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夕阳里,何平安双眼直视着城门,一步步艰难地走过去。直到他满脸漠然地与自己擦肩而过,沈湘菱才蓦地转过身,怔怔看着他——他蹒跚着走到开了一条缝的城门前,伸出手,奋力推着城门。城门里,何平安的脸从门缝中一丝丝透出来,守城的士兵忙一拥而入,扳开城门。“真是他!”一群士兵把何平安紧紧围在中间,正在七嘴八舌地追问。人群忽然被拔出一道缝,竟然是秦岳快步走来:“雷大虎呢?余下的人呢?”何平安睁着血红的双眼,默默看了一眼秦岳,伸手把他推开,踉跄前行。“雷大虎呢?”秦岳追上去一把拉住他:“我问你,他们人呢!”何平安浑如行尸走肉,呆滞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却没焦点。秦岳紧紧揪着何平安的领子:“是不是你丢下他们,自己逃命回来了!是不是!”他愤怒地摇晃着何平安,仿佛那是个稻草人。“你放开他,放开他!”沈湘菱冲进人群,奋力拔着他的手臂,“你干什么,你没看见他身上有伤么!”“他是个逃兵,他是个叛徒!”秦岳冲着沈湘菱大吼一声,抓着何平安的手更紧了,“你自己逃命,却留下我的兄弟送死!说什么同生共死,他们呢!他们呢!你自己逃回来了!”“你胡说!他不可能……”“是我。”何平安的声音低不可闻,却把沈湘菱和秦岳都震住了。“是我自己逃命回来的,他们,都牺牲了。”秦岳不顾一切的拔枪,顶上何平安的下颚,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临阵脱逃!”“谁敢动他!”站在沈湘菱身后的周四也掏出了枪,对着秦岳。
“秦岳,你想打死我了?”枪口紧抵咽喉,何平安的声音发哑。秦岳更是愤怒:“你以为我不敢!”何平安苦苦地笑了:“那你就打死我吧。尽管打,我早就不想活着了。”秦岳不禁愣了。沈湘菱趁机抢上一步,整个人护在何平安身前:“不管到底发生什么事,都要经过调查,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谁也不能动何平安!”秦岳不说话,悲愤地瞪着何平安,猛然冲上前,绕过沈湘菱,一拳把何平安打倒在地!何平安艰难地爬起,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抬眼四顾,周围是一双双鄙夷而痛恨的眼睛,刺刀般要扎透自己。“英雄!这才是英雄!”所有的目光都转移了,循声望去,只见张局长带着一队警察大步走来,离得老远就高喊出声:“能活着就是真英雄!咱在棠德当差十多年,没少被人戳脊梁骨,可今天,咱们这些黑皮里,出了条响当当的汉子!”张局长走到何平安跟前,弯下腰亲手把人扶起来,朝身后一招手:“今天弟兄们都跟着你风光一回——起轿!”跟在他身后的四个警察高声吆喝了一嗓子,把肩头四把摘去刺刀的步枪架在一起,中间绑着两条缝在一起的麻袋,硬生生地成了一幅简易担架。张局长拍了拍何平安的肩膀:“兄弟,上轿!”何平安还没开口,陈花皮走上前,硬架起他,低声耳语道:“何头儿,你是不知道,你离开这些日子,兄弟们可被这群当兵的欺负苦了!现在好了,你回来了!”
张局长也凑到何平安的耳边:“兄弟啊,你可算回来了,不管怎么样,德山丢了就丢了,你一样是抗战英雄,有你这个抗战英雄,弟兄们日子就能好过了。这些天闹着抓什么内奸,兄弟们都被逼苦了,你回来了就一切都好办,我知道你有本事。现在又立了功,咱们警察局出头的时候到了,我看这群当兵的谁还敢看不起我们!”
“立功?”何平安喃喃道:“我没有立功,我是……”“你没立功谁立功!我都听说了,德山丢了,是因为德山的守军临阵脱逃,跑的是他们当兵的!”
张局长把手一扬,指着众士兵高喝着:“还是军人呢,吃着国家的粮饷,小鬼子一来,还没开打就跑了,算什么军人!还不是靠我们警察苦守德山,德山丢了还能怪到你头上啊?我去跟县长说,这次,你就算是英雄!扶英雄上来!”
不容分说地,众警察一拥而上,把何平安硬抬上了枪架。
“起!”
四个警察同时发力,何平安一瞬间被抬到了半空里。
眼前就是湛湛青天,亮得炫目。
何平安涩然闭上了双眼。
张局长:“这就叫出人头地。你说,要去哪儿?”
何平安嘶哑着声音:“我要去师部,我要去见余师长。”
“走!师部!”
张局长一声令下,众人抬着何平安,浩浩荡荡而去。
“何平安!”
