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德山的地形图铺在桌上,何平安手里握着红铅笔,在地图画了四个圆圈:“一、二、三、四!这四处工事,每一处都是横田勇进攻的目标,只不过时间上可能有早晚!”
他抬眼看着围在桌旁的雷大虎等人:“要同时守着这四处工事,至少要一个团的兵力,可我们现在只有一个营。如果兵分四路,那就是死路一条。但是,有一条路,也许能活!所以,我们要化零为整,以一当十!”
马潇等人面面相觑,雷大虎第一个拍桌叫道:“这可不行!——横田勇他的兵足够同时攻打这四个阵地!万一他要是化整为零,东南西北四个角儿一起开花,咱们只守一个,可不是找死?”
何平安缓缓摇头:“我断定他不会。”
雷大虎:“嗳,你又不是鬼子,凭啥断定?”
就凭他是横田勇,是跟石原莞尔、饭村穰并称为“三羽鸟”的横田勇!何平安冷笑道:“一个会打仗的将军,绝对不会在战场上浪费兵力。所以当他判定咱们兵力不足时,就会逐个去试探,希望一举击破,而不是一拥而上,事倍功半!”
郝明看着地图,眼睛一亮:“我觉得,这个可行!”
雷大虎闷了半晌,又道:“可只守一处,就算你这次猜中了,横田勇还会再打下一个啊!”
“所以我才说赌!不只赌一次,我们要赌四次,并且次次赌中!错一次,就满盘皆输。”何平安的手指在地图的四个点之间快速划动,“我们现在的弹药和武器是足够的,我们把武器全部安置在四个阵地上,武器不动,人动,只要打过一次,立刻去第二个地方!”
雷大虎:“我看这样,你们在山顶上看着,鬼子从哪儿来,你们就打旗语指挥我们就奔哪儿跑,那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何平安苦笑摇头。
雷大虎:“怎么,我又说得不对了?”
黄景升叹息道:“日军推进的速度很快,如果等我们判断清楚他们是冲向几号阵地再行动,阵地就已经丢了!”郝明嗤笑一声:“没脑子就是没脑子!”“你他娘的说什么!”雷大虎冲着郝明大吼:“我可告诉你,我雷大虎扛枪十几年,靠的不是小聪明,是真枪实弹打出来的!长官指到哪儿,我就打到哪儿!”郝明把头一扬:“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何平安,你下命令吧,我们第一个地方守哪里?”“从地形上看,二号阵地前面掩体最多,相对来讲进攻起来比较容易,而且距离日军阵地最近。”何平安伸手在地图上一点,目光炯炯看着众人,“集中兵力,就守这里!”
“集中兵力,就攻这里!”
横田勇提起笔,在地图上圈了一个红圈:“这个地方,地形复杂,掩体较多,有利于仰攻,而且距离最近。集中兵力,从这里上去,一举突破,拿下德山!”
崇明亲王沉默着。
横田勇:“怎么,亲王殿下不赞同我的判断么?”
崇明亲王望着地图,忽然轻轻地笑了,摘下白手套蹭了蹭鼻尖:“其实无所谓。即使阁下这一次的判断失误,我们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机会。”
“我的判断绝不会错误。”横田勇冷冷道,他手持红笔,在地图的四个地点之间点画着,“一号阵地正对我军,是最可能受到正面冲击的,所以何平安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一号。”
“三号阵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靠近他们的火药库,我判定何平安也绝不会放松这里的守备!”
“四号阵地,则是他们放弃德山退回棠德的唯一出路……孤兵重围,他们绝不会自断退路!”
“所以,二号阵地,是他们最有可能放弃的突破点!”横田勇冷冷横了崇明亲王一眼,手中的铅笔重重一顿,笔尖戳穿了地图:“传我的命令!集中所有兵力,全力进攻二号阵地!”
炮声隆隆!
大批的日本兵冲向阵地!
机枪轰鸣!
阵地上,雷大虎握着机枪,一边开火,一边狂笑:“哈哈哈,赌中了!”
