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四章 一步之差

  阴暗低矮的小隔间,从墙根到门口,密麻麻地排着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刺鼻的恶臭。沈湘菱一踏进房门,就忙抬起手掩住了口鼻。“这些都是要送到化尸炉去烧掉的。”陪她进来的医生说道。沈湘菱不由转眼向窗外望去——不远处的斜坡上,高耸的化尸炉烟囱吐出的浓烟仿佛一头凶残的兽,转眼就吞噬了大半块净蓝的天空。身后脚步声响起,她蓦地转回身,正看见几个士兵捂着口鼻走了进来,两人一组抬走尸体。医生又说:“魏县长的安排,每个志愿者注射前,都要在这个房间看一看化尸炉。”沈湘菱淡然一笑:“我明白。”“疫苗试验很危险,如果你不接种,还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存活,接种之后……成功率很低。”沈湘菱轻轻问道:“低到什么程度?”医生一愣,脸色暗淡下来:“老实说,无法统计……只能靠运气。”“运气?”“接种之后,你有活下去的可能,但也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死亡。”“那有多短?”“十多分钟,或者比这更短。”沈湘菱神情一凛,不禁再次看向窗外那一团团黑烟,恍惚间似乎回到了那晚浓烟滚滚的药库——那个人一把抱住了自己,那般坚定地在耳边低低说着:“我不能看着你死。失去你的一瞬间太黑暗可怕了……无论如何,我都得想办法活下去,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你不能看着我死,我又怎么能承受你的死?她想着,凄凄一笑,眼睫间却滚下一行清泪。医生并未留意她的表情,仍在惋惜地看着士兵们搬运尸体:“早一天试验成功,就能多救回几十条人命!”

  “多试验几次,总会成功的。”沈湘菱语气淡然地说,一边转过身往门外走:“请快点带我去吧。”“沈小姐!”医生忽然一声呼唤,沈湘菱回过头来望着他,“沈小姐,不再考虑考虑么?你毕竟……毕竟太年轻,也太可惜了。”“没什么考虑的了,他走了,我,也活够了。”沈湘菱平静地像在诉说别人的事:反正总会死的——多一个人做试验,我弟弟就多了一个获救的机会。医生忍不住道:“可如果不成功……”“不成功就不成功吧。”沈湘菱打断他的话,再次望向窗外,少顷又问:“这么多死人,骨灰都混在一块了,他们分得清谁是谁么?”医生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沈湘菱偏要刨根究底:“那些骨灰,他们是怎么处理的?”“骨灰已经分不清了。”医生只得实话实说,“我看他们就是弄了个坛子,上面贴着人名,锄一铁锨骨灰放进去……”沈湘菱神色立时黯然下来:“那么他怎么找到我呢……”医生微怔,随即叹了口气:“如果沈小姐有任何顾虑……疫苗试验完全自愿,你随时可以放弃!”“没有什么顾虑,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沈湘菱竟嫣然笑了:“他找不到我,我可以去找他。”“真的决定了?”沈湘菱点点头。医生叹息一声:“那跟我来吧,这次,是真的带你过去了!”

  “我求求你,等等我!”汽车失控一样地飞驰,驾车的何平安也在失控地大喊:“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大家一起出来,全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下,这一次……这一次至少让我救你!”在他身边,乔榛脸色如纸,一动不动,倒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至少,让我救你!你坚持住,我要救你!”他猛踩一脚油门,汽车呼啸着,闪电般冲向战场上的一片枪林弹雨。防线上的国军不由大惊,士兵纷纷举枪,对着这俩疾驰而来的日本吉普射击。枪声不绝!几颗子弹相继打碎了玻璃,汽车却仍旧在奔驰,何平安依然在怒吼!“闪开,都给我闪开!”汽车蓦地冲向掩体,在斜坡上加速,像片狂风中的树叶般飙飞而起——霎时间一切都慢了下来,汽车飞过了国军战士的头顶,冲破了防线,重重落下,轰鸣着继续冲向城门!城头上的柴志新大惊:“什么人!上去拦住那辆车!”他话音刚落,冲到城门前的汽车猛然停住了!

