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山的夜色从未如此荒凉过。何平安站在人群中间,黄景升,马潇等一群人围在他身边。雷大虎指着山下:“我带人往这边杀,郝明你带着人往另一个方向冲,等枪声紧了,何平安就从中间突围!”“我一定会把援军带回来!”何平安一手搭在雷大虎肩上,一手搭在郝明肩上,“保重!”雷大虎、郝明两人冲着他重重点头:“等你归来!”三个人紧紧拥抱。“来人,跟我冲!”雷大虎猛地推开何平安,高喊着,带领一队人往东杀去。
“我也该走了!”郝明紧紧握了握何平安的手:“等着你回来,给你庆功!”
何平安郑重地点头。
郝明一挥手,带队冲下去!
山下,枪声不断。
“火烧起来了,之后,就看我们这些蚂蚁能不能滚出去了!”
何平安望着山下,几分决然,几分悲壮。“把何长官围住!”黄景升一声令下,众人把何平安团团围住。“马潇,你跟在何平安身后,不管怎样,不要让日本人接近他,不能让他中弹!”黄景升双目炯炯注视众人,开始分配任务。马潇昂然道:“交给我!”“我在前面领跑,一旦冲锋,绝不能停下!”黄景升的目光转向了何平安,“你要跟着我,我呼气你就呼气,我吸气你就吸气,我迈左腿,你也要迈左腿,我会带着你跑出去!”何平安:“明白!”
“而且,你不能开枪!”
何平安一惊:“为什么?”
黄景升缓缓道:“我们这些人,拼了命就是要把你送出去,你一开枪就跑不快,就会功亏一篑,我们的牺牲就变得没有价值。所以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能开枪,你只要跟着我,一直向前跑。”何平安默了默,点头道:“我懂了。”“好了,兄弟们。老黄我虽然当年是赛跑冠军,可我已经快二十年没有跑过了!”黄景升豁然站起身,“今天,咱们就再跑一次,一路向前!”众人异口同声:“一路向前!”黄景升走到何平安面前,右手重重拍在他的肩头:“我的命,交给你!”马潇的手搭在黄景升的肩膀上,后面的士兵把手臂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所有士兵的手臂都压在肩膀上,所有人似乎都连成了一体。“我的命,交给你!我的命,交给你!”何平安顿觉肩膀无比沉重:“明早,看东方!我会带着援军,跟朝阳一起回来!”黄景升大喊:“冲!”
“冲!”
众人高喊着,顶着枪林弹雨,潮水般冲下山坡!
马潇跑在何平安后面,双手开枪!
周围的人围着何平安,不断奔跑,射击!
黄景升跑在何平安前面,他迈左腿,何平安也迈左腿,他呼气,何平安也呼气!
一队人飞快地往外冲!
“他们似乎是要突围了!”日军的阵前指挥部里,正与横田勇一起审视战局的崇明亲王一声惊呼。横田勇点了点头:“困兽之斗。”崇明亲王面露疑惑:“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他们既然要突围,为什么分兵,而不是集中一点?”“一真一假,这两路中,一定有一路是吸引火力的……”横田勇说着举起了望远镜:“等等!他们只有这么多兵力么?那白天,为什么能守住阵地!”“你看!”崇明亲王突然大惊,手指着黑暗中的一队人,“那队人,枪法极好,而且跑得飞快!”横田勇蓦地放下望远镜,阴冷的目光炯炯发亮:“这两路都是假的!那队人才是突围的核心,追,不能让他们突围!”
在横田勇的命令下,大股日军直扑何平安的小队!
黄景升大吼:“不要停,保护何平安!”
虎贲士兵们护住何平安,一个接一个中弹倒地。
何平安双眼血红,伸手要拔枪。
“不许开枪!这些人就是要为你而死的,不要停,快跑!”
黄景升拉住他,拼命地奔跑。
身边的士兵不断地牺牲!