机枪不断轰鸣,郝明蹲在雷大虎身旁,举着一把单发步枪,忍不住狠狠唾了一口:“败家子!”
雷大虎立时反唇:“你懂个屁,这叫火力压制!”
可尽管火力越来越猛,日军还是不断冲上来!
郝明端着枪,冷静地打量着对面的日军:“他们人多,我们人少。耗下去还是吃亏,小鬼子已经是久攻不下,打掉那个当官的,他们就退了!”
雷大虎听了这话,在冲上来的日军中一打量,果然隐隐看见一个军官。他立即调转机枪枪头,直接瞄准日本军官!机枪打得又刁又准,日本兵纷纷倒地。然而日本军官不断变换位置,身边的士兵更是悍不畏死地掩护!“他奶奶的,根本打不到!”
日军受阻,但仍旧拼死进攻!
郝明看了看一旁的马潇:“马长官,你也过来——你们两个听我的!”
雷大虎怒道:“凭什么!”
郝明:“凭我有办法打掉那个军官!”
马潇却立马提起机枪,猫着腰跑到两人身边:“只要你能做到,我听你的!”
郝明端着枪,一动不动。
雷大虎和马潇的机枪仍旧咆哮着。
郝明:“雷大虎,你打那个军官的左侧,狠狠打!马潇停止射击!”
雷大虎闷头不响,手中机枪轰鸣!
数名日本兵倒地。
郝明:“打得好!够准!雷大虎停下,马潇打右侧!”
马潇的机枪响起来,一样的稳准狠!
郝明:“交替进行,把他们的阵容拉散!”
雷大虎和马潇的机枪交替响起,日军的推进阵型左右晃动。
郝明一动不动,举着步枪,瞳孔缩进!
日军阵型左右摇摆,渐渐松散,隐藏的军官露出来了!
枪响!
郝明只开一枪,日本军官的钢盔被打透,当场栽倒!
雷大虎大喜:“成了!有你的!”
郝明一笑。
马潇大吼:“火力全开!”
机枪声响成一片!
日军渐渐退了下去。雷大虎重重一拍郝明:“你小子可以,整场战斗只开一枪,打死了一个少佐,一枪毙命啊!”郝明:“你们的机枪打得狠,硬是给我拉开一个口子。”两人相对一笑。马潇却冷静地收起机枪:“这只是开始,看看下一个地方守哪儿吧。”雷大虎和郝明不由同时回头,望着旗帜下的指挥部。
“下一个地方,下一个地方是哪儿!”作战地图前,何平安双手扶着桌案,眉头紧皱。黄景升:“要快,再不下判断,日本人就攻上来了!只要再赌中一次,横田勇就会心乱!”“横田勇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何平安突然平静地问一句,黄景升和雷大虎都愣住了。何平安:“告诉我,左还是右!”“我参与过外围战,远远地望过一眼,他拄着军刀的动作。”黄景升闭目静思,忽然睁开眼睛,“是右!”“八嘎雅鹿!”何平安突然骂了一句,用右手指着黄景升。黄景升被骂愣了。“你们都是废物么!竟然攻不下一个阵地!耻辱!耻辱!耻辱!”何平安的拳头在桌子上砸,重重地敲打二号阵地位置:“我不相信,他们还可以有兵力去守下一个地方,给我打!”他高举拳头,顺手一落,砸在二号阵地右边的三号阵地上。黄景升明白了,一笑。何平安:“三号,打旗语,快!”
“这是耻辱,耻辱,耻辱!”横田勇挥舞着拳头,重重砸在地图的三号阵地上,“三号阵地,从三号阵地突破!”伴随着他的怒吼,潮水般的日军涌向了三号阵地!可还没等他们冲上阵地,来自对面战壕的枪弹已汹汹袭来!战斗异常激烈,日军不断上涌,国军阵地的枪声犹如疾风骤雨。郝明端着机枪,不断点射,永远是三连发。一个个的敌人倒下。身边的填弹手中枪倒毙,郝明全无察觉。机枪没子弹了。“换弹!快,换弹!人呢!快!”郝明怒吼着,子弹填上了,机枪再次轰鸣!“为什么这么慢!”他一扭头,却看见雷大虎成了填弹手。郝明失声大笑:“我还没用过营级军官当填弹手!”雷大虎闷吼:“少废话!鬼子来了!”