  一群士兵举着枪快步冲上来,还没等到车前,只见车门突然打开,一个日本军官从车门里滑出来,摔到地上。几名士兵冲上来,手中的步枪齐刷刷对准了来人。“我是何平安!我带疫苗回来了!”何平安一把扔掉军帽:“救人,救人啊!”所有人都愣住了。“你说你带回了什么?”柴志新猛地拨开士兵,站在了何平安的面前。

  一箱箱的疫苗堆在了中央银行办公室的桌子上。余鹏程兴奋地搓搓手:“真是疫苗?”“是疫苗!”柴志新整张脸被熏得漆黑,只有那口雪白的牙齿显露出他的欣喜:“想不到何平安竟然真的把疫苗带回来了!”“棠德有救了!”余鹏程一拳砸在桌子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疫苗试验!医院的疫苗试验,必须立刻停止!快!”柴志新:“刘世铭已经去了!”

  黑寂无人的青石路上,自行车的轮子飞快转动。刘世铭骑着自行车,在街头一路飞驰。“我要救你,我要救你……”他额头满是汗水,低声自语。自行车突然压在石头上,翻倒在地,刘世铭被重重甩了出去。他一滚身就跳了起来,扶起自行车想要接着骑,却发现自行车已经坏了。他愣了一愣,扔下自行车,一路狂奔。额头破了,不断流血,可他毫不理会,只顾向医院的方向狂奔。“湘菱,不要注射,不要注射,你等等我,等等我!”

  “不要再等了,开始吧。”沈湘菱缓缓伸出胳膊,拉开了衣袖。全身防护的医生看了她一眼,举起了手中的针管,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药剂:“……可能会有些疼。”“死都不怕了,还怕疼么?”沈湘菱轻轻一笑,闭上了眼睛。针尖蓦地刺进了苍白的皮肤,缓缓注入了药液。一个焦灼的声音突然自墙上的喇叭中冲出,针尖一样刺进了沈湘菱的耳朵:“我是三青团刘世铭,立刻停止疫苗试验!立刻停止疫苗试验!”沈湘菱眼睫一颤,双目闭得更紧了。“何平安回来了,他没死,疫苗带回来了!”

  沈湘菱猛然睁大了眼睛,倏地站了起来;医生全无提防,手上一抖,针尖在她的胳膊上划下一道血痕;沈湘菱浑无知觉,转身就跑,推开门冲到走廊上。一辆手推担架迎面推来,几乎撞在沈湘菱身上;担架后紧跟着一个满脸血污的男人,双眼紧盯着担架上的女孩:“救她,快救她!一定要救她!”沈湘菱顿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怔然望着他。何平安猛地顿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一刹那交汇在一起。“没事了,没事了!”何平安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我回来了,我把疫苗带回来了!没有人会害怕病毒传染,我可以抱你了。”沈湘菱眼中落下两行泪,反手抱住他:“是啊,你可以抱我了。”何平安含笑带泪:“这次,我终于可以救很多人了!我们终于可以一起活下去了!”“是啊,你成功了,你救了很多的人,你救了学文!”何平安的声音更是激动了:“湘菱,我想你,我想为你活下去!我做到了,这次,我没有骗你,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再也没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了!”沈湘菱张了张嘴,却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医生从屋内跑出来,手中的注射器掉在地上。“沈小姐……”沈湘菱缓缓推开何平安,对着医生摇摇头:“我是自愿的,不是你的错。”何平安一愣:“湘菱,怎么了?”沈湘菱转过头,含泪望着他笑了:“就在刚才,我已经自愿注射了试验疫苗。”何平安的目光落在沈湘菱的手臂上,瞬间凝滞了——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那道血痕:“我,我又没做到……”

