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脸疲惫的何平安缓缓走了进来。坐在桌前的柳芬猛地站起来,扑上前竟一把抱住了他!“谢天谢地,我可算是又见着你了!”她的拥抱叫何平安身子一僵,他抬起手拍了拍她肩膀,轻轻推开了她。“没事了,我有点累,坐下说话。”柳芬怔了怔,讷讷地抬手理了下耳边的碎头发,低着头走到桌前,倒了杯水。“一开始沈小姐说要杀你,把我们扣下来。我以为她是坏人,后来说,她是要救你。要你诈死,然后送咱们出城。我才知道,她是真心要帮你!”何平安点了点头。“现在好了,你可算平安回来了。”柳芬眼中又闪出光彩,“我们什么时候出城?”何平安两眼望地,一声不吭。“怎么?你不愿走?”“你们娘俩走,我不能走。”何平安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今晚我就得去德山。那里是前线。”柳芬瞪大了双眼:“前线?为什么?”“救我的不是沈湘菱,是余师长。我要带领督战队去德山,就是他救我一条命的代价。”柳芬呆呆地望着他,忽地一把扯住他手:“咱不去!凭啥要你去?你也不是当兵的!反正你人都放回来了……这回你听我的,咱们偷偷走……”何平安摇了摇头:“不行,我得去。”柳芬急得几乎要落泪了:“为什么!”“因为他是共产党!”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柳芬转眼一看,顿时怔住了——门外站着的,正是自己的丈夫余子扬。
空旷萧条的街道上,一辆车飞驰。沈湘菱拼命地加速,紧咬着嘴唇,似乎要冲破什么。她将何平安送回了沈家,送回了柳芬和小猴子身边,自己却不知该怎么面对,只能独自驾车开上街头,狂飙发泄。汽车转过街口,一个人突然闪了出来。刺耳的刹车声!沈湘菱脸色惨白,惊魂甫定地瞪视着挡在车头前的人。刘世铭站在车前,两眼直定定地注视着她,慢慢走到车窗前。沈湘菱推门下车,愤怒又后怕地瞪视着他:“你疯了!我差点撞死你!”“那就撞死我!我巴不得你撞死我!”刘世铭突然大喝了一声,几乎咆哮了起来:“如果你今天杀不了何平安,但撞死了我,你会怎么样,会不会也抱着我,后悔莫及,又哭又叫!哭着喊着求我‘不要死’!”沈湘菱吓了一跳:“刘世铭,你说什么疯话!”“我是疯了,我已经疯了!可你为什么还要欺骗和利用一个疯子!”沈湘菱一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下冷了起来:“原来,你都知道了。”刘世铭惨然一笑:“知道什么?知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想杀了他,其实一门心思地要救他?知道你为了这个有家有室的男人,连自己父亲的命都不放在眼里?还是知道你处心积虑,把我当成个傻子可怜虫一样骗……”“是你拽下了那块钢板!”沈湘菱厉声打断他的话。刘世铭静默地盯着她,两眼血红。“回答我,是不是你干的?”刘世铭的眼神中带着绝望,低沉道:“是我。”沈湘菱抬手,猛然给了他一巴掌。“钢板就是我往下拽的!怎么样?我恨不得他死,我恨不得他被你一枪打死!你知道吗,看见你挡着他心口的钢板,我,这里!”刘世铭竟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点着自己的心口:“早被你打中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爱上那个何平安?为什么我还一直信着你,等着你?为什么你能为了他,毫无愧疚地对我说那些话,骗我做那些事?跟他比,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沈湘菱,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一枪打死的人不是他,是我,是我!”
沈湘菱注视他的目光由震惊、疑虑、伤感,渐渐转成了彻底的失望和冷漠:“所以,你就故意拽下了那块钢板,好叫我弄巧成拙,亲手一枪打死他?刘世铭,你真以为,如果我今天一枪打死他,我就能忘了这一切,心安理得地嫁给你,跟你逃到重庆过安稳日子?还是你就是想让我一辈子都承受这种痛苦和自责……直到老死、病死、或者哪天也被人一枪打死?”