“三号阵地已经攻了半小时了,死伤很重。”崇明亲王走到横田勇身边,淡然一笑,“看来,这个阵地兵力很充足。”横田勇摇头低语:“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他们有这么多兵力!”藤原景虎低声道:“将军,会不会我们想错了……”横田勇猛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藤原景虎低着头退了回去,不敢说话。横田勇:“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不会错!”崇明亲王又道:“将军阁下,敌人战局有利地形,而且弹药充足,我们的部队暴露在开阔的位置,伤亡太重了。”横田勇:“叫他们停下来,准备进攻下一个阵地!”崇明亲王:“进攻哪里?”横田勇走到了地图前,伸出一根手指在一号和四号阵地上反复敲打着,神色冷峻。
何平安的面前同样地放着地图。黄景升站在他背后,焦急催问:“下一步,去哪?二选一!”何平安凝望着面前的地图,一言不发,黄景升才要继续追问,忽然听见他在极低微地自言自语:“……刚刚猜中三号,是我断定横田勇在第一次进攻不利之后,一定会愤怒,愤怒会让他不去思考,凭借本能直接做出决断。可他毕竟是名将,这次失败,反倒会让他冷静下来……”
“一还是四,一还是四……”何平安深深吸入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日军指挥部里的横田勇也在深深呼吸着,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深深俯视着面前的地图,脸色越来越阴沉难测——
——到底是一,还是四?“猜不到,我猜不到!”何平安豁地睁开眼,懊恼地猛砸桌子!黄景升拍打着他的肩膀:“何老弟,没有人能真正的算无遗策,你能做到这一步,我已经很惊叹了。这时候,就真的赌一次吧。”何平安:“真的赌一次?”“我看得出,你心思很重。你虽然说赌,可你还是想凭着你的聪明推算出敌人的行为,想让大伙都能活命。”黄景升一笑,“这次,你就凭运气,赌吧!”何平安的目光中仍有迟疑。黄景升又说:“横田勇的心应该已经被你打乱了,这时候,他除了碰运气,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跟他碰一碰运气!”迎着黄景升充满信任鼓励的目光,何平安终于点点头,闭上眼,抬手往地图上一拍:“就守这里!”“是四号!”黄景升低头看一看图,转身大声命令:“快去打旗语:守四号阵地!”
“打到这地步,我倒要斗一斗运气。”横田勇突然转过身,不再看地图了。他曲起右手的拇指,余下四根手指轮流在桌沿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忽然停顿下来,食指抵在桌面上不动了——横田勇豁地转回身,眼底寒光凌人:“一号!去一号!”崇明亲王转向藤原景虎,淡淡道:“快去执行将军的命令吧。”藤原景虎“是”了一声,转身要走,横田勇却突然一抬手:“等一等!”藤原景虎站住了。“我之前每一次都错,这一次……也许又错了!”崇明亲王冷静地望着横田勇:“将军阁下,这个时候,您的心,不能有丝毫动摇!”横田勇一愣,跟着决然道:“不要去一号了,去四号,四号!”
四号阵地前,众人屏息凝神,一切安静地可怕。
雷大虎一拳捣进战壕的泥地里:“小鬼子,你倒是来啊!”
像是为了响应他似的,枪声忽然响起!
马潇大喜:“来了,来了!”
郝明:“猜对了这次,下一次一定是一号,我们已经赢了!打!”
雷大虎扛起机枪,大吼一声:“打!”
枪声密集如雨!