何平安双目血红!
“跑!不要管我们!”
马潇大吼着,不断开枪!
外围的士兵不断中枪倒地,就像滚火的蚂蚁,一层又一层地牺牲赴死。
黄景升用尽所有力气奔跑,额头全是汗,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前面!冲进树林就成功了!”
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但仍旧疯狂地奔跑!
士兵不断死去,只剩下马潇紧紧跟在何平安身后!
马潇接连中弹,一身军装血痕斑斑,但仍旧狂奔。
眼看就要跑进树林,一计冷枪射入马潇腿部,他扑然倒在地上!
何平安一愣,回过头伸手要去拉马潇,却被他狠狠推开了。
“走啊!别管我!”
黄景升扯起何平安,一路狂冲!
马潇半跪在地上,开枪射击!
何平安痛声嘶喊着:“救马潇,哪怕只让我救一个人!”
黄景升并没有回头,只是狂奔:“跑!他活该去死,跑啊!”
他怒吼着,眼中却在流泪,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竟然真的拉着何平安冲进了树林。马潇望着两人背影隐入密林,哈哈大笑:“小鬼子,你马爷爷来了!”他勉强站起来,腿在发抖,却不住开枪,直到子弹打光!围上来的日军疯狂扫射,马潇身中数弹,一动不动,张开嘴,扭头,望着何平安他们消失的方向。“我的命,给你了!”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何平安一边跑一边嘶吼流泪。
黄景升依然没有回头:“那是他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越来越痛苦,脚步慢了下来,突然一张口,一口血喷出来,栽倒在地。何平安愣住了,俯身一把抱住他:“你怎么了!”黄景升惨然一笑:“我老了。肺部炸裂,我……跑不下去了。”
何平安怔怔看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
“你继续跑,不要停,把援军……带回来……他们在等你!”
黄景升死死抓着何平安的手。
何平安眼泪止不住了,摇着头:“我带你走,我背你!”
“别说笑话了,你背着我,我一样会死,你也会死,德山上的兄弟,也会死……去吧!”
何平安只能痛苦地点头。
“谢谢,谢谢你,让我再跑了一次,让我回到了……二十岁……”
黄景升满足地一笑,再也不动了。
何平安紧紧抱住战友,仰面朝天,蓦地爆发出一声痛苦的怒吼!
中央银行的前院里,在卫队拱卫下,余鹏程披着大衣,神色紧张地盯着天空中渐渐远去的日军飞机。柴意新走到他身后:“师座,他们没有轰炸!”“不可能!这是有人用烟花为他们指引方向,他们为什么不轰炸棠德!”余鹏程继续说道:“都围着我干什么,去查,都去查!查清楚到底是谁放的烟花!”他话音刚落,一名士兵急匆匆跑了过来。
“师座,魏县长刚来了电话!”
余鹏程瞪大了眼睛:“说什么?”
“说是有关于烟花的消息!”
“快,去请魏县长过来!”
“师座,魏县长说是……让您过去。”
余鹏程一愣,跟着大声命令:“备车,去县政府!”
桌子上摊放着棠德地图,地图上画了五个圈。余鹏程看着地图,疑惑不解地望着对面的魏九峰。“您发现了什么?”魏九峰问。“请魏县长指教。”“这五个地方,就是放烟花的地方。”魏九峰提笔将五个红圈连起来,笔尖在圈中间一点,“它的中心就是这儿!”“沈家!”余鹏程几乎跟他同时说出了口。
沈家的大门轰然撞开,数十名警察荷枪实弹地冲了进来。“你们干什么!”周四挡在院子正中,持枪以对。张局长大步走了出来:“城中有日本人燃放烟花,为日本人指方向,我们奉命调查。”
“你调查你的,来沈家干什么!”
张局长冷冷道:“对不住了,县长的命令,还有军部的命令,都要请沈小姐走一趟。”
“谁敢!”