  何平安和沈湘菱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人并排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神色苍白。何平安仍旧穿着那身日本军装,手上的伤已经包了起来。“她是我妹妹。”沈湘菱一诧。“是真的妹妹,”何平安低声道:“失散很多年了,是我二叔的女儿。我一直不知道,可她早认出我了。”沈湘菱更加不解了:“她怎么不跟你相认?”“她说,她没脸和我相认。她认出我的时候,她师父已经绑了学文。后来又做了汉奸。”何平安说不下去了,只能沉郁地望向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依然亮着,乔榛还徘徊在生死边缘。“她为了救我,中了枪,在肺部。送她回来的路上,我怕她睡着,就和她聊小时候的事,都能对上。”何平安叹息一声:“是我粗心,居然从没发现。她五六岁的时候,我还常常带她去后山的草坡捉蝴蝶,给她编花环。有一次,她差点摔下山崖。”沈湘菱暗中更加握紧了何平安的手:“她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何平安苦涩地摇摇头:“那年国民党到处抓壮丁,我连夜跑上了山,没想到,小榛家遭了难,二叔被抓走,二婶被当兵的打死,小榛也不见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放心吧,”沈湘菱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刚刚相认,老天爷不会那么残忍的。”何平安转过头凝望着她,少顷忽然说:“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沈湘菱眼底流露出一丝苦涩,轻轻点了点头。何平安又说:“你也是。”沈湘菱的眼睛又亮了,少顷,忽然问道:“那小猴子呢?”何平安目光一跳,蓦地站了起来,失声道:“小猴子!我上次把小猴子交给她——小猴子到哪里去了!”沈湘菱神色也严峻起来:“她没告诉你孩子在哪儿?”何平安摇头:“没有,没来得及说。”“会不会还在山寨?”“不会,如果是在山寨,她会告诉我,也会把孩子带下来。”他一脸凝重看向手术室,“可她一直没提,肯定是有原因不能说!”沈湘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这个时候,没有消息,没准就是好消息。”“希望吧。”何平安勉强笑了笑,转眼看向她,目光又满溢出担忧来:“你为什么要注射试验疫苗?”沈湘菱一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你就去注射试验疫苗?”沈湘菱缓缓点头:“你死了,我不能自己活下去。”“可如果你死了,我又如何活下去?”沈湘菱一怔,抬眼看向何平安,却发现他的眼底已然漫溢着泪光。“我是个灾星,所有跟我有瓜葛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九年前是这样,德山是这样,这次去取药也是这样!所有的人都死了,秦岳,刘副院长,马医生,还有周四……唯独我,活了回来。”沈湘菱轻轻道:“别再责备自己了,你也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不,是他们的命换了我回来。”何平安涩然摇头,“余师长拼尽一个连的兵力为我们开路,周四为了救我,倒在土匪的枪下,临死,她还说,要我活着,回来找你。”沈湘菱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唯有重重地点头:“不是你,是我欠了她一条命。”“我回来了,可是,你,是我害了你……”何平安的手轻抚她手臂上的那道血痕:“我是灾星,我害了你。”沈湘菱紧紧握着他的手,含泪笑了:“不,你是我的福星,你救了我。”何平安一愣。“见到你之前,我的生活索然无味。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为了自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直到遇见你,我恨你,也爱你。有恨有爱,我才知道自己活着!”何平安伸出手臂,紧紧抱住她,沈湘菱默默地依偎在那个坚实的肩头,泪光更闪,笑意也更深:“你可千万记住答应过我的……哪怕只有一天,你也要比我更长寿。”手术室的灯灭了,陈军医走了出来:“手术做完了,人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就看她的意志力了。”她说完,转眼看着沈湘菱,神色有些迟疑。“也告诉我吧。”沈湘菱坦然一笑:“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无所谓再死一次。”陈军医叹了口气:“你们跟我来吧。”

  何平安和沈湘菱并肩站在二楼窗户边,向下望着。

  院子里,久未见过阳光的病人都走了出来,排队注射疫苗。沈学文就在排队的人群中嬉闹。

  身后的医生翻了翻病例:“手术期间,你的血液化验结果出来了。”

  何平安猛地转身:“怎么样?”