横田勇坐在地图面前,脸色铁青,一动不动。崇明亲王轻轻走到他身后:“我已经下令后撤了。”横田勇点点头,沉默半晌,忽然起身,对着崇明亲王深深鞠躬:“请殿下原谅!我刚才,犹豫了。”崇明亲王冷冷道:“作为主帅,一瞬间的犹豫,就会带来厄运。”横田勇:“不管是否能拿下德山,在心理战上,我输给了德山的指挥官。真是想见见这个人啊!”“只剩下一号阵地了,我亲自带人,拿下一号阵地!”藤原景虎大步走上前,“我会把何平安活着捉回来,献到将军座前!”横田勇缓缓点了点头。
一号阵地前,狼烟弥漫,机枪轰鸣!
日军一波波地冲锋,又一波波地被打退!
藤原景虎拔出军刀,疯狂怒吼:“冲!只许前进,不许后退!谁后退一步,枪决!杀!”
他一马当先冲向国军战壕,在他的煽动下,日军再次汹汹涌了上来!
对面的战壕里,何平安望着滔滔不绝的敌人,一拳捣在地上:“打一次反冲锋,彻底摧垮他们!”雷大虎眼睛一亮:“哈哈,我等的就是你这句!土八路,敢不敢跟着我!”
“是你跟着我!——同志们,冲啊!”郝明第一个跳了出去,游击队员紧跟他,跳出了战壕!何平安和雷大虎也跳了出去,所有人都冲了出去!一次反冲锋,双方刺刀见红,拼杀在一起!日军被最后的冲锋打得节节后退!藤原景虎一眼看见了何平安!“就是他!”藤原景虎顿时红了眼,要往上冲!副官一把拉住他:“将军的命令,马上撤退!”藤原景虎:“什么!”“将军命令,马上后撤!”藤原景虎恶狠狠地望了何平安一眼:“撤!”
望着日军缓缓退却,所有战士一片欢呼!何平安、雷大虎、郝明、马潇、黄景升,相视一笑,全都瘫软在地上。郝明:“你可真行,横田勇的花花肠子都被你蒙中了!”何平安苦笑:“我不是在蒙,是在赌命。”马潇一巴掌拍在何平安肩膀上:“赌命赌命,我算是服了你何平安了!有人赌个大子儿都输,你把全营兄弟们的命都押上,还赢了!还赢了整整四回!哈哈,姓马的今天算开了眼界了,看来越是不要命的赌徒,越能赢!”黄景升:“嗳,你还以为他真是凭着傻大胆瞎蒙呀?”马潇回过头,诧异地看着黄景升:“不是你说,他猜准了也没用,还是赌命么?”郝明:“是呀,可不就是赌么,天地玄黄大小……这宝压的,十分之一的准头儿都赌准了!”
黄景升笑着瞥了马潇、郝明一眼,捡起个小树枝在地上划拉:“十分之一?哪有十分之一!我给你们两个糊涂蛋算算啊……第一次四个里头赌一个,是四分之一,第二次是三分之一,这两次就是十二分之一,到了第三次……”
他把树枝在地上重重一划,抬眼看着马潇、郝明:“则全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和对敌人内心的洞察,这是比十二分之一都低的准头儿!如果说蒙,我们连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机会都不到!说到底,真不是靠赌,靠的是敏锐的判断力和大胆的想象力,还有惊人的战场直觉!”