周四手中的枪猛地指向张局长。
张局长身后的几十条枪也都举起来,瞄准周四!
张局长冷恻恻道:“你要是拒捕,我当场就能枪毙你!”
“我的命是小姐给的,要带走小姐,先杀我!”
“都住手!”一声断喝,沈湘菱款款走了出来,站到了张局长跟前。
“我跟你走。”
“还是沈小姐识时务,带走!”
张局长一挥手,两名士兵要上前押沈湘菱。
沈湘菱猛然抬手,甩给了两人一人一个耳光。
两名士兵愣住了“周四,哪个的脏手敢碰我,就把他给我毙了!”
周四举着枪,瞄准那两个警察。
“沈小姐,手下人不懂事。”张局长笑了笑,亲自做了个请的手势,“车在外面,请吧。”
一盏孤灯照在县长办公室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魏九峰坐在桌后,沈湘菱坐在桌前。屋内没有别人,只有两名警察带着枪在门外守护。沈湘菱看着魏九峰,眉毛一挑:“这算是审讯?”魏九峰笑了:“审讯应该在警察局,或者在监狱。”沈湘菱一言不发,看着魏九峰。“我本人愿意相信沈小姐不是汉奸,可五处烟花,处处都能让沈家里面的人看见。甚至说,这五处烟花是围着沈家放的,这又让我不得不来问沈小姐。”
“换句话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最有嫌疑的。”沈湘菱颇为冷静。魏九峰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沈湘菱:“那又怎样?要关?要杀?”魏九峰靠在椅子上,审视地盯着沈湘菱:“沈小姐,烟花为日军的飞机指了路,飞机也到了棠德,可却盘旋了一圈,没有轰炸就走了,为什么?”沈湘菱冷冷道:“不知道。你应该去问日本人。”“不知道?那你记不记得两年前?”沈湘菱一愣。“两年前,日军的飞机也是这么在棠德上空转了一圈。只不过,他们不是什么都没扔,他们扔了……”沈湘菱脱口而出:“病毒!”
魏九峰静默了。沈湘菱也静默着。魏九峰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沈湘菱突然一阵不寒而栗。“沈小姐,您现在还是没有什么要说的么?”沈湘菱咬着嘴唇。“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烟花是谁放的!”魏九峰拍案而起,盯着沈湘菱:“我知道沈小姐神通广大,一定能找到这个人,要是找不到……魏某人只能用沈小姐来给个交代了!”沈湘菱望着他,一言不发。
简陋的民居里,烛光摇曳,刘世铭被捆在椅子上,满脸的惊恐。藤原弥山手里举着一根蜡烛,幽幽烛光中,他的面容犹如鬼神。刘世铭声音有点打颤:“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藤原弥山笑了:“恩公,我是你的贵人。”“你干什么绑着我!那些烟花……那些烟花……”“那些烟花,都是你让我放的啊。”藤原弥山把蜡烛放在桌子上:“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皇军十一军特别行动队的队长,我的名字,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叫藤原弥山!”刘世铭彻底惊呆了:“你是日本人!”藤原弥山点了点头。“你设计害我!”藤原弥山笑看着他,一言不发。刘世铭回想着遇见藤原弥山之后的一幕幕,越想越惊悚:“你要劫持我是故意的,被我打倒也是故意的!你骗我说湘菱想看烟花,骗我去放烟花,其实就是给日本人打信号——你早就设计好了!”“只有一点你说错了,”藤原弥山得意地笑了,“放烟花是临时任务,并不在计划之内。”刘世铭失声叫道:“你要怎样!”藤原弥山咯咯笑了:“我要帮你呀。”刘世铭惊恐地望着藤原弥山。“烟花,是你找人放的,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人。他们每一个都是证人,都是你为日本人办事的证人!”藤原弥山拍了拍手,四个人被扔了进来,每一个都绑着绳子,用麻袋蒙着脸,倒在地上挣扎。
“他们中,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这个屋子,都会告诉别人,是三青团的刘世铭给了他们钱,让他们去放烟花,刘世铭是日本人的奸细。到时候,你就会被抓,被判处死刑,身败名裂,刘家也会被你们敌对势力打压,连根拔起。你不愿意看见这种情形吧?”
