过了好半晌,藤原弥山才开始缓缓敲打电报。
“电报!”一个日军士兵大步走进了指挥部,将电报双手呈上:“将军阁下,城里电报!”
横田勇抬起头,接过电报,看了一眼,又递给了坐在一边的崇明亲王:“何平安要带着城防图投降。呵,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崇明亲王久久地看着手上的电报,少顷抬起头:“这个何平安不可信。他的城防图也自然不可信。”
“棠德一战,已经耗得太久了。”横田勇斜眼看了一眼桌上地图:“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也要全力争取!”
崇明亲王沉默了,少顷又问:“如果是何平安的又一个圈套呢?”
“那就让他和棠德,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价!”横田勇脸上露出一股阴狠之色:“马上给藤原弥山发电报!”
电报声忽然响起,刘世铭不禁浑身一抖。藤原弥山却敏捷地坐直身体,一手伸出二指,抚摸着字条,另一只手翻开密码本,手指在本子上划动,停在一个个的字上。
半晌,藤原弥山长出一口气,合上了密码本。
刘世铭忍不住问道:“有什么指示?”
“城防图对我们来讲很重要。将军阁下亲自下达的指令,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何平安。”
“怎么争取?”
藤原弥山缓缓站起来,走到窗户边:“说心里话,我不信任何平安。不,毫不避讳地说,我害怕何平安。一次次的暗中交手,我从来没有赢过这个人。甚至连我的兄弟藤原景虎都是死在他的手上。每次我都以为已经把他逼入绝境,可他只要还有一根小手指扣在悬崖边上,就有本事翻身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挑开窗帘往外面望着:“这个人,太危险了!”街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灾民蜂拥着跑向沈家,边跑边喊着:“快啊,沈家有粮食!快去啊!”
“沈家还有粮食?不会啊。我把沈家内外全都查了一遍,不可能还有粮食。沈湘菱自己也是每天只喝米汤,这怎么可能?”藤原弥山的面色阴沉下来:“沈湘菱、何平安,果然都是深不可测的对手!”
他转身,望见刘世铭一脸担忧,顿时又冷冷一笑:“怎么?为你的心上人担心了。”“是!”刘世铭坦然道:“我不用避讳什么,虽然我为皇军做事,可我还是希望,皇军破城的时候,可以放过沈湘菱。”藤原弥山诡异一笑:“这个女人,真的很有魅力。连我在她身边的时候,都不禁想要保护她。我答应你,不会杀她!”刘世铭眼睛亮了:“我听说,沈湘菱身上的病毒,皇军有办法?”藤原弥山一顿,仔细打量着他:“你听谁说的?”刘世铭无法回答。“是何平安吧?”刘世铭望着藤原弥山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缓缓点头。藤原弥山突然严肃起来:“他告诉你,救沈湘菱也是投降我们的目的之一,对吧?”刘世铭只得承认:“他确实这么说。”“你很感动吧?”刘世铭垂下眼睛,少顷低声吐出四个字:“我不如他。”“你不只是感动,还心动了。”藤原弥山用手比了个手枪的形状,戳着刘世铭的心口:
“你的心,被何平安击中了。”刘世铭豁地抬起眼:“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懂的,你也是个聪明人,虽然比不上何平安。”藤原弥山拉了把椅子,缓缓坐下,抬头出神:“我跟弟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展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天赋。他擅长身体上的力量,直接,有力,无坚不摧。所有的武器一学就会,他是天生的战士。而我就不行了。”刘世铭心头发寒:“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坐下。”藤原弥山指着一把椅子:“自从进了棠德,我也很孤独。刘君就陪我聊几句吧。”刘世铭顺从地坐在了椅子上。“想想真是嫉妒景虎这家伙啊。父亲从来就偏爱景虎,而我因为身体孱弱,在武士之家不被重视。还会遭到外人的欺负,从来都是景虎维护我这个当哥哥的。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废物,我拼命的努力,可我的身体永远无法跟景虎相比。于是,我另辟蹊径,开始关注人的精神。”他说着,敲打了下自己的脑袋:“我发现,精神世界非但不弱小,而且比肉体力量更强大。于是我费尽心血,练习对人内心的把控能力。比如你,刘君,就是我洞悉内心能力的最好证明。我抓住你对沈湘菱的爱,还有对何平安的嫉妒,成功让你成为我的人。这一点,我很自得。”