被抛在身后的沈湘菱高喊一声,可那个人并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她只能呆呆地目送何平安远去,泪珠止不住滑落下来。“不管怎么样,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
所有的警察都昂着头,扬眉吐气般把何平安一直抬到了中央银行门前。“停下吧。”何平安坐起身子,挣扎着要下来。张局长一把按住了他:“停什么,我们就这么把你抬进去!”众警察齐声道:“对,抬进去!”“我已经跟魏县长确认过了,丢德山根本不是你的责任,魏县长亲口跟我说,你是英雄,要不然我也不敢带着兄弟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接你。现在你既然是英雄了,还有什么顾及的,也该我们出出气了,咱们走!”张局长说完,一马当先就往大楼里闯。守在门口的士兵眼看着一切,都愣住了。“我不是英雄!”何平安突然一声大喊!张局长被吓了一跳,不觉停下脚步:“兄弟,你……”“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是我没有找来援军,是我把德山上的兄弟都害了,是我把他们害死了!”何平安大声嘶吼着,张局长只得呆呆看着他。枪缓缓放下了,何平安站在地上。“你们最好都离我远点,跟我走得太近的人,都会死。”何平安冷冷地扫了一眼众警察,推开张局长,拖着伤腿一步步走到士兵跟前:“我是何平安,我来见余师长,有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守卫士兵分开两边,何平安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向那间竖着“师长指挥室”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余鹏程带着柴志新迎了出来,抬眼正见来人,两人顿时都停住了。余鹏程在台阶之上望着何平安,何平安在台阶之下望着余鹏程。良久,余鹏程才点点头:“大概我都知道了,你能回来,这很好。”“我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何平安伸手入怀,摸向心口,忽然顿住了。他缓缓抽出手,竟满手是血:“碎了……”他怔然望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赫然是破碎的试管。紧跟而来的张局长悚然大惊:“这,这难道是心脏受伤了!”余鹏程和柴志新也呆住了。“竟然……碎了……我……我……”何平安神色恍惚地抬起头,呆呆望着余鹏程,突然喷出一口血,栽倒在台阶上!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雪白的墙,雪白的被,却没有白大褂,只有一抹棕黄色的军装。“醒了?躺着不要动。”一只手伸出来,轻轻地按住了何平安的肩头。视线渐渐清楚了,柴志新的脸近在眼前,何平安的目光却再次混沌起来。“医生检查过了,你没有致命伤,养几天就好了。只是心力交瘁,需要休息。这次的任务,我知道,是难为你了。”“杀了我吧。”何平安的声音很低,柴志新听见了,却只是望着他。“都死了,全都死了。”何平安又闭上了眼,“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们,所有人,全都死了。还有……还有……”“还有血,还有他的血……我打破了,我竟然打破了……所有人,都白白牺牲了。只有我活了下来。”他睁开眼,近乎恳求地望着柴志新:“杀了我吧!”“我理解你。”柴志新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按了按,“事情我们大概都能推断出来。邓峰临阵脱逃,以你们的兵力,根本守不住德山。你下山求援了?”何平安痛苦地点点头。柴志新又问:“没有找到援军?”何平安没有回答,只是喃喃道:“他们,他们都在等着我,可我却没能回去。”柴志新沉默了下,忽然问:“余子扬呢?”“他……他也牺牲了。是我自作聪明,把他带出棠德,我以为我能替他完成任务,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的任务,他……”何平安顿住了,望向柴志新的目光露出惊疑的神色。“他的任务,是送来可以对抗病毒的血样,就是他自己的血。”柴志新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试管,递给何平安,“这也是余子扬的血。”何平安诧异地望着他,缓缓接过那管血:“难道你,你是……”“我就是棠德城里等待余子扬同志的人。”柴志新点头微笑:“我见过他了。我让他把血样留下,以防意外。现在果然用得着。碍于我的身份,我无法解释这个血样的来历,所以不能主动拿出来。”何平安依然不敢相信:“你,有什么能证明?”柴志新坦然道:“我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余子扬同志的血,就是我唯一的证明。我还让他给你带过一句话——共产党人,就是要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担负起所有的痛苦和危难!”
何平安的目光变得信任和坚定起来。他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份满是血污的文件:“这是余子扬留给我的,我现在转交给你。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我是罪人,我向组织请罪,我愿意接收任何处罚。”
“你没有罪。”柴志新拉了把椅子,坐在何平安床边,双眼却望着窗外的棠德城:“这不是我的个人结论,而是组织的判定。你非但没有罪,你还有功。”何平安:“我怎么没有罪?他们全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九年前也是,总是这样……”
“何平安同志,抗日战争是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无数人牺牲了,不只是我们的同志,还有国民党的战士!我们都是中国人,都为了自己的祖国而奋斗。他们的牺牲不是因为你一个人的失误,将来抗战胜利,也不会是因为你一个人的功劳!”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何平安的肩膀:“如果说有错,那错在我。”
何平安疑惑了:“在你?”