“你……你到底要怎样!”藤原弥山邪魅一笑:“我都说了,帮你。”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猛然刺入一个人的胸口。那人的嘴明显被堵着,支吾了两声,再也不动了。刘世铭惶然瞪大了眼睛。“你看,像这样,你就安全了。”藤原弥山低笑着,缓步走到刘世铭身后,用匕首挑开了他的绳子。刘世铭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藤原弥山把匕首塞进他的手里,紧紧攥住他的手,贴在他耳边低诱道:“只要你上去,也是这一刀,就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你就安全了。”刘世铭哆嗦着连连摇头:“你……你想逼我做……做汉奸……”藤原弥山的声音更轻柔了:“你的路,当然是你自己选,你是我的恩公,我怎么能逼你呢。你可以放了他们,走出去,走出这个门。你猜,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感恩戴德,不把刚才听到的一切说出去?”刘世铭握刀的手在抖。藤原弥山脸色一变,拉着他走到第二个人身前:“他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他!只要这么一刀下去,就跟杀鸡杀狗没什么区别,一刀下去,你就安全了!”“我不……不要做汉奸!”刘世铭痛苦地大叫,竭力挣扎着。“我说了,我没想你做汉奸,我只是要保护你。你不杀他,他就要害死你,你知道你为什么输给何平安?就是因为他比你狠,要是何平安,绝对不会犹豫,就这么一刀插进去!”他抓着刘世铭的胳膊,猛然一刀戳进那人的胸膛!腥热的血飞溅到刘世铭脸上!刘世铭惊诧地张大嘴!那人抽搐一下,不动了。“你看,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这么一刀!你要不杀,你就一辈子都赢不了何平安,沈湘菱早晚是他的,到时候,你一无所有,你什么也不是!”刘世铭突然喊了一声,拔出了刀。“杀啊!你已经杀了一个,回不了头了!”藤原弥山的声音也疯狂了起来:“再杀第二个,一路杀下去,你就是英雄!”刘世铭仿佛魔鬼附体,猛地冲上去,一刀插进另一个人的胸膛。“杀得好!杀了他,杀了何平安,杀了沈湘菱,杀了所有对不起的你的人!”刘世铭刀插入第三人的胸膛,一连捅了三刀!在藤原弥山狰狞可怖的笑声里,刘世铭扔下刀,靠在墙上,重重地喘息。
“你看我,搞错了,搞错了!”藤原弥山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走到刘世铭面前,指着狼藉一地的死尸:“这些人,不是帮你放烟花的。帮你放烟花的都是日本人,这些都是你的同胞!”
他弯下腰,猛然揭开了一具死尸的头套——一张似曾相识的惨白的脸孔!刘世铭魂飞魄散地盯着那张脸,瞬间崩溃了。“你是混蛋,你是恶魔,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他捡起地上的匕首,踉跄着冲向藤原弥山。藤原弥山飞起一脚,将刘世铭重重踢倒在地,“咣当”一声,匕首掉落!“你以为你还能回头么!”藤原弥山眼中闪出残酷的冷光,转瞬,又恢复了往常憨厚的模样,“恩公,跟着我吧。我不让你做汉奸,我让你做英雄,大日本帝国的英雄!”他的语气似乎带着无比的诱惑力。刘世铭惊恐地望着藤原弥山,又转而看着面前的死尸,猛地把头埋在膝盖间,低低地呜咽起来。藤原弥山笑了,他转身从木桌抽屉里拿出注射器和药水,走到刘世铭的面前,拉起他一条胳膊。刘世铭再次浑身发抖:“你……你要做什么?”“保你的命!”“这,这是……”藤原弥山冷笑一声:“这是我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剂疫苗。”“你们,你们投下来的是……病毒。”刘世铭悚然醒悟。“你说错了。”藤原弥山熟练地把药液吸住注射器,反手将针头扎进刘世铭的手臂,“不是你们,而是……咱们!”