藤原弥山得意地一笑,刘世铭脸色却难看起来,忍了少顷,勉强问道:“这跟何平安有什么关系?”“何平安跟我一样,也抓住了这一点。他要用沈湘菱来击垮你。不,是击垮我。他要击垮我在你内心建立起来的世界。坦白讲,刘君,那一刻,你是不是动摇了?”刘世铭躲开藤原弥山目光,不再说话。“不奇怪。我不会怪你的,这是何平安的高明之处,我只是佩服他。只是,这很危险。刘君,你要知道,棠德是守不住的。破城只是个时间问题,你不要心存侥幸。其实,我很欣赏你,可如果你再有一丝的犹豫,我就会杀了你!”藤原弥山的语气很平静,刘世铭却自觉毛骨悚然。“何平安,真是个不会让人感到寂寞的对手。我很久没这么兴奋了。”藤原弥山站起身,急促地踱了两步:“虽然我不信任他,可是将军的意思,还是要接近他,甚至对他表露身份。不惜一切,拿到城防图!”“那要怎么做?”“我先不能暴露,由你去接触!”刘世铭一震。藤原弥山继续道:“他已经看穿你了,你在他面前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大大方方去把他带出来,告诉他,你是我们的人!”“然后呢?带来见你么?”藤原弥山摇头。藤原弥山:“还不是我跟他见面的时候。他必须先做一件事,证明对我们的忠诚。”刘世铭:“什么事?”“杀人!”藤原弥山咬着牙冷笑道:“余鹏程、魏九峰、柴志新!随便哪一个都行。我要他亲手杀死他们中的一个,只有这样,才能带来见我!”刘世铭吓呆了。“不用害怕。”藤原弥山顺手拿起刚才的电报纸条,撕碎,扔在一边:“你去救他,提出要求,就这么简单。刘君,不要彻底地输给何平安啊!”“我要去沈家看看,你收好电台,准备去见何平安吧。”藤原弥山扔下发呆的刘世铭,大步走了出去。
天渐渐亮了。沈家大门外,张局长领着一排警察荷枪实弹笔直地站着,门口则聚焦了大批的灾民。大家都伸长脖子,凑近门缝向里张望:“怎么还不给粮食?”渐渐地,人群里有人开始叫嚣。“我们要饿死了!”“我们要粮食!”“给我们粮食!”眼见灾民们叫嚣着又往前挤,张局长忙挤开人群,两步走上大门外的台阶,掏出枪大声道:“谁要是敢踏上沈家台阶半步。别说粮食,你今天这条命就算搁这儿了!战备期间,哄抢粮食,知道什么罪吗?枪毙!”他叉着腰,在台阶上走来走去,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张。台阶下的灾民竟也真的被震住了,眼巴巴地站着,没敢再往前冲。
此时,沈家大门之内,一把太师椅放在走廊正中,沈湘菱拉着弟弟的手走了过来:“学文,来,坐到椅子上。”沈学文怯怯地望着姐姐,有些害怕。“学文别怕,现在你是沈家的家长,你要勇敢,要站出来面对一切!”沈学文迟疑着,还是不肯松开姐姐的手:“姐,还是你来当家吧。我怕。”“学文忘了吗?姐姐要嫁给何大哥,姐姐不要当家。当家就不能嫁给何大哥了。”沈学文的耳边响起了自己上次在列祖列宗面前说的话,咬了咬嘴唇,冲沈湘菱重重一点头:“姐,我记得!我来当家,姐姐和何大哥只管结婚。”他说完,忽然放开姐姐的手,身子一跳坐上太师椅:“开门!”一声稚气的声音灌满全堂,沈湘菱含泪微笑了。门缓缓打开了!张局长转回头,吃惊地望着沈学文。众灾民站在台阶下,也望着沈学文。全场无声。猛地,一个灾民的声音刺破沉寂:“冲啊!”“冲啊!”成百上千的灾民像是得了命令,大吼着一齐冲向沈家。“站住,站住!”张局长举着枪惊慌地对着人群,身子不禁直往后退。“他们不敢开枪!冲啊!”“冲啊,抢粮食!”场面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大批的灾民们宛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已冲上台阶。