说到这里,他干脆把树枝一丢,冲着何平安一抱拳:“老何呀老何,我是彻彻底底地服气你了!”雷大虎撇撇嘴:“黄秀才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反正我老雷就知道他何平安是诸葛亮再世,天生会神机妙算,听他的总没错!”郝明:“其实最后一回也真险,我们根本没几个人。”马潇:“就是就是!连着给老何算中了几回,鬼子都被打怕了,枪一响就跑得比兔子还快!”雷大虎、郝明、马潇等痛快地大笑起来。何平安也笑了,笑着笑着又望着他们三个,冲着黄景升挤了挤眼:“呦,这回你们三个倒不对掐了,都相互服气了?”黄景升朗声笑道:“他们呀,是都服气你了!”郝明不好意思地看看何平安,又看看雷大虎和马潇:“我还没给两位国军老兄道谢——刚才阵地上,我可欠了你们一条命呢。”说着,他伸出一只手。雷大虎和马潇相互望望,爽快地伸出手。雷大虎:“有啥谢不谢的!不管姓国还是姓共,一场生死战打下来,都是兄弟。都是不怕死的好汉!”马潇:“下一回,我可再跟你个土八路赌一把,还赌谁宰的小鬼子多!”三只手有力地击在一起,三人爽朗大笑。雷大虎抱着脑袋躺倒在地上:“奶奶的,这仗打的,走错一步就是个死!”郝明:“你怕了吧?”雷大虎看着郝明:“想听真话么?”他豁地坐直了身子,圆瞪的双眼看看马潇,又看看何平安:“真他娘的过瘾!”郝明顿时笑了。何平安也笑了。雷大虎更是爆发出一阵响雷般的笑声。
“一号,二号,三号……四号!”崇明亲王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上的四个红圈,“居然每个阵地都有重兵防守!——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兵!”“我也想不通。”横田勇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思考,“德山是棠德的犄角,要攻陷棠德,就必须掰断这根犄角!”崇明亲王摸了摸鼻子:“棠德依靠德山守护,但同样,德山的存在也依赖棠德。牛角是坚硬的,要空手折断牛角,除非是神力。可如果牛头被斩了,牛角也就自然脱落了。”横田勇一愣,似有所悟的看着崇明亲王:“彻底切断棠德与德山的联系,自然可以轻取德山,可如果绕过德山直扑棠德,我们就会腹背受敌!”崇明亲王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我们不需要绕过德山,只需要让飞机飞过德山,给棠德余鹏程送去一点礼物,让他忙于应对,根本无暇关照德山。”横田勇霍地站了起来:“你的礼物,就是指……”崇明亲王缓缓点头。横田勇默叹一声:“这可需要非凡的勇气做出决断。”崇明亲王一笑:“是该将军阁下做出决断的时候了。至于勇气,请想想您的名字。”横田勇一愣,眼神渐渐狠毒起来:“藤原君!”
藤原景虎走向前。
“请联系你的兄长,请他在城内配合我们!”
“小时候觉得家里的院墙高,现在长大了,却发现比小时候看着还高。”沈湘菱站在院墙内,抬头望着高墙。扫帚扫地的唰唰声从她背后传来,跟着响起一个憨厚的声音:“小姐,您说的话,我咋听不懂?”沈湘菱转过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你休息吧,身子刚好。”对面,竟是一身下人打扮的藤原弥山。藤原弥山抬起头,冲她木讷地一笑,继续抱着扫帚扫地。沈湘菱又劝阻道:“你不是我家的下人,不用给我做活。”
“这可不行!”藤原弥山紧紧抱住了怀里的扫帚:“吃了沈家的饭,就是沈家的人!更何况,我是饿晕在沈家大门口,要没小姐给的那一口饭,我早被人拖到乱坟场烧化了。”他眼圈蓦地红了,忙低下头,继续扫地,唰唰的声音不断响起:“我也干不了啥……看您院子脏了,我给您扫扫。”沈湘菱摇摇头:“不用扫了,这院子……就脏着吧。没人会在意。”“可我在意……小姐您可是观音菩萨一样的人物,我看不得小姐跟前有丁点不干净的地方!以后我天天给您扫院子……以后,小姐需要我干啥,我就干啥!”沈湘菱一皱眉,却笑了:“不用耍聪明了,你想要留下来,就留下吧,我不赶你走。沈家空了,不多你一个人吃饭。”“谢谢小姐,谢谢小姐……”藤原弥山身子一下僵住了,跟着深埋着头,声音拖着哭腔:
“我一定把院子扫干净,扫干净……”藤原弥山用力地扫着,一副被深深感动的样子。“你愿意扫,就慢慢扫吧。”沈湘菱转身离去。藤原弥山低着头,看着她的脚走出了院子,忽然低低咳嗽了一声。一个纸团从墙外扔进来。藤原弥山用扫帚压住纸团,缓缓蹲下,捻起纸团揣进口袋。唰唰的扫地声继续响起。
郝明蹲在临时指挥部的地上,把电报机的零件一个个拼起来。雷大虎冷眼相看:“神了,土八路还会修发报机。”郝明斜了雷大虎一眼:“参加革命前,跟着地主家的少爷做常随。少爷是大学生,学机电的。根本不会念书,考试从来都是我替考。几年过来,也相当于一个大学文凭。”他一边说着,手下不停,熟练地组装着机器。雷大虎:“吹吧你,都碎得稀巴烂了,你要是能把这个修好,我给你擦皮鞋!”