“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去做你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是不可能完成。”何平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要我能找到援军,天亮之前赶回德山,德山就不会丢,他们也不会牺牲!”柴志新缓缓摇头:“那是日本人的圈套。他们修好了我们的电台,用德山做诱饵,诱导我们去增援,扎进他们的伏击圈。增援德山的孙将军已经牺牲了。”何平安愣住了。“是我,是我没有识破日军的计谋,身为参谋长,我的失职让数千战士牺牲,如果有罪人,我就是最大的罪人!”柴志新倏地站起来,紧紧握拳,指甲都陷入肉里:“面对危难和痛苦,我们唯有担负。一死了之,是懦夫的行为。该说的我都说了,趁着修养的时间,你自己想清楚!”他忽然摊开手,伸到何平安面前:“把余子扬的血交给我。”何平安把试管又交还到柴志新手中。“现在,这个血样是我从你的手里得到的,你则是从余子扬那里得到的。在此之前,我从没有碰过这个试管!”何平安点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以你的名义,把它交给余师长和魏九峰。你好好休息。”柴志新转身往外走。打开房门,门外赫然站着满脸期望与担忧的沈湘菱。“他……”“他不好。”柴志新打断了她的话,上前一步,低声道:“他现在,最需要你。”
柴志新上前一步,把那瓶血轻轻放在桌上。对面的余鹏程和魏九峰疑惑地望着他。“这是什么?”“是何平安带回来的血样,它的采集者感染过日军的病毒。”魏九峰脸色突变。余鹏程拿起那瓶血,对着阳光看了看,又放在桌上:“你的意思是,日军有可能对棠德采用病毒战?”柴志新点点头。余鹏程摇摇头:“可信么?至今我们也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情报……”“余师长,不要再心存侥幸了!”魏九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忘了两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日本军方就曾派遣731部队对棠德空投鼠疫跳蚤。那一次引发的鼠疫一共波及了十多个县三十几个乡,仅仅棠德县城内被感染身亡的民众就有七千多,当时的惨况我还历历在目!如果日军故伎重施,那后果不堪设想!”
魏九峰拿起血样,望着柴志新:“这个血样,何平安是怎么得来的?”
柴志新微微一顿,随即坦然道:“是一个共产党。日军对他们的根据地开展病毒战,整个部队都被感染了,只有这个人活了下来。于是他想来棠德,把自己作为病毒的活样本让我们的军医进行研究,以图找到抵抗日军病毒的方法。可惜他还没进城就发病了,幸好临死前遇到了何平安,把自己的血样交给了他。”
魏九峰与余鹏程都沉默着,显然是被震动了。余鹏程忽然站起来,系上领子的风纪扣,向那瓶血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英雄!”柴志新闭上了眼睛,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魏九峰:“余师长,我建议马上致电军部,请求他们火速派遣有经验的军医来棠德,研究这份血样,快点制定出应对日军病毒战的方法!”柴志新闻声,猛地睁开眼:“我赞同魏县长的看法!”余鹏程略一思忖,点了点头:“也好。有备无患。”
何平安躺在病床上,四周围满了军医和护士。
“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血压也不正常……”
“一天一夜没睡觉了。”
“再打一剂安眠针,快!”
何平安神色木然地任凭他们摆布,双眼望着天花板。
“不要给他打安眠针,那对他没用!”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何平安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果然看见沈湘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何平安眼神一冷,又把头转回去了。军医眼神示意,跟护士们都出去了。沈湘菱走到床边坐下,打开提盒捧出碗汤,手持汤匙吹了吹,就往何平安嘴边送。何平安却别转头,闭紧了嘴。沈湘菱自顾自地把汤匙硬塞进他嘴唇里,汤水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我知道,雷大虎他们都死了,柳芬也跟余子杨一起死了,你心里疼,觉得自己没用,窝囊,可别人又都不惩罚你,你就自己惩罚自己。”何平安挡住沈湘菱再次伸来的手:“别再劝我,不想听。”
“好,我不劝你,就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吧。”沈湘菱放下碗,掏出块手绢给他擦着脸。“以前我大哥书房的屋檐底下,年年有燕子做巢。有一回风刮得很大,有只小燕子从巢里掉了下来。我就捡起它,让大哥背起我,我亲手把小燕子重新放回到巢里。谁知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那只小燕子又掉在地上——它死了,是被老燕子啄死又挤下去的。”
何平安不觉转过头,定定看着她。
“我捧着那只燕子哭,我娘听见了,告诉我,老燕子闻到小燕子身上有生人的气味,就再不会认它的孩子,而会把它当成要来霸占自己小巢的坏鸟啄死挤出去。我听了哭得更是难过,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它。大哥知道了,笑着对我说,‘你自责什么呢?如果不是你把它放回巢,它落在地上,也一样会死呀。’”
沈湘菱说完了,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何平安,你只是个平常人,做不了救世主。就像不论我放不放那只燕子回巢,它都会死;德山这一仗有没有你,德山都会失守,雷营长他们也都会牺牲,柳芬和余子杨也都出不了棠德。你一味这样惩罚自己,根本没有意义。”
何平安转过头,双眼继续望着天花板:“你不懂,你没有看到……战友们全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他们临死前,一个个喊着‘我的命交给你’。雷大虎他们临死前,一定还盼着我带回援军!还有柳芬……柳芬她用了九年让我重新能睡着,她一死,我又睡不着了。”
沈湘菱放下汤匙,一时沉默了。
“他们不是燕子。那只掉在地上的燕子没有指望你能救他,可是我的兄弟,我的战友们,还有柳芬……他们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我答应了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是我……我辜负了他们!”