“开枪!”学文稚嫩却故作威严的声音蓦然响起,警察们的枪响了!肃静!四周再次停止了嘶吼。几个灾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其他的灾民愣在了原地。张局长用手枪比划着:“下去,下去!”警察们黑洞洞的枪口也对准了灾民。灾民们恐惧着,慢慢往后退,又退到了台阶下。“你们听着!”沈学文坐在太师椅上,像背书般大声喊道:“我是沈家的当家人,我的话就是规矩。你们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的,沈家就会救人,如果不规矩,我就下令杀人!把尸体都拉下去。粮食抬上来!”眼见沈学文一挥手,几个下人慌忙跑出,抬走尸体,又背出一袋一袋的粮食。“真有粮食,真有粮食!”灾民们一阵欣喜,低声议论。人群中一个灾民大叫了起来:“我们都听沈家的!”“我们都听沈家的!”“我们都听沈家的!”大院中回荡着此起彼此伏的应和声,沈湘菱终于笑了,坐在太师椅上的沈学文不禁仰起头看向了姐姐。
后院,刚才被打死的灾民们一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都带着笑,一边解开衣服,一边取下胸口的钢板交给刘三。刘三一一收回钢板,不停地道谢:“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今天真是感谢各位了,我家小姐给各位准备了米饭,现在我就带大家到厨房,饭管够!”“好!”“沈小姐真是仗义,我们愿意为她出力!”“对,沈小姐是女中豪杰。跟着她,咱们就有救。”“谢谢各位了,有你们护着我们家小姐,小姐一定会逢凶化吉。各位请!”刘三带着几人边说边走向了厨房。
“咣啷”一声,刘世铭拉开牢门,一步步走近何平安:“跟我走,马上!”何平安躺在木板床上,摇摇头:“我已经跟刘主任说得很清楚了,我得留在这里,等着日本人来找我。”刘世铭一言不发上前两步,掏出手枪拉开枪栓:“走!”“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得等日本人来,我得求日本人救小猴子和湘菱!”何平安猛地翻身坐起来,对着刘世铭的枪口怒目而视。刘世铭注视着他,忽然拉开衣服,露出自己身上的烙印。何平安一惊站了起来:“怎么?原来你……?”
虽然早有预料,何平安仍忍不住惊诧不已。
“你想要投降,日本人已经知道了,城里的负责人说想要见你,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何平安怔怔地看着刘世铭。
刘世铭凄凉一笑:“你不是早就料到了么?所以上次,你才故意告诉我你想投靠日本人,想求日本人救她和小猴子,其实就是想让我替你给日本人传信。你早就看出来我是汉奸了,何必还装得这么惊讶?”
何平安淡然一笑:“我惊讶的是,你堂堂三青团的书记,意气风发,前途无量,不像我,拼死拼活,却受了那么多不公道的待遇,自己的儿子还落在日本人手上。你为什么要投靠他们?”
“因为她,因为你!”
“因为我跟……湘菱?”
何平安惊疑而探询地望着刘世铭。
刘世铭苦笑,颓然坐在木板床上,沉痛地叹息:“何平安,你有没有因为爱而嫉妒过一个人?”
何平安摇摇头:“在她之前,我没有爱过谁,更没嫉妒过谁。”
刘世铭望着他,点了点头:“你真幸运。在你出现之前,我也没尝过嫉妒的滋味,更不会相信它的力量会比爱,比信仰更强大,更可怕。它就像一只困在你心里的野兽,日夜撕咬,毁灭你的思想、理智和意志,直到毁灭一切你珍视和坚持的东西,直到把你也变成一个彻底疯狂的野兽!”
他重重一拳砸在木板床上,满脸痛苦,满目恨耻。
“你就是因为嫉妒我……我爱上了湘菱,才会被日本人利用了?”
“开始是,我发现她不顾一切地救你,保护你,甚至放下她哥哥的仇恨,甚至还利用我……我知道,她爱上你了,比曾经爱上我时更投入,一点余地都不留。所以我嫉妒,千方百计想证明你是共产党,想迫使你离开她……”刘世铭抬头看着何平安,喃喃道:“那个日本人就是抓住了我这个念头,一点点蛊惑我,说可以帮我除掉你。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日本人,我成了汉奸。我被骗了,因为我嫉妒你!”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回头?”何平安审视地看着刘世铭。
刘世铭凄凉地笑了。
何平安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烙印上:“是不是他抓住了你的把柄,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要挟你不能反悔?”