郝明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踹了那一脚,比邓峰摔得还碎!”
雷大虎讪讪得挠挠后脑。
郝明一笑,把发报机装好了,抱起来放在桌子上。
何平安关切地看着发报机:“能用么?”
郝明通上了电,所有人都凝神看着发报机。
发报机滴滴答答地响起来。
何平安:“通了!”
所有人脸上大喜。
何平安:“快,翻译电文!”
一边的发报员上前翻译。
雷大虎顿时满脸是笑:“他奶奶的,说话算数,老子给你擦鞋!”
“算了吧。”
郝明把脚往前一伸,居然是一双磨破了的布鞋。
“比不得你们,共产党不搞特殊,官兵一样,都穿布鞋。”
雷大虎一愣,说不出话来。
“再说……发报机也没修好。”
何平安:“你说什么?”
郝明叹息:“发报装置坏了,找不到替代品,这台发报机,只能收,不能发。”
众人全都愣了。
雷大虎喃喃道:“就是说,我们根本不能求援!”
众人静静地沉默着,只有发报机传来的滴答声。
老许盘坐在军火库外的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闭着眼喷了一大团烟圈,满足地叹了口气:“抽一口少一口了啊。”一众士兵围着他,全都盘膝而坐,身后堆着大批的军火。一个士兵凑近道:“许连长,您要也说这个丧气话,兄弟们就没盼头了。”老许眼睛睁开一条缝,扫了他一眼:“不是我说你,陈阿生,你们虎贲出来的,脑子都缺根弦!咱们现在是被人层层包围,就是人家嘴边的一块肉,什么时候想吃咱,就是顺口的事。”陈阿生不解道:“可那个何长官,不是把日本人打回去了么?”“打回去?”老许冷笑一声:“那不是打回去,那是吓回去。都是假的!等日本人明白过来,大军一到,咱们就算是吹灯拔蜡!”陈阿生悚然变色:“那,那不就是死定了?”“可不是死定了!”老许把烟捻灭了,苦笑一声:“咱们这当兵扛枪的,活了今天没明天,多活一天都是赚的!”众士兵面面相觑,难免露出凄然之色。
陈阿生神色紧张地盘算了半晌,忽然开口问:“许连长,咱们就没个活路了?”老许拍了拍陈阿生的肩膀:“想开吧,早死早超生!”陈阿生压低声音:“是不是投了日本人,就能活了?”老许直愣愣瞪着他,忽然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再说这种话,老子打死你!”陈阿生捂着脸:“是是,不敢说了!”老许的神色又软下来,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年轻伢子,怕连女人都没讨过,爹娘也没享过你们几天福;不像我,活到快四十,还留下个儿,也够本了!”几个年轻战士不觉低下了头,沉默了。陈阿生却忽然站起来:“我,我去撒尿。”
桌上的电报机沉默着。雷大虎手里却攥着厚厚一叠电报,念一张,就丢下一张:“五十七师师部六点二十三分电,雷部是否准时赶到德山阵地,为何没有回复。速复。”众人静静地听着,全都沉默。雷大虎:“七点十五分电,德山枪炮声急,敌军情态如何,是否需要支援,速复!”“八点二十分电,德山情况不明,疑为敌军圈套,不能轻派援军。真实情况,火速汇报!”“十点三十四分电,德山枪炮声已不闻,伤亡如何,阵地是否仍在我军手中,十万火急,速回!”“十一点零二分电,已向孙将军部求援,孙将军正赶往德山,务必坚守!务必坚守!”“十一点四十分电,急!