破败的荒庙里,四壁空空,正中的地上燃着篝火。
余子扬躺在地上,柳芬拉着小猴子坐在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摸余子扬的脑袋。
“别动我!”
余子扬猛然转头避开她的手,柳芬一愣。
“怎么了?”
余子扬沉默了一霎,闷声道:“我身上有病,会传染。”
“我不怕。”柳芬说着又伸出了手。“我怕!”他一声大喊,柳芬被吓得脸色惨白。余子扬忙得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一个劲地咳嗽。柳芬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你嫌弃我了。你是不是觉得,觉得我跟何平安……”余子扬闷闷道:“别瞎说。”“那你为什么病得这么重都不告诉我,还不让我……”“都说了,那是因为我这个病传染。”“无非就是个发烧感冒,我说了,我不怕!”“这个病是会病死人的!”
柳芬一下愣住了。
余子扬叹了口气,喘息着低声道:“索性说了吧。去年,日本人大扫荡,用了毒气弹。感染的人全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医生说,是因为我身上有抗体。之前得到消息,日本人也会对棠德用病毒,所以……所以我主动请命,要来棠德。希望国民党的医生可以通过我研制出疫苗。”
柳芬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是,你要他们用你做试验……”余子扬点点头:“谁想到,进城之后,我突然病发了。那天没有尽快赶过去救平安,不是因为我不救他,是……是我晕倒了。”“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柳芬失控地大喊起来。余子扬却依然很平静:“知道了吧,别碰我,你和孩子都别碰我。”
“我以为你死了,这九年我都以为你死了。可你突然回来了,我心里面真的高兴,我觉得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可你现在告诉我,你还是会死……”柳芬说不下去了,她伸出一只手捂住嘴,低低痛哭了起来。
余子扬叹息了一声:“谁都是会死的。只不过,我会死在棠德。”柳芬猛地抬起头:“你还要回去?”“虽然病毒复发,但我身上还是有抗体,一定能帮助他们。你带着孩子先走,我自己走回棠德!”柳芬摇着头,眼泪已经铺满了脸颊:“不,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我不走,我绝不走!”
“快走,快走!”何平安的喘息越来越急,脚步却越来越慢,只能在心里无声地激励着自己。发动机的轰鸣声忽然在身后响起,跟着一道强光打过,把何平安的身影清清楚楚地从黑夜里剥离出来!嘈杂的日语声跟着传来——“是支那兵!”何平安咬牙,拖着疲惫的身子竭力狂奔,忽然脚下一绊,扑身倒在地上!身后的运兵车飞快地冲了上来,“兹”的一声停下,十几名日本兵跳下来,枪口对着趴在地上的何平安。何平安匍匐着,手中握着枪,一动不动,眼神中带着杀气。领队的军官挥了下手,士兵们一点点地逼近。何平安眼中杀机更胜。十几条枪紧紧对着何平安!何平安猛然翻身站起,众士兵惊得后退半步。“我的,皇军的朋友的干活,朋友!”何平安把枪一扔,双手高举,一脸谄笑。军官愣住了。何平安转过身,拉起衣服。腰间赫然露出藤原家的徽章。
军官看着徽章,一下愣住了:“你,什么人?”
“我,皇军,朋友的干活!朋友!”
何平安不住地鞠躬谄笑。
军官一挥手:“绑了,押回去!”