“是,也不完全是。在余师长面前,在魏九峰面前,我都不止一次想自首,可我……我没有,我越走越远,直到今天。”
“你害怕?”
刘世铭摇了摇头:“还是因为嫉妒。你一步步地成了英雄,我却堕落成了汉奸。我不能承认。我敢于面对死刑的子弹,可我不能面对她站在你面前,崇拜依恋着你,却向我投来唾弃痛恨的眼神!”
他低下头,竭力克制着情绪,肩膀微微发抖。
何平安蹲下身,握住了刘世铭的手臂:“至少现在,我们两个一样了。”
刘世铭猛地抬起头,死死瞪视着他。
何平安自嘲地一笑:“你不用再嫉妒我了……”
“可我现在恨你,我恨你!”刘世铭低吼一声,忽然跳起身来,一把揪住何平安的衣领,把他逼在墙壁上:“是的,之前我嫉妒你,嫉妒湘菱她爱你,嫉妒你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那原本应该是我的人生!我失去了,你却做到了,成了我本该成为的那个人,所以我才会发疯地嫉妒你!可是现在,你变得跟我一样,你把那个我应该成为的人毁了,杀了!”
他掉转枪口,指着何平安的脖子:“之前你只是抢了我的爱情和荣誉,现在却毁掉了我人生中全部的希望!”
何平安大声道:“直到死亡之前,你的人生怎么走,都把握在自己手里。不管你把责任推卸给嫉妒,推卸给我,还是推卸给日本人,都是因为你怯懦。一个男人不会为自己的错误找任何借口!”
刘世铭怔然看着他。
“我何平安要当汉奸,就是因为我不甘心,因为我要救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我绝不会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何平安平静地伸手握住他的枪口,夺过了枪:“说吧,日本人除了城防图,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条件?”
“还有,你得先杀人。”
“谁?”
“余鹏程、柴志新、魏九峰,他们三个,随便谁。”
何平安定定盯着他,忽然一笑:“好,我答应了!”
他掉转枪口,呯地一声打碎锁头,大步走了出去。
一条长长的灾民队伍从街头一直排到沈家门口。众灾民在警察的维持下井然有序地往前挪动。每一个领到粮食的灾民皆向着沈氏兄妹深深鞠躬。一个老婆婆捧着一小碗粮食,竟“扑通”
一声跪下了:“姑娘,少爷,你们真是活菩萨啊,老天爷会保佑你们,保佑你们长命百岁!”沈湘菱慌忙上前扶起老人:“老婆婆,快起来!”老婆婆仍旧千恩万谢,颤颤巍巍离开了。沈湘菱轻叹了一声,眼光不由地看向了街上看不到尾的灾民队伍。
一个高瘦的灾民头顶烂了圈的草帽,低着头,抖抖索索地伸出破碗。刘三回头舀起半勺米,刚要倒入碗中。猛地,破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哎哟,哎哟,救命,救命啊!”灾民突然倒地,大叫不止。沈湘菱一惊慌忙上前:“老乡,老乡!”她的手忽然被灾民一把抓住了。沈湘菱惊怒地瞪视着他,却正撞上何平安清亮的眼神。
沈湘菱一怔,随即转头大声喊道:“快,来人,把他抬进去!”一副担架匆匆跑了出来,两个沈家下人抬起何平安,慌忙进了大门。沈湘菱匆匆嘱咐了学文两句,跟着担架跑进院里,一直指挥家丁把人抬进了客房。等下人们一退出房间,她慌忙关上房门。一转身,何平安已扑上来抱住她。“湘菱!”沈湘菱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任由何平安紧紧地抱着自己,泪水轻轻地滑过脸庞。
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楞射了进来。何平安抱着沈湘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两人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沈湘菱把头靠在何平安肩头,低声道:“这些天我一直担心……担心你会恨我!”何平安点点头:“是,我恨你。”沈湘菱怔住了,跟着淡淡地笑了:“我知道,我那样伤你的心,你会恨我的。我相信你不是汉奸,可为了找出那个真正的奸细,我只能做戏,说我错看了你,错信了你……那天我对你说出这些话,我看见你眼睛里的人影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可我告诉自己,如果你会因此恨我,那就能忘了我。等我死了,你就不会太伤心,就能继续活下去。”
她微微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我告诉自己要让你恨我……可是一看见你,我又忍不住。我……”她的声音颤抖着,忽然扑上何平安的肩头,紧紧搂着:“你不在我身边,我觉得担心;现在你就这样抱着我,我却觉得害怕!”“害怕什么?”沈湘菱抬起头,含泪凝视着他:“害怕你真的恨我,害怕我会失去你,害怕自己会死,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你。”“傻丫头!”何平安伸手轻轻地给她擦去眼泪,凝视着她,轻轻笑了:“我恨你,不是因为你说我是汉奸。而是因为,你让我也觉得害怕了。”沈湘菱微怔:“我让你也觉得害怕?”何平安疼惜地搂紧她,眼望前方,略一沉默:“湘菱,你知道么?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真正害怕过什么。我十多岁跟贺龙将军,打土豪,杀恶霸,闹革命,我敢一个人上山,挑战整个寨子的土匪!那时我的人生很简单,只有热血,只有不顾一切的信念和勇气……却没有依恋,没有畏惧。”
“那……现在呢?”