急!急!德山战况不明,孙部不能贸然进军,速报!速报!”“十一点十五分电,德山已被日军包围,孙部于德山东南五十里处驻扎,如有一线生机,即刻派人求援!”……雪白的电文一张接一张飞在眼前,众人都沉默了。雷大虎的手里空了,他恨恨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咱们现在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还是个没娘的孩,没人来援了!”何平安叹息:“咱们的消息传不出去,指挥部吃不准德山到底是在咱们手中,还是日军设的伏击,所以不敢贸然来援。”郝明:“援军不就是在五十里外么!”雷大虎:“你真当你是赵子龙啊!五十里?你跑不出五十米就被人炸成灰了!”郝明思索半晌,眼睛亮了:“不是还有那条暗道么?我们可以偷偷下山。”何平安摇头:“不可能,日本人不是傻子。昨天他们没发现,不代表今天没发现。他们一定已经把那条路堵上了。”郝明:“可山上的兵力,根本无法据守,只能求援!你们留下,我带着游击队试试!”“放屁!老子是看不惯你们土八路,可一起扛枪打鬼子,多少有几分情意。”雷大虎拍着胸口,“要去,你们留下,我去!”
何平安刚刚张嘴要说话,突然“轰”的一声爆炸,炸雷般落在头顶!
众人一惊,跟着先后冲出指挥部。
“报告营长!”一名士兵张皇跑来,“军火库被炸了!”
满地焦黑,一片狼藉,触目都是破碎的枪支,四散的弹药。几名伤员在地上打滚,士兵纷纷把他们拉开。老许脸上全是血,笔挺地站在雷大虎面前。雷大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忽然拔出了枪,枪口直顶他的脑袋:“玩忽职守,致使军事重地受损!你还有什么说的!”老许认命地闭上眼。何平安按住了他的手:“已经这样了,还不如让他死在战场。”雷大虎愤愤地放下枪。何平安:“老许,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许仍旧闭着眼,沉默不语。“何长官问你话呢,你他妈的别以为闭着眼就没事!说话!”雷大虎踹了他一脚。老许后退了几步,睁开眼看着他:“雷营长……雷……雷……我怎么哑了!”雷大虎这才发现,他的声音有点不对。“老许!老许!”何平安怔了一怔,喊了两声,老许却毫无反应。雷大虎也愣了。何平安叹了口气:“他不是哑了,是被震聋了,带下去吧。”雷大虎点点头,两名士兵上前,把老许拉了下去。雷大虎跟何平安对望一眼:“怎么回事!”一名士兵上前敬礼:“报告!当时许连长跟我们一起在看守军火库,突然传来爆炸声!等我们回过神来,兄弟们全都受了伤……大柱被炸断了腿,老四的眼睛……”雷大虎挥挥手:“行了行了!老子没问你伤亡!我不会自己看报告啊!”何平安却问:“兄弟,你听见了爆炸声,几声?”“好像是……三声,听声音……是手榴弹!”何平安一怔,又问:“你确定是手榴弹?”“听过几千遍,不会错!”“那就是说,不是提前埋好炸药,而是用手榴弹引爆。之前,有发现什么人么?”士兵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没看见别人接近过。倒是……”雷大虎一跺脚:“快说!”“陈阿生半截起来上厕所,离开了一阵子!”何平安忙问:“离开前,有说什么?”