粮库已经空了一大半,何平安坐在空地的凳子上,后面一名日本兵用枪对着他,枪上顶着刺刀。一盏吊灯悬在何平安的头顶,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一个人走进来,坐在何平安的对面。何平安努力想看清楚,却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崇明亲王的中文略显生硬:“你姓陈?”何平安满脸堆笑:“对对,我叫陈阿生。”“你是藤原家的人?”“藤原?什么藤原,我不知道啊。”“听他们说,你腰间有藤原家的徽章。”“啊,您是说那个啊,那个……”何平安忙不迭站起来,拉起衣服转过腰:“是徽章,是徽章,你要看么!”
“坐着别动!”崇明亲王一声喝令,何平安立刻不敢动了。停了少顷,崇明亲王又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徽章的?”何平安期期艾艾道:“您这么照着我……我也想不起来啊……”“回答我!”“是,是!”何平安侧着头,躲避着强光的照射:“我就是个小兵,有一回喝醉了,遇见了……遇见了太君,太君要劫持我,被我打了……其实,太君是故意的。太君问我,有什么仇人,我说,我的排长就是仇人。太君替我杀了仇人,我就,我就死心塌地跟着太君,太君就给我烙了这个,说是能救我的命!”
崇明亲王静静地听着,半晌笑了,用日语喃喃感叹:“果真是那家伙的风格啊。”
何平安疑惑了:“太君,您说什么?”
“你怎么会跑下山?”
“我是立功,立功下来的。我趁乱炸了山上的军火库,偷了匹马跑下山,谁知道被皇军抓了,皇军太厉害了,皇军万岁,皇军万岁!”何平安的脸上满是恐惧和谄媚。崇明亲王笑了笑,站起身要走。何平安连忙道:“您不看我的徽章了么?”崇明亲王停下脚步,饶有兴味看着他:“那你转过来,给我看看。”“是,是!”何平安脸色应着,缓缓地站起来。
崇明亲王脸上挂着笑,凑近了何平安的腰。何平安猛地转过身,一脚踹倒了他,双手同时上推步枪!枪响,打空!何平安伸手抓住枪口,飞快的卸下刺刀,转身扑向亲王。士兵高喊,再次举枪。何平安已经抓住亲王,刺刀死死地顶在亲王的喉咙上。“别动!”士兵停住了!大批士兵冲进来,把何平安团团围住,但没有一个敢动。崇明亲王低声道:“你劫持我是没用的,我只是一个小参谋。”“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走!”何平安低喝一声,拉着崇明亲王一步步往外走。众日本兵纷纷后退。“看来,你不是那么不足轻重啊。”何平安拍了拍他的脸,勒住崇明亲王一步步地走出粮库。士兵们随之一步步地后退。
“手雷!给我手雷!”何平安忽然一声大喝。崇明亲王只得用日语道:“给他雷!”一名士兵扔过一个雷。何平安伸手抓住,崇明亲王趁机奋力挣开了他!“别动,不然一起死!”何平安已经拉开手雷,紧紧地握在手中,只要一张手就会爆炸。崇明亲王只得站住了。何平安问:“你会不会开车?”崇明亲王点点头。何平安指着几十米外一辆卡车:“你跟我一起走,只要离开我两步之外,咱们就只有死在一起了,明白了么?”“明白,我不想死。”崇明亲王顺从地回答。何平安满意地点头,一步步地往汽车走去,崇明亲王紧紧跟着他。众日本兵自动让开一条路,眼看着两人一起上了车。汽车发动,渐渐开出了日军阵地,畅通无阻地转过山脚,车灯大亮,在曲折的山路上越开越快。何平安坐在崇明亲王的身边,警惕地看着车外的道路,手里紧紧握着那颗雷。“我们去哪?”崇明亲王开口问。“往东五十里。”“你是要去求援。”何平安一言不发。
崇明亲王一笑:“山上没有人了,对不对?或者说,一开始就兵力不足。从刚才的突袭中就可以看出,你们兵力匮乏,弹药不足,已经没有活路了,所以才冒险派你去求援。如果你不能带援军回到德山,山上的支那军无法在皇军的全面进攻下坚持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都……”
“闭嘴!你只管开车。”何平安厉声打断了他。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崇明亲王看了一眼何平安,何平安全无表情。
“我是大日本帝国的亲王。”
何平安一怔。
崇明亲王笑了:“你看,我的身份还是足以让你吃惊的,怎么样,没想到吧?”