  陈军医微微一顿:“直言不讳地说,并不乐观。”

  何平安神色一寒,沈湘菱转过身,抓着何平安宽大的手掌:“别怕,认识你我已经不枉此生了。”陈军医继续说道:“从现在的数据看,还不能判断试验疫苗对沈小姐的影响,但沈小姐的身体并不能注射新疫苗。”何平安追问:“为什么?”“因为我们刚刚给沈小姐注射了试验疫苗。”“什么意思?”陈军医:“就是说,只能等待。要么试验疫苗有效,沈小姐安然无恙,要么……情况会很糟糕。”何平安不解道:“不是还有配方吗?”“已经比对过了。我们的试验疫苗里有两种药品是替代品,药剂之间相互作用,药效根本无法保证。”何平安怔住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沈湘菱安慰地看着何平安:“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已经知足了。”何平安不能正视她的目光,只得扭过头看向楼下。灿烂的阳光映衬着病人们黄瘦的脸,个个都带着重获新生的欣喜。“一步之差,这次我能救所有人,却不能救你……”

  一具尸体,盖着白布,横放在横田勇的面前。海东升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偷偷看着横田勇。横田勇手持军刀,缓缓挑开白布,瞥了一眼:“被割下了首级啊,真是耻辱的死法!”语气冰冷,带不出一点感情。崇明亲王却上前一步,逼近了海东升。海东升不由得后退两步,面无人色。

  “海君,感谢你为藤原君送回了遗体!”崇明亲王忽然对他重重一点头。“我有罪,我有罪!”海东升慌忙深深地低下头,连声道:“请亲王处罚我吧!”崇明亲王冷冷笑了:“你有什么罪呢?”海东升眼睛看着脚尖,战战兢兢道:“藤原君对我恩遇有加,我却没能保护藤原君,在我的心中,我恨不得此时被斩下头颅的人是我自己。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如果大日本皇军能允许我用藤原君的军刀剖腹,这将是我最大的荣耀!”“咣当”一声,一把军刀猛地扔在他的脚下。海东升豁然一惊,抬起头,正撞上横田勇冷漠的双眼。“那就用这把刀吧,它是我父亲送给藤原家的,在藤原家传了三代。”海东升愣愣地望着横田勇,横田勇神色严肃,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崇明亲王浅笑着,在一边观看。海东升一咬牙,捡起军刀,拔了出来。刀光寒冷!海东升一个一个地解开衣扣,露出腹部,深吸了一口气。“大日本皇军万岁!”他一声大喊,军刀从腹部刺入,刀尖从身后露了出来,刀尖带血!海东升翻身栽倒。横田勇和崇明亲王都是一惊,互看了一眼:“我只是试探,想不到这个支那人居然也有勇气……”海东升的“尸体”一动,缓缓站了起来。横田勇大怒:“你戏弄我!”“将军阁下,请听我说完!”海东升拉开衣襟,腰际一段血槽,鲜血直流:“我是个戏子,刚才这一刀,是台上的功夫。只是这一刀,真的带了血。”

  他双手捧着军刀,毕恭毕敬走到横田勇面前:“一把好刀,未曾见血就被折断,实在是让人哀伤。我虽然不是宝刀,可也还没有报答皇军的大恩,未曾为将军杀敌染血,就这么死了,我实在心中不甘。只要将军一句话,我随时可以把这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只是这之前,恳请将军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这把刀刀尖所指,刀山火海,我也带着手下的兄弟闯出一条路!”

  横田勇端详了他片刻,缓缓伸手接过军刀:“你很聪明。藤原君死在你的山寨,你们难辞其咎。我已经决心要把你们全都杀死!”海东升豁然抬头,惊恐地看着横田勇。横田勇又阴冷地笑了:“不过……我愿意给你这个报恩的机会。从今天起,你和你的人,随时待命,我会安排你们去死的!”“多谢将军!”海东升弓着腰退了下去,额角的冷汗已流进了眼睛,却不敢擦。横田勇转回头,看了一眼藤原景虎的尸体:“给藤原弥山发电——他的哥哥,已经被何平安杀死了!”