“现在我遇见了你,爱上你,我开始害怕了。”
沈湘菱迎着何平安温存深情的目光,声音有些打颤:“为什么害怕?爱……爱不是能给人勇气的么?”
何平安微笑着摇了摇头:“爱会给女人勇气,却会让男人长大。就像小孩不会知道害怕,直到他跌倒了,受伤了,觉得疼了……有了教训,就会害怕。我也一样。曾经有人问我,有没有因为爱而嫉妒过?我说,我没有过。因为我以前从没爱过。湘菱,是你让我第一次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人生原来可以这样美好。我有了留恋,我开始害怕了。”沈湘菱轻轻抚上何平安的脸颊:“傻孩子,怕什么?”“跟你一样,害怕你不再爱我,害怕我会失去你,害怕自己会死,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你。”沈湘菱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湘菱,你说你希望我恨你,这样万一你不在了,我就不会伤心,就能好好活下去。可你想过没有?因为你说我是汉奸,我就宁肯当众承认我是汉奸!因为我想死……没了你的信任,我只想死。所以,如果你真的永远离开了我,我怎么还能有勇气活下去?”“可是你要活下去!你是英雄……你得救棠德,你得救这城里所有的人!”何平安摇了摇头,深深望着沈湘菱:“那就帮我,让我不再害怕,让我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沈湘菱的眼泪不住流下来。何平安伸手为她擦着眼泪,声音平静却坚定:“你要帮我,在我身边一直陪伴我,相信我,给我勇气,给我力量。如果我错了,你要纠正我,如果我伤了残了,你要扶起我,再上战场;如果我战斗到死了,你要为我收拾好尸体,把红旗覆盖在我身上!”
沈湘菱一把搂紧何平安:“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让自己死……我会一直陪伴你,给你勇气,为你疗伤,做你最忠诚的战友和妻子!你也要答应我……你要战斗,也要活着!陪我一起好好过完这辈子!”
“我答应你!都答应你!”
几乎不等话说完,他急切地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上去。
单人病房,魏九峰穿着病员服站在床边,眼睛看着床上一张平铺的棠德地图,皱紧了眉头,手里一支笔不时在地图上圈圈点点。一阵剧烈的咳嗽。魏九峰丢下笔,快速掏出手帕,捂住嘴。喉头一阵悸动。魏九峰摊开手帕,血比上次更多更浓了。轻叹了一口气,他折起手帕,悄悄揣进裤兜。门开了,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县长,你怎么又在看你的地图啊?”她边说话,边把药递到了魏九峰的手上。魏九峰嘿嘿笑着,顺从地接过药,就着床头的水,服了下去。“县长,今天的咳嗽有没有好点?”“好多了,你看,我都没咳一声。”护士立时浮出满脸笑容:“太好了,照这样下去,您的病马上就会好了!”“是啊。”魏九峰赔着笑,看护士端着药走出病房,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眼睛再次落到了地图上。
“你说什么?”