“可你也辜负了我!”
何平安闻言怔住了。
“你还记得么?你也答应过我,你从德山回来,这条命就是我的。你的命,你的身体,都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了,你现在这么糟蹋我的东西,难道不是也辜负了我?”
何平安转眼怔怔看着她。
沈湘菱举起一汤匙汤,再次喂到他嘴边:“柳芬她要你好好睡,你就睡踏实了。现在,我也要你好好睡,好好吃,把你欠我的这条命好好地还给我,你能答应我么?”
何平安闭上了眼睛,固执地沉默。
沈湘菱举着那只勺子,固执地等待。
何平安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沈湘菱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欠了你一条命的何平安,已经死在德山上了。”何平安沉默了一霎,才艰涩地开了口:“现在这个何平安的命是欠了雷大虎他们的,不是他自己的,更不能给你。”
漠漠夕阳,萋萋荒草。乔榛与小猴子一前一后,蹒跚走在山坡上。小猴子忽然脚下一绊,重重跌倒在地。乔榛忙停下脚,转身扶起他,小猴子却就势往地上一坐,不肯起来。
“怎么了?”
小猴子眼巴巴看着乔榛:“我饿了,走不动了。”
乔榛忙从怀里掏出小半块干巴巴的饼——还是何平安掰给她的。
小猴子一把抓过来,塞进嘴里大嚼,却被噎住了。乔榛忙给他敲背顺气:“慢点吃!”
小猴子艰难地咽下干饼,举起剩下的饼,送到乔榛眼前:“姐姐,你吃。”
“我不饿。”乔榛爱怜地摸了摸小猴子的头,“而且,你该叫我姑姑。”
“姑姑?”
迎着小猴子诧异的目光,乔榛一时无言以对。
“姐姐,你看!你看那是什么?”
小猴子忽然指着远处,惊喜地大叫。
乔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果然见远处暮色里,响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是篝火!有篝火就有人……走,咱们快走!”
她喜出望外,拉起小猴子往篝火的方向跑去。
暮色荒原,空地中间燃着几堆篝火。难民三三两两地依偎在火堆旁,眼巴巴看着篝火上吊着的大铁锅。而每个热气腾腾的铁锅前,都有聚福楼的伙计扛起米粮袋,往锅里倾倒着白米。一只皮箱子重重撂在火堆旁的地上,凤老板一脸疲惫地坐上箱子。一个戴小圆眼睛的半老头避开难民,拿着个账本,两步凑到她跟前,“东家你瞧瞧,这三十口大锅,一百四十多号,一天两顿稀粥,加起来就得七八十斤大米。这几天下来,咱们带出来的粮食就下去一小半了……东家您这粥棚老这么开下去,这,这哪儿撑得住呀!”
凤老板:“下去了一小半,不还有一大半么?”李掌柜捧着账本,一时语塞。凤老板笑了笑:“李掌柜,这些年只要我有一口干的吃,就没让你跟伙计们喝稀的。怎么我还没担心撑不住,你就怕了呢?”
“嗳,东家,你可别误会!我这都是为了东家,为了咱聚福楼着想!”李掌柜瞥了眼难民,压低声音道:“咱现在可是逃难呐!逃难路上无爷娘,当妈的都能把娃儿丢下,东家您是何苦?再说了,等逃完了难,咱不还得留点本钱好东山再起么?”