  雪白的病床,乔榛双眼紧闭,脸色跟被单一样苍白。

  何平安坐在床边,手里的毛巾轻轻为她擦了擦额头:“小榛,是大哥,你快醒来啊。你救了大哥,你不看一眼怎么行?大哥真笨,你一直就在大哥身边,可大哥却一点也不知道。要不然,大哥也不会让你受那么多苦。也不会让你……”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能抓住床边乔榛的手。

  “还记得吗?小的时候,你最喜欢大哥牵着你,你说,大哥的手最温暖最有劲。牵着大哥的手,就什么都不怕了。现在,大哥就牵着你的手,你要勇敢,要赶快醒来,醒来和大哥好好说会儿话。咱们才刚刚相认,好多话都没说。大哥还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你还年轻,还有好多好日子等着你。你要活下去知道吗?”

  乔榛依然无知无觉,一动不动。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怜惜地看了她半晌,轻轻地把她的手放回被窝,掖好被子,走出了病房。长夜清冷,长街黑寂。何平安孤身在街头踟蹰,忽然脚步停住了——对面的巷口,一个同样孤独的身影缓缓走来,正是刘世铭。“刘主任。”何平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你回来干什么?你还有什么脸回来?”刘世铭攥紧了拳头,猛地扑身上前,拳头已经砸在何平安的脸上!“你要是再早回来一天,哪怕再早回来一小时,半小时,湘菱她,她都不会没救,是你,你是罪魁祸首!”何平安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刘世铭疯狂地嘶吼着:“就是你!是你害了她!”何平安一言不发,呆呆地站着。“为什么,为什么是湘菱?”刘世铭猛地抓住他的衣领,泪却流了下来:“你知不知道,她以为你死了,她是要为你殉情!”何平安木然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拼了命也得回来……”“没时间了。你回来了,她却没时间了。”刘世铭无力地松开何平安。身子不由倒退了一步:“好好陪陪她吧。我想陪她,可她却不给我机会。她真正在乎的只有你。”何平安无言地听着。“虽然我不甘心,直到昨天,我仍然想着要把她抢回来,可是,”刘世铭自嘲地笑了一声:“看着她对你那样深信不疑,为了你可以连命都不要,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都没用,她的心里根本装不下我,她心里只有你,只有你能陪她。”他看了何平安一眼,落寞地转身要走。“刘主任!”何平安轻叫了一声。刘世铭背对着何平安,站住了。

  何平安顿了顿,低声道:“夜里不安全,刘主任在棠德举足轻重……”刘世铭冷笑着打断了他:“你还想保护我的安全吗?”何平安一愣。刘世铭转回身看着他:“棠德城还有哪儿是安全的?何平安,你说,棠德到底守不守得住?咱们到底还能坚持多久?”何平安神情一凛:“无论坚持多久,无论守不守得住,我都会和棠德,和湘菱在一起!”刘世铭愣住了,少顷惨然一笑:“还是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屋子里一片冷清,沈湘菱坐在床边,咳嗽着收拾着自己的几件衣服。

  何平安推门走了进来:“又在收拾什么?怎么不休息?”

  沈湘菱抬起头,微笑看着他:“几天没回家了,看着乱。”

  “别弄了,明天我帮你。”

  何平安拿过沈湘菱手上的衣服,拉着她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沈湘菱细看他的脸色:“乔榛醒了吗?”

  何平安摇摇头。

  “别担心,他大哥是福星,她肯定会醒的。”

  何平安勉强笑笑,忽然说:“刚才回来的时候,你猜我碰到了谁?”

  沈湘菱笑了:“我哪儿猜得出来?”

  “刘世铭。”

  沈湘菱轻轻“哦”了一声,不足为怪。

  何平安却又说:“他今晚上有点古怪。”

  “怎么了?”