何平安也笑了:“抓了一个亲王,这么说我还立功了。”
“你要是放了我,功劳更大。”
何平安冷冷道:“这一套没用,我劝你省点力气,想想到了中国人的地盘之后怎么保命。”
崇明亲王斜眼瞥着何平安:“我很欣赏你。”
“我说了没用。”
“只是你有一个缺点。”
何平安沉默不语。
“看来你不想知道。”
何平安仍旧不说话。
崇明亲王熟练地开着车,脸上挂满了笑:“我猜,你不是军官,甚至不是贵国政府的正规军。”
何平安眉毛一动。
“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总会有一些常识。他们会知道,汽车在夜间行驶的时候,不必开远光灯,而是要开近光。而我一直开着远光,你却毫无察觉。”
何平安一下愣住了。
崇明亲王慢悠悠道:“正规军也会知道,大日本皇军是有伞兵的。”
“把灯关了!”何平安厉声喝道。
崇明亲王笑着摇头:“你是在用你的生命威胁我的生命,不到最后一刻,你是不会选择同归于尽的,因为只要你死了,德山上的人也一定都会死。你并非只有一条命,而是所有德山士兵的命。所以,我这样的小动作,你无法制止。”
何平安警惕地看着崇明亲王。
崇明亲王的脸上挂着笑。
“你听!”
飞机轰鸣!
夜空中,日军的飞机划过。
数十朵白色的伞花在黑夜中绽放,飘悠悠降落地面。带队的军官打了个手势,伞兵们立刻散开,同时拿出手榴弹,对着山体扔去。爆炸!火光!石头滚落!落石堵住了山路。伞兵们以碎石为掩体,架起机枪,准备射击。雪亮的灯光蓦地投射过来,那辆汽车轰隆隆驶向了碎石后的枪口!
“看来,我们过不去了。”
望着越来越近的路障,崇明亲王笑容更加怡然自得了。
何平安注视前方,一言不发。
崇明亲王看了他一眼,缓缓减速。
“不许减速,如果减速,我立刻引爆!”何平安举起那颗手雷,靠近了他的头,“你记住,汽车停下来,我和你就会一起死!”崇明亲王淡淡道:“没有路,只能停下来。”“路是走出来的!撞上去!”“你疯了么!”崇明亲王大惊。何平安厉声喝道:“撞上去!”“那些石头有十几吨重!”“那就加速!”何平安目光狰狞,“快!不然一起死!”崇明亲王咬着牙,猛然踩下油门!灯光清楚地映照出崇明亲王的脸,伞兵们不敢射击,眼看着汽车飞快地扑上来!眼见汽车已经近在咫尺,领队的军官慌忙大喊:“闪开!”就在撞上碎石的一瞬间,何平安踹开车门,猛然往外跳出!崇明亲王同时往外跳!那颗手雷高高划过天空,几乎和汽车同时撞上了堆积的石障,顿时火光四起,响声震天!火光熊熊中,伞兵对着何平安的身影开枪!那抹身影却敏捷地就地一滚,钻入道边的山林,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五名伞兵紧紧抱成一个团,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飞溅的火焰碎石等到爆炸声止,碎石落地,才一个个缓缓退开,露出正中间的崇明亲王。“这个人,还真是有意思啊。”崇明亲王站起身,望着在火光映照下更显阴森的山林,微微笑了。
德山阵地上的夜色更浓重了。士兵们默默地布置工事,没有人交谈,周遭一切都静谧得怕人。雷大虎的一条胳膊打着绷带,疲惫地靠在战壕上。郝明靠在他旁边,也是浑身血污。“快天亮了!”雷大虎望着东方,喃喃说道。郝明微笑着接口:“正是最黑的时候。”
“很快就会天亮了。”
郝明点点头:“过了最黑的时候,天就亮了。”
“老何临走前说了,他会带着援军,和朝阳一起回来!”