“东山再起?”凤老板望着暮色里的篝火,幽幽叹了口气,“逃难,逃难,就怕逃到哪儿都是难!”李掌柜连连摆手:“东家,世道越难,越不兴说这泄气话!”“那就什么也不说了。李掌柜,我既然答应过他,这一天两顿粥我就得照管。”凤老板摘下头巾擦了擦脸,神色决然,“放心,我既然都不能看他们挨饿,就更不会叫你跟伙计们挨饿。累了一天,歇着吧。”一个随行的伙计从火堆上把烤热的大饼挑下来,递给凤老板。她接过饼,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又放下了:“不知道这会儿,棠德城里还能吃上块白面饼么?”她惘然望着篝火,幽幽出神。一时仿佛看到棠德城里聚福楼上,风采照人的自己陪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魏九峰品酒尝菜。正在出神的时候,一只沾着泥的小手偷偷伸向她放下的那张面饼,却被旁边的伙计一把抓住了。“哪来的小兔崽子,都偷到我们老板头上来了!”凤老板吓了一跳,蓦地站起身看着小猴子。伙计揪住小猴子,提高声音大叫:“谁家的孩子?没良心的,我们东家用自己带出来的粮食,一天两顿粥供着吃喝,还叫娃儿出来做贼!”难民冷漠地看着,无一回应。伙计更生气了,揪住小猴子的耳朵:“说!你爹妈呢?”小猴子全不理他,狼吞虎咽地咬着饼。“还是个犟种!”伙计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饼,扬起手要打,凤老板忙伸手拦住了:“行了,行了!一看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小猴子横眼瞪着她,忽然扑上去,捏着小拳头捶打在她身上:“你才没爹没娘!我有爹!我有娘!”伙计急忙拽过小猴子,抬手就要打。乔榛猛地扑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要打就打我!”小猴子一下子扑到乔榛怀里,“哇”的一声哭出来:“他们,他们说我没爹没娘!姐姐,你说爹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乔榛紧紧搂住小猴子,红着眼没说话。那只白面饼递到小猴子跟前,凤老板温和地看着小猴子和乔榛,轻声道:“就是想爹妈了,也得填饱了肚子再哭。”乔榛一怔,忙弯下腰连连鞠躬:“谢谢!谢谢老板!”小猴子抬起泪眼,怯怯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接饼。凤老板忽然捉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这一下你可记住!人活着得给爹娘争气,哪怕饿死,也不能偷!”
棠德城头,东方微明。嘹亮的晨号声中,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米汤煮沸了。守在城头的士兵手里端着饭缸子,挨个走上前盛粥。一个士兵往饭缸里一望,忍不住抱怨:“这么稀,烧的不是洗脸水吧?”炊事兵把大勺往铁锅上一敲:“现在,有口洗脸水喝就不错了!”士兵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牢骚着往前挪。排在后面的一个士兵脸色苍白,一只手捂住胸口,浑身发抖。他挪到大锅前,手里端着饭缸子,却哆嗦着抬不起来。炊事兵不耐烦地敲敲锅沿:“还吃不吃啦你?”士兵张了张嘴,一大口鲜血直喷到大锅里!
余鹏程坐在院长办公室的木桌前,皱着眉头,翻开眼前的病历。魏九峰站在他背后,伸长脖子看病历,也是神色严峻。桌子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军医:“这个士兵从早上一送来,就持续高烧,接着开始吐血和严重腹泻,目前已陷入昏迷。我们怀疑他是感染了日军的生化病毒。”“怀疑?”余鹏程猛地抬起头,眼神严峻地看着她,“如果我的部队真中了鬼子的病毒,这是多严重的事?一句‘你怀疑’……陈医生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医生略一顿,随即冷冷道:“就因为事关重大,可又没有别的病例,魏县长送来的血样化验结果也还没有出来,我才不能草率地下结论。”
“陈军医的做法我可以理解。”魏九峰忙开口解围,“毕竟现在只有这一个病例,很难确定到底是个例,还是感染了病毒。我看,宁可虚惊一场,不能麻痹大意。还是尽快采取隔离措施,以防万一!”
余鹏程蹙眉想了想,随即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大敌当前,士气是最重要的,这种时候绝不能让士兵们‘虚惊一场’。”魏九峰默叹口气,转向陈医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尽快证明,这就是病毒感染?”陈医生略一沉思:“那个把血样带回来的人,有没有看到感染者发病时的症状?如果症状跟今早的士兵一致或者相似,那么就可以断定确实是感染了日军的病毒!”魏九峰与余鹏程对视一眼,再次叹了口气:“确实是捷径……可那个共产党跟何平安的关系,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对何平安来说,实在过于残忍了!”余鹏程却站了起来,脸色严峻:“战争原本就残忍。都是战士,勉为其难吧!”
“何警官,我需要知道每一个细节,从他发病,到加重,再到临终、死亡的所有症状,我都必须详细地了解。”何平安躺在床上,魏九峰、余鹏程跟陈医生像包围圈一样围住他。沈湘菱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何平安。何平安脸色苍白,张了张焦干的嘴唇:“刚开始是发烧,后来,后来腹泻……”魏九峰和余鹏程对望一眼。陈医生近乎冷漠地打断了他的回忆:“我需要知道每一个详尽的细节。包括他的体温,脸色,神智,濒死时的反应……”何平安的脸色惨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沈湘菱蓦地站起来:“陈医生,你该看到了,他也是个病人!”陈医生沉默了。魏九峰微微上前半步:“沈小姐,请你见谅,但事关整个部队的安危……”“魏县长,你没有在盘问我,我无所谓见谅不见谅。但何平安奉你们的命令督战德山,虽然回来也就剩了半条命,血样也已经带回给你们了,我觉得剩下的事情,就应该是你们的责任,这位军医的责任。可怎么就连让他安安生生地养好伤,你们也不允许呢?”