  “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说话,神情,温和很多,还叫我好好陪陪你。”何平安摇了摇头:“还叫我最近几天,万事小心。”沈湘菱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诧异,她才要说什么,忽然间房门敞开,沈学文兴冲冲地跨了进来。“姐!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祭拜爹吗?”“瞧我!忙得差点忘了。”沈湘菱忙站了起来,伸手去拉学文,学文却头一转看向何平安:“何大哥,你也来!”“我怎么能行?”何平安不好意思地闪了沈湘菱一眼:“我就不去了,这是你们家的……”“不行!你非得来,必须来!”沈学文拉着他不撒手,何平安只好顺着他走出了门,跟沈湘菱一起进了沈家灵堂。一排排的灵位已然在堂正中摆好了。沈学文捧着一个牌位,恭恭敬敬地放在灵堂的边上——那牌位居然是周四的。沈湘菱微微哽咽道:“她一直是我们沈家的人。”何平安轻轻走到她身后,伸手抚上她肩膀。沈学文转过身,走到两人身前:“姐,是不是要给祖先磕头?”

  沈湘菱点点头,拉着学文走上前。“等等!”沈学文忽然推开她,自己站在正中:“姐,你答应了,要让我做一家之主,我得在你前面!”沈湘菱一怔,跟着含笑点头。沈学文当先跪了下去,冲着牌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跪直身子大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沈家第九代孙学文敬告。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爹死了,哥哥们也死了,只剩下我和姐姐。可姐姐身上有病,可能也活不长了。我就是沈家最后的人了,所以,沈家的规矩,我就说了算,我说怎么改,就怎么改了!”

  跪在他身后沈湘菱吃了一惊:“学文,你说些什么!”

  “姐,我要改沈家的规矩。新的规矩就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要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沈学文转过头,双眼晶亮地看着沈湘菱跟何平安:“姐姐喜欢何大哥,就跟何大哥在一起,想离开棠德,就跟何大哥一起走!”

  沈湘菱犹在愣神,沈学文猛地抓住她的袖子:“姐姐,你总说想要自由,现在你自由了!”

  沈湘菱回头望去,正与何平安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想不到,学文还有这个心思。”

  学文去后良久,何平安与沈湘菱两个人依然坐在大堂中。

  沈湘菱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么多事,他长大了。”

  说着,她却止不住咳嗽起来。

  何平安担忧地看着她:“还好么?”

  “我很好,从来没这么好过。”沈湘菱微微一笑:“现在,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何平安眼底流露出一阵辛酸,少顷却含笑问道:“你现在自由了,你想去哪儿?”

  沈湘菱摇摇头,挽住他的手臂低声道:“以前哪儿都想去,现在……只要在你身边,在哪儿都一样。”何平安笑了:“那我就陪着你,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沈湘菱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满足地叹了口气,喃喃道:“真安静。”何平安低下头,轻轻啄吻着她的额角。“只可惜,我命不长了。”何平安心头一疼:“不会的,总有办法。”“你不用哄我,我只是觉得可惜,一点也不难过。”沈湘菱睁开眼,含笑望着他:“之前的日子,过再久也觉得没意思,现在这样,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也知足。”何平安忍不住紧紧搂着她,眼眶湿润:“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也要把这一分钟延长,延长成我们的一生。”“说到底,还要谢谢日本人。”“为什么?”沈湘菱嫣然道:“日本人不来,我永远是关在牢笼里的沈家大小姐,你就永远是个臭警察。”

  “是啊,沈小姐怎么可能看上我这个臭警察呢。”何平安也笑了:“那可是棠德城里头一号威风人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唔,‘得罪了魏九峰,没准儿还有条活路,得罪了我沈湘菱,我保证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刻意模仿着沈湘菱当时的语气神态,沈湘菱不禁失声笑了,在他胳膊上轻轻掐了一把:

  “你故意使坏!我真有那么凶,那么丑么?”何平安只笑不答,垂下眼痴痴望着她的脸庞,少顷才沉沉叹了口气:“没有人比你更美了。”沈湘菱含羞浅笑,已经醉在了对方的眼波中。两人的唇越靠越近,终于深深地吻在一起。