沈湘菱猛地扭头看向何平安。何平安叹了一口气,放开她站起身:“这是刘世铭传达的日本人的命令。我必须要杀一个重要人物才能见到他。”“现在刘世铭是汉奸已经可以肯定了。咱们干脆控制住他,让他交待谁是城里的日本奸细!”何平安摇摇头:“当初凤老板也见过奸细,可魏县长带着凤老板把城里都找遍了,结果怎么样?奸细却像消失了一样。”“这事不是小事,得找魏县长拿主意。”“那我现在就去找魏县长!”何平安说着走向门口。“等等!”沈湘菱紧走两步抓住了他的手:“我跟你去!”何平安摇摇头:“我自己去,你要多休息。”“不!”沈湘菱更紧地抓住他:“我要跟着,哪怕多跟你在一起一分钟也是好的!”何平安一怔,看着她的眼底,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深情和执拗。“好,走吧。”两只手再次扣在了一起,何平安拉着沈湘菱快步走出了房门。
汽车在医院大门口停下。沈湘菱匆匆跑下车,转到车后座的同时,眼睛快速瞟了下四周,这才打开大门,扶着何平安踏出汽车。何平安的烂草帽依然扣在头上,把脸遮了半边。他蜷着身子不停地哀号,一双眼睛却透过草帽边沿警觉地看向四周。“老乡,你忍着啊,到医院了,我这就带你找大夫!”沈湘菱嘴上大声说着,扶着何平安跌跌撞撞跑进医院,快速奔向了住院大楼。两人边走边警觉地注意着四周,终于在一间病房前停住了,沈湘菱四顾看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大哥!”病房门猛地打开了,乔榛伸臂紧紧搂住何平安:“你终于来了!”何平安安抚地拍着乔榛的背,伸出手指按着嘴唇上,做个“安静”的表示。“我去外面看着。”沈湘菱转身出去,关上了门。乔榛抬起脸,望着何平安笑了,跟着眼泪却掉了下来。何平安连声问道:“伤都好了么?大哥来看你还不高兴,哭什么呀?还是,伤口还疼?”乔榛摇摇头,背转身捂住脸,声音呜咽:“大哥,我把小猴子弄丢了……他,他被日本人抓走了。我没脸见你。”“大哥都知道了。不怪你。”“我本来想求师父去救小猴子……可是,可是……”何平安脸上微微变色:“所以你才又上了山寨?”乔榛哭着点点头。何平安叹息一声,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傻妹子!你别担心了,小猴子的事,大哥有办法了。”乔榛抬起头,惊疑地望着何平安:“大哥……你想到怎么从日本人手里救小猴子了?”何平安故作轻松地笑着点点头。乔榛神色略一迟疑:“大哥,这几天,他们,他们说你……你是汉奸。”“哦,那你相信大哥是汉奸么?”“不是!大哥亲手杀了藤原景虎,绝不会是汉奸!”乔榛激动地连连摇头。“一定是有人冤枉你……大哥,你快去找他们说清楚呀!”何平安微笑着摇摇头:“跟他们说不清楚,也没必要。只要小妹相信我不是汉奸,大哥就很开心了。”乔榛抓住何平安的手,神情迫切:“可他们要抓你、害你怎么办?大哥,你一定得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担心……”何平安伸出手指竖在乔榛嘴前,打断她的话:“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的。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伤势恢复得怎样了,让自己放心。也是来告诉你大哥不是汉奸,不会出事,好让你放心。乔榛怔怔望着何平安。现在,大哥得出去,办正事,还得去救小猴子。你就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等大哥把小猴子给你带来。好么?”乔榛看着他不说话。何平安叹了口气:“小妹,听话,别让我担心。”乔榛只得点了点头。何平安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走了出去。乔榛望着何平安出门,下床轻轻走到门口,少停,打开房门。走廊上,何平安与沈湘菱并肩走远。乔榛一咬牙,跟了上去。
魏九峰站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拿着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
忽然,门被打开了。他抬头一看,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你们……”
何平安快速关上门,走到魏九峰面前:“县长,有件事得向你请示!”
魏九峰看着他和沈湘菱严肃的表情,神情一凛:“什么事?”
何平安将一把手枪放在桌上:“杀人的事。”
魏九峰一惊:“这是刘世铭的枪,你要杀了刘世铭?”
何平安摇了摇头:“不。是日本人让刘世铭向我提条件,要我先杀一个人。”
魏九峰猛地迸发出一阵咳嗽:“杀谁?”
“三选一。”何平安冷冷道:“余鹏程、柴志新,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