沈湘菱这席话,顺情合理却又咄咄逼人,魏九峰一时哑然。
“我没关系。我可以回答这位大夫的问题。”何平安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是先发了高烧,整天整夜地打着寒颤……”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余子扬病危的模样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他躺在草垛上,身上盖严了柳芬跟何平安的棉衣,却满脸铁青,痛苦地打着寒颤。
沈湘菱默默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感受着那只手传递来的力量,何平安竭力控制着自己,声音嘶哑地继续说着:“后来开始上吐下泻,什么都吃不进去……到了最后,他就开始吐血……”
“不必再说了!”陈医生一摆手打断何平安,转向魏九峰和余鹏程:“我现在可以肯定,那个虎贲士兵就是中了日本人的病毒。余师长、魏县长,现在必须分秒必争,采取一切措施,防止感染在部队和民众中进一步扩散!”
余鹏程和魏九峰的脸色立时凝重起来。
何平安不由自主地撑起身子,急切地望着陈医生:“部队真的已经感染病毒了?那么,我带回来的血样……对破解日军的病毒战有帮助么?”
陈医生叹了口气:“实际上,这是我们现在所能利用的唯一的资料和武器。何警官,我向你保证,会竭尽全力,利用这份血样尽快研制出对抗日军病毒的解药!”
“没有时间了!陈医生,我需要你马上给我制定一份防止感染扩散的行动方案。魏兄,看来我们要马上召集所有将领和政府官员,开始打病毒战这一场硬仗了!”余鹏程说完,转向何平安,站直身子,举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作为军人,我必须向你致敬!”
何平安怔然看着他,随即神色黯然起来:“余师长,我不配。”
余鹏程肃然道:“你配。你不但能在战场上战胜敌人,也能在情感上战胜自己。你天生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战士!”
“你说得对,你不配受余鹏程的那个军礼。”
待余鹏程一行出去后,沈湘菱走到床头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病床上的何平安,声音近乎冷酷:“因为你根本不能在情感上战胜自己。不然,你就不会还这么固执地折磨自己,甚至为了那些不是你的责任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何平安凝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我明白,大家都明白,不明白的人反而是你,也只有你。知道为什么你没守住德山,也没有能救回雷大虎他们的性命,却没有一个人责怪你么?因为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平安再有本事,也不是救世主!这么明白的事,别人都看得到,只有你看不到,因为你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关口,你总觉得自己天生就该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何平安猛地撑起身子,瞪视着她:“英雄?我算是什么英雄?他们都牺牲了,留我一个人活下来,我算是什么英雄?”
沈湘菱凝视着何平安。
“对,你不是英雄,也不是救世主,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跟他们一样,也会软弱,痛苦,受伤,甚至牺牲……你不是每次都能在战场上打败敌人,也不是每次都能在感情上战胜自己。所以就宽恕自己一回,放过自己一回,不好么?”
何平安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行,我注定做不成一个普通人。”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只要我愿意?我说了,你没有亲眼看见过,没有经历过,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何平安惨然笑了,“为了能让我走,马潇拉响了手榴弹跟鬼子同归于尽!为了让我通过暗哨,黄大哥用他的命,他的身体为我引开子弹……还有雷大虎,郝明……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是怎么牺牲的,可是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他们牺牲了一回又一回!被子弹打死,被炮火炸死,被鬼子用刺刀挑死……唯一不会变的,就是他们临死前用那么信任的目光看着我,一遍遍地说——我的命,交给你!”
沈湘菱脸色苍白,神情依然镇静:“不管他们是怎么牺牲的,那都不是你的错。”
“就算不是我的错,可总是为了我,总是跟我有关系!九年前是这样,同志们都牺牲了,只有我活下来了;九年后,还是这样!跟我有关系的人,跟我亲近的人,总要牺牲掉……总是没有好结果。”
他低下了头,竭力克制着情绪。
沈湘菱的声音忽然嘶哑了:“所以,你才一直拒我千里之外?就是怕我也没有好下场。”
何平安抬起头,定定注视着她。
沈湘菱望着他,缓缓向前走了半步。
“你走!你快走!”
何平安一挥手,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沈湘菱依然平静地凝视着他,又向前走近了一步。
“我要你走啊,快走!”他暴怒地吼着,抓起杯子丢过去。
杯子砸到沈湘菱身上,她停住了,居然一笑:“怎么?你害怕了?”