“没错!”
两人互相看了一下,脸上都挂着笑。
一缕耀眼的阳光忽然照上雷大虎的笑脸,两人全都站了起来,仰望东方——果然见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光回大地!朝阳之下,军容整齐,大部队缓缓而来,踏地有声。郝明:“来了!”雷大虎:“援军!援军来了!”两人欢呼着跳了起来,所有士兵都停下工事,欢呼跳跃!红日之下,大片的人影越走越近。一名士兵索性跳上了战壕,对着人影扬帽招手!“嗨,兄弟——!”一声枪响!士兵胸口中弹,仰面栽下战壕,大睁的眼睛里满是诧异!“是鬼子!鬼子!”雷大虎悚然高喝,弯腰单手抄起了地上的机关枪:“快,各就各位,准备还击!是敌军,是敌军!”
日军临时指挥部里,炮声震耳欲聋。一只修洁的手却稳稳地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勾勒,渐渐描绘出一双敏锐有神的眼睛。横田勇站在门前,斜望着远处的德山。“亲王殿下!将军阁下!”警卫员端着早饭走了进来。“不必了!”横田勇抬手挡住了他,“一个小时之后,拿到德山上去吃。”“好了!”崇明亲王长出了一口气,把画好的肖像往藤原景虎眼前一亮:“就是这个人。”白纸黑墨,赫然是何平安的脸!“就是他!”藤原景虎倒吸了口冷气,瞳孔收缩:“江边拦截我的,就是这个人!根据情报,城内屡次破坏我们计划,也是这个人!”一直眺望战场的横田勇突然回头:“什么名字?”藤原景虎:“何平安!”
“何平安!”炮火声中,副官满脸鲜血,扑倒在雷大虎跟前大声喊道:“他已经跑了,他没有求援!营长,咱们撤吧!”
“放屁!”
雷大虎扬起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再坚持十分钟,十分钟之后,何平安一定会把援军带来!”
“老雷,小鬼子从南边上来了!”郝明喝叫道。
雷大虎左右环顾:“三连呢!三连呢!告诉三连长,把他们给我打回去,丢了阵地,我枪毙他!”
副官惨然痛呼:“营长!”
雷大虎一把推开他:“快去下命令!”
“三连长已经死了,三连全体阵亡了!”
雷大虎呆住了。
“老雷……”郝明此时已经满身血污,对着雷大虎轻轻一笑:“其实,从我扛枪那天开始,就想过很多死法,只是没想到,会跟国民党的兵死在一起!”
雷大虎上前一把揪住他领子:“郝明!你他娘的也说这种丧气话!我们不会死,何平安会回来!你不信他?”
“我信他,他一定会回来,所以,你要活着。”
雷大虎愣了。
郝明低声说道:“现在,你是德山的最高指挥官,你要留在这儿,守着德山。我呢?我不过是个游击队长,是共军,德山不是我们的阵地。等胜利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们这群人,他们不会知道,郝明的游击队在德山牺牲,他们只会说,你雷大虎守住了德山!所以,你要活下去!”
“你还在放屁!”雷大虎两眼血红,“你,你要干什么!”
“共产党员站出来!”
郝明一声令下,伤痕累累的游击队员一个个从战壕后站了起来,依然身姿挺拔。
“我的命令,保护国军兄弟,让他们,等何平安回来!”
众游击队员齐声高呼:“等何平安回来!”
呼声未至,阵地对面的大炮忽然调转,炮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