“当时,许连长说我们凶多吉少,大概是会死在日本人手里,但是能为党国尽忠,报效委座,我们……”雷大虎:“别说屁话,直接说重点!”何平安唯有苦笑。士兵吞吞吐吐道:“陈阿生他问,要是投靠日本人,会不会活下来,连长打了他耳光。”何平安神色一凛,雷大虎已经跳了起来:“他奶奶的,就是这个陈阿生!快!派人去追,只要没下山,就把他追回来,老子亲手毙了他!”“不用追了!”树林中,郝明大步走了过来:“人抓住了!”两个游击队员跟在他身后,押着陈阿生走了出来。郝明一把揪起陈阿生,狠狠丢到了雷大虎面前:“我的人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要下山,以为是个逃兵,就把他拎回来!”雷大虎一脚踹在陈阿生脸上:“你他奶奶的,是不是你要当汉奸,炸了火药库!”陈阿生被踢得满脸是血,爬起身又跪在地上:“长官饶命,长官饶命,我也是被逼的!”“好,认了就好!”雷大虎咬牙狞笑着,拔枪就打!一声枪响!陈阿生吓得瘫软在地,却毫发无损。原来是何平安忽然出手,把雷大虎的枪口托高了半寸:“押进去,审个明白!”
陈阿生跪在指挥部的地上,两把枪指着他的脑袋,身后站了两个士兵。雷大虎搬了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在对面:“说,你是什么时候投靠的日本人!”何平安看了雷大虎一眼,走上前,推开士兵,把陈阿生拉了起来:“就算你是犯人,也不用跪着审。你说吧,说清楚了,我让你死个痛快。另外,我可以让你算烈士,报到你的家乡,不让你父母丢脸。”陈阿生怔怔看着他,忽然“哇”哭了出来:“长官,长官,我是……我是被逼的啊。”何平安:“被逼的?谁逼你!”“那个人,那个人硬逼着我当汉奸,他是魔鬼……”雷大虎一拍椅子:“说清楚!”何平安拍了拍陈阿生:“你慢慢说。”陈阿生渐渐平复了情绪:“四天前,我下了岗,出去偷酒喝。说实话,我是个酒鬼,离了酒我就吃不下睡不着的,城里都空了,偷口酒还是不难。平时都没事,可那天我没管住自己,喝高了……”雷大虎一声闷吼:“问你是谁逼着你当的汉奸,别瞎扯!”陈阿生忙道:“我就是那天晚上遇见他的!我喝醉了,一个人走夜路,突然有个人跑出来,要抢我!我是扛枪的,当然跟他打,这人很怂,打两下就打服了,跪在地上求饶,说只要我放了他,他愿意听我的,为我做任何事。我看谁不顺眼,他就替我把他杀了!”何平安目光一寒。陈阿生:“我当时喝多了,想起排长因为我喝酒打过我,就说,你要真有能耐,就去把我排长杀了,我还告诉他部队的番号。我只是一时酒话,谁想到,谁想到……第二天排长就死了!”
雷大虎也愣住了。
何平安:“他是日本人?”
陈阿生:“对,对!他找上了我,说他是日本人,已经帮我把事办了,后面就该我帮他了。说我跟日本人合谋杀死军官,已经是汉奸了……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是被逼的……”
何平安:“他让你炸的军火库?”
陈阿生摇摇头:“也不是……临出发前,我收到一个纸条,说是让我伺机刺杀领队的军官,只要杀了军官,割了脑袋去投靠日本人,我就能……就能……”
雷大虎喝道:“就能升官发财!就能长命百岁!是不是!”
陈阿生:“是,是!”
雷大虎怒极反笑:“那你小子怎么不把老子的人头拿去啊!”
“我不敢……我知道我是汉奸,我是混蛋!我不能再害人了!我就想着,炸了军火库,一样……一样可以……”
何平安沉默了少顷,忽然问:“可就算是跑到日本人的阵地,他们怎么能相信你?”
陈阿生一愣,尴尬地咧了下嘴:“他给我盖了个印。”
何平安目光一跳:“什么印?”
陈阿生转过身,拉起衣服。
后腰上,赫然烫着一个印记。
陈阿生:“他说,这是他们藤原家的徽章。”
深夜街角,四下无人。
刘世铭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尽量不让人看见。
藤原弥山的身影匆匆走来。
刘世铭忙从墙角闪了出来:“怎么样?”
藤原弥山:“恩公,沈家小姐已经收留我了,我现在在她们家做下人,下一步要干什么,您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