  灯光昏暗,偌大的银行大厅显得异常清冷,余鹏程靠在沙发上,揉着脑袋,面前的桌上摆着厚厚的一层电报。柴志新夹着一份文件走进来,放在了桌子上:“最后一份伤亡名单出来了。”余鹏程疲惫地眨了眨眼:“说吧,还有多少人?”“能开枪的都算上,不足四千人。”余鹏程脸色蓦地一沉:“伤亡过半啊。”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白天这一战,很奇怪。”柴志新才开口,又停住了。余鹏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漆黑的棠德城:“志新,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是!”柴志新应了一声,低头思忖了片刻,慢慢道:“敌军在兵力和装备上都已经占有绝对的优势,虽然我们的战士奋勇杀敌,可这弥补不了军力上的绝对差距。如果我是日军指挥官,我有把握在三个小时之内冲破防线,直接进攻城门!可他们,却恰恰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后撤了。我真是想不明白。”

  余鹏程回身看着他:“现在不是军事会议,只有咱们两个。你有什么假设,接着说。”柴志新略微沉吟:“我没有什么假设,只是推论。眼下这种情况,无非有两个结论。要么横田勇是徒有虚名的战争白痴。要么……就是另有所图。”“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余鹏程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日军图什么。眼下,只有固守。”“疫苗已经起作用了,很多患病的士兵,还有百姓都在恢复体力。我刚刚跟医院通了电话,魏县长一直在医院操劳。按照他的估计,三天之后,我们就能多出一千生力军。”余鹏程面露喜色:“好!这都是何平安的功劳!”柴志新点点头:“是啊,我也想不到,他竟然真的能把疫苗带回来。这个人,是个奇才。”余鹏程一愣,转身在桌子上翻找。“师座,您找什么?”“我记得,何平安给我写过一份城防作战计划,十分详尽。”

  余鹏程说着,从一堆文件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面是一份厚厚的计划书。他一页页地翻开,神色越来越兴奋:“或许,我们还有守下棠德的希望。这个何平安……”他突然合上文件,坚定地望着柴志新:“你去安排,通知魏九峰和刘世铭——明天我要给何平安公开授勋!”

  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刘世铭没有开灯,独自走到床边坐下来,独自面对黑暗。台灯突然打开了,刘世铭惊地倒退了两步。雪亮的灯光赫然映出一个魔鬼似的背影——是藤原弥山!“你怎么进来的!”“听说何平安成了大英雄。”藤原弥山转过头,对着他阴森森一笑:“你就甘心输给何平安么?”刘世铭豁地站起来:“请你出去!”藤原弥山一笑,敲打着桌面:“你们中国人有个故事,讲一个农夫救了一条蛇,却被蛇咬死了。刘君想做那条蛇?可惜,我不是那个愚蠢的农夫。”“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杀了何平安!”刘世铭脸色惨白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地狱里蹿出的魔鬼。“怎么,不敢了?”藤原弥山从桌子后面绕出来,走到刘世铭的对面:“懦弱的家伙,你永远无法超过何平安!”“懦弱的是你!你总是躲在背后,缩在阴影里,从来不敢站出来!”刘世铭怒声道:“如果你真那么想杀何平安,为什么不自己去!”藤原弥山不答反问:“你就不想把沈湘菱夺回来?”“我夺不回来了……就算我杀了何平安,就算我为她去死,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刘世铭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她现在……她现在一点也不怕死。只要死前,有何平安陪着。只要能看见何平安,她什么也不怕。这就是她要的,何平安就是她的全部。她说……她说原谅我……是因为她已经把我忘了,彻底忘了!”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脸,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低沉嚎哭:“我在她的生命里什么也不是了,在她最后的时候,她彻底忘了我,我什么也不是了……”藤原弥山冷冷注视着,忽然走上前,拍打着他的肩膀:“很快,很快你就可以解脱了。”刘世铭悚然抬起头:“你要杀我?”“我怎么可能对刘君下手呢?”藤原弥山笑着摇头,“我是说,很快,棠德就不再存在,你的一切烦恼,也都不是烦恼了。”刘世铭惊恐的站起来:“你要干什么?”“你会知道的,很快……”藤原弥山高深莫测地一笑。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