何平安激动地喘着粗气,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十一岁,娘就死了。十五岁,大哥死了。二十五岁,爹,两个弟弟,也都死了。整个沈家都散了,只剩下我,守着学文。大概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人,天生就注定孤独,注定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先于自己离开。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么?我何尝不是这样。”沈湘菱嘴角含着笑,眼底却带泪:“既然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我就绝不会走。你更不必担心我会因为你而没有好结局。”
何平安的目光沉静下来,默默地望着她。
沈湘菱伸出一只手,为他轻轻拉了拉被角:“我们谁能比谁活得更久,看天意吧。”
晨曦爬上了山顶,难民却还在山谷间艰难地跋涉。小猴子和乔榛疲惫地落在后面,乔榛还拖着凤老板的那只大箱子。身后一个难民蹭了她一下,乔榛一个踉跄跌倒。箱子脱手,重重跌在地上。
“还是给我吧。”走在前头的凤老板拎起箱子,一手扯住小猴子的手。
乔榛爬起来,一把拎回箱子,咬牙往前走:“不行,我们不能白吃白喝。”
凤老板才想说什么,前方的难民忽然骚乱起来,转回身向后涌来。
“快跑啊,快跑!”
乱纷纷的人群撞在一起,不少人被挤倒在地。
凤老板慌忙丢下箱子,把小猴子紧紧搂在身前:“怎么回事儿?乱什么!”
伙计说:“好像,好像他们在喊什么‘有鬼子!’”
凤老板大惊失色,恍然四顾!只见四周的高坡上,忽然显出一个个端着机枪的日本兵!
漆黑的枪口!
子弹带上膛。
枪声响起!
山坡上,一个个乌洞洞的枪口指向山谷里的难民。
山坡下,是一根根雪亮的刺刀,把难民困在山谷中心。
几百难民瑟缩地聚成一团,面容惊慌,噤若寒蝉。
正宗从刺刀后走了出来,缓缓走到众人前,站定了。
“你们,当中谁说了算的,有钱的,有名望的,统统自己站起来!”
难民低下头,没人吭声。
正宗逼近一个凤老板身边的难民妇女,狰狞地微笑:“你知道么?”
凤老板头上包着围巾,瑟缩地低下头。小猴子躲在她身后,也不敢抬头。
难民飞快地瞥了凤老板一眼,恐慌地摇摇头,搂紧了怀里的孩子。
“真的不知道么?”
正宗说着弯下腰,捏了捏孩子的脸,那孩子惊恐地瞪着他,想哭又不敢。正宗背着手转过去身,施施然走开了。那孩子才松口气,一个日本士兵忽然端着刺刀冲上前,伸手揪住了他,一道寒光闪过,母亲发出一声哀痛的嚎叫,扑身伏在孩子的尸体上,放声哭号起来。几柄刺刀同时上前,疯狂地刺向母亲和孩子的尸体!鲜血飞溅,难民惊恐地后退,惊叫!“安静!”正宗高举一只手,厉声高喝!难民再次噤声。正宗阴鸷的目光扫过人群,逼近了凤老板身边的另一个半大孩子:“你说。”孩子面无人色,瑟缩后退着;那几柄滴血的刺刀却从母子的尸体上抬起来,一齐对准了他。正宗伸出五根手指,缓缓数着:“一、二……”那孩子猛地伸手指向着凤老板:“她!她是县长魏九峰的女人!”凤老板面色惨白,转身想跑,却被一个难民一把推了出来,倒在地上。
正宗满意地笑了:“还有!你们谁举报,谁可以不死。”
难民像煮沸了的粥一样涌动起来,不断有人被推出来。
“这是大财主!”
“她儿子在县政府当秘书!”
人声鼎沸中,乔榛紧紧搂着小猴子,不断向后退。
一个男人忽然一把推开她,抓住小猴子,举手大喊:“我举报,这是警察的儿子!这是警察何平安的儿子!”乔榛大骇,扑上去拼命互助小猴子:“他不是!——你胡说,胡说!”周围几个难民七手八脚扯开乔榛,把她推倒。小猴子被一把推了出来,倒在凤老板旁边。正宗伸出一手抓住小猴子的脖子:“你是那个……何平安的儿子?”小猴子竭力抑制着眼里的恐惧,倔强地瞪视着他。正宗看了一眼地上的凤老板,一挥手:“很好……带这两个走!”两个日本士兵冲上前,把凤老板和小猴子押上了山坡。士兵猛一推,两个人就踉跄着扑倒在地。凤老板惊恐抬起头,顺着眼前的军靴向上望。熊熊火把下,映照出崇明亲王苍白冷酷的脸。正宗上前一步,挺身行礼:“亲王殿下,这两个人的身份,一个是棠德县长魏九峰的女人,一个是何平安的儿子。”崇明亲王弯下腰,饶有兴趣地看着小猴子:“哦,你是何平安的儿子么?你的父亲很了不起呢。”他伸手去摸小猴子的头,不想小猴子猛地闪开了,倔强地瞪视着他。崇明亲王一怔,微笑着站起身:“看来那些难民没有说谎,这个男孩确实是那个何平安的儿子,这个女人应该也就是魏九峰的情人。”他看了地上的凤老板一眼,点了点头:“那就执行计划吧。”“是!”崇明亲王伸出一只手,五指并拢竖立在两眼之间;视线中,山下的灾民被分割成了两块。“左边的,带开,右边的……”那只手掌斜斜划下,做了个劈杀的手势!正宗大声道:“明白!”两个穿着隔离服的士兵上前,按住小猴子。崇明亲王伸手挡住了:“这个小孩,我还有别的用处。”他一个眼神示意,又有两个隔离服士兵上前按住凤老板。凤老板惊慌地挣扎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士兵扳开她的手臂按住,掏出注射器刺了进去。凤老板挣扎不开,绝望地看着药液缓缓注入,面无人色。
崇明亲王蹲下身,阴狠地盯着凤老板:“你的体内,已经注入了致命的病毒。如果你配合,就还有一线生机。”他轻轻扳过凤老板的头,“如果你反抗,将会像他们一样,生不如死。”
凤老板惊恐地望向坡下的山谷,一群灾民被带开,另一批灾民则被困在原地。
一个穿着隔离服的军官一挥手,身边数十个也穿着隔离服的士兵举起了扛在肩上的发射筒。
军官:“发射!”
数十枚炮弹射出,落在难民中间。难民惊恐地大叫,乱纷纷地跑,踩踏!
没有爆炸声!
一个难民回过头,指着地上的炮弹大叫:“别怕,别怕!这玩意儿不会炸!”
人群惊魂甫定,几个人壮起胆低头凑近地上的炮弹。
白烟从炮弹的裂缝中缓缓散出。
“这个,这个会冒烟!”
难民忽然用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剧烈地抽搐起来。
白烟扩散,难民纷纷抽搐着倒地。
一个孩子摔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咳着咳着一口血喷了出来!
白烟越来越浓,渐渐吞没了绝望的呻吟声、哭喊声!
凤老板趴在地上,怔怔看着山谷里的惨状,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使她浑身发抖。
崇明亲王俯下身,声音很轻,像在念一种蛊惑的咒语:“你身上注射的病毒,就跟他们中的毒气一样,只是缓发,但发作起来更加悲惨,你的皮肉会一块块地腐烂,浑身散发着恶臭,直到慢慢死亡。”
凤老板蓦地抬头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哆嗦着。“但将军阁下还是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效忠皇军,就可以得到解药。”凤老板颤声道:“你,你们要我干什么?”崇明亲王得意地笑了:“我们会放你回棠德,再去见你的县长情人。到时候,自然会有人跟你联系。”凤老板怔然望着他,忽然扑上来抓住他的衣角:“你杀了我!杀了我!”“那么,是去死还是活着给皇军效力,你自己选择!”崇明亲王一脚踢开她,挥了挥手,两个日军士兵上来,把凤老板向山下拖去。崇明亲王摘下白手套,弹了弹被凤老板扯过的衣角,转身走向小猴子:“至于你,何平安的儿子,我愿意试试别的驯化方式。”他拍了拍小猴子的脸颊,忽然把他掐着腰举了起来:“看,那些把你推出来的支那同胞!”小猴子惊恐地用手捂住了眼,目光却忍不住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山坡上,一个火把猛地晃动起来,在夜空中划了个十字。“战车队指挥官虎徹君!”崇明亲王大声喝道:“用坦克来驱赶他们!”
虎徹站在山腰上,挥下了手中的令旗。
山坡下,十几辆坦克,轰隆隆地向白烟刚刚散尽的山谷碾压而来,冲向少数幸免的难民!滚动的铁甲碾过地上枕籍的尸体,顿成一片血池地狱。
难民们惊惶地从尸体间爬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一个老人被地上的尸体绊倒,还未来得及爬起,就被坦克拦腰碾过;一个婴儿从母亲的怀里被挤落在地,跟着就被纷沓的脚踏了上来!
哭号声、惨叫声,再次震动了整个山谷!
望远镜的视野中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夹在难民中,脸上溅满鲜血,疯狂又无目的地逃奔——那正是凤老板。
横田勇放下望远镜,转向一旁的崇明亲王,叹了口气:“孙部覆灭之后,中国部队一直踌躇不前,妄想据城顽抗。阁下真的以为在这个时候杀几个难民,就可以刺激棠德守军迎战么?”
“这不是难民,是马上就要回头咬噬棠德的蛊虫。”崇明亲王阴冷一笑,“他们中国人养蛊,会把所有毒虫都驱赶在一起,相互残杀,最后蚕食同类而幸存的那个,就是可以直袭敌人心脏的蛊。”
横田勇“哦”了一声:“阁下打算怎样促使这些愚昧的盅虫自相残杀,再回到棠德呢?”
“如果这些难民顺利离开,就给棠德省下了物资消耗,卸掉了军队的包袱。所以我们要赶他们回去,让棠德重新回到内外交困的境地。同时,我还给他们准备了特殊的礼物,跟随他们一起带回棠德。”
横田勇意味深长地看了崇明亲王一眼:“看来,阁下都已经胸有成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