“可我告诉你,如果我一枪打死他,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我一辈子心里也再装不下别人!”“我知道,”刘世铭呆望着沈湘菱,绝望地摇头:“我早该知道,早就该知道……”“是,你早就该知道。你自己想一想,当我对你满怀希望的时候,你拒绝了我;我对你托付生死的时候,你又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暗算我!——刘世铭,别再说你信我、等我、想着我……从一开始到现在,你真正在乎的人只有你自己!”刘世铭怔然注视着她,惨然点点头:“好,好。你说得对,我只在乎我自己。”他凝望着她,一步步退回车前,缓缓躺在地上。“不就是一条命么?如果压死我就能让你一辈子记得我,沈湘菱,我求你,现在就从我身上把车开过去!”说完,他决然闭上了眼。沈湘菱扭头上车。刘世铭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汽车马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是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再接着,一切声响都渐渐远去了。刘世铭睁开眼,街口已经空无一物。他无声地笑了起来,越笑越是伤悲,片刻便是满面泪水。
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封面上盖着红色的印章,印章上是交叉的镰刀锤头。何平安、余子扬对面坐着,柳芬夹在中间。何平安缓缓伸手抚上去,手指摸过印痕,微微颤抖:“又见到了。”余子扬郑重地整理衣襟,站在何平安对面,举起独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何平安愣住了,抬眼看着余子扬。“何平安同志,我代表组织通知你,你已经通过了组织的审查。这九年,你严格遵守党章党纪,并没有忘记党的宗旨,也没有给党旗抹黑,你仍旧是党的好同志。从此刻起,欢迎你归来!”何平安震住了,嘴唇发抖,一张一翕地说不话出来,眼中满含着泪。余子扬微笑道:“别说了。敬礼吧。”何平安忙站起身,郑重地敬礼,两个男人互望着。余子扬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何平安同志,欢迎回来!”柳芬站在一边,看着两个热血沸腾的汉子,一时心中悲喜交集。何平安也是眼含热泪:“我不明白,你代表组织……你请示过组织了?可以联系?”“我请示过上级了。”余子扬微笑,“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我自作主张,你真的被认可了!”“你出城了?不可能。难道说……”余子扬目光一冷,何平安住口了。“柳芬,你带孩子进里屋吧。”余子扬望向了柳芬。柳芬咬着嘴唇,垂眼望着地下,没有动。何平安有些不忍心:“余大哥,柳芬她绝对可以信任,她这九年……”“我不是不信任她。柳芬,你也是预备党员,可毕竟脱离组织九年,对于你,我没有得到明确回复,所以,根据组织的纪律,我们以下的对话你不能听。”柳芬气恼地望着余子扬,眼神中闪着冤意。余子扬的语气很坚决:“柳芬,我知道你恨我,可纪律就是纪律。党组织能走到今天,就是靠着铁一样的纪律,我不能为你破例。”“纪律,纪律!”柳芬突然抓起桌子上的茶杯,一碗冷茶泼在余子扬脸上。余子扬一动不动,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九年前,孩子还没断奶,你一声不吭就扔下我们母子,这也是纪律?九年了,你明明活着,却对我们不闻不问,找都没找过我们,这都是纪律?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何平安,我们母子就真的死了,到今天连骨头渣都烂没了!”“柳芬,这些年,我余子扬一千一万个对不起你!”余子扬低声道,“不过老天有眼,幸亏何平安他,你们有他……”
“对不起?幸亏?——你也知道自己对不起我们娘儿俩,你也知道这九年幸亏有他何平安,你老婆儿子才能活着,活到今天听你说这句对不起!可余子扬啊余子扬,你都是怎么报答人家的?老婆你不管,儿子你不认,你自己的兄弟、大恩人你也见死不救……你还是什么共产党员,你连个男人都不是!”
余子扬脸色平静地抹掉脸上的茶水:“柳芬,求求你,别当着孩子……”柳芬:“你还敢提孩子!我不想见你,儿子也不想见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别这样,别这样!”何平安忙一把拦住柳芬。“余大哥肯定有苦衷,他身上有任务!”
柳芬狠狠推开何平安:“又是任务,又是纪律!一个为了任务眼睁睁看着不救你,一个为了党员自己去送死!除了任务,你们眼里还有什么?你们这号人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根本没有亲爹热娘,老婆孩子!滚!都给我滚!有什么任务,有什么秘密,你们自己去说,我不稀罕听,反正……反正你们从来都不信任我……从来都不当我是……当我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索性伏在桌子上,默默地哭起来。“娘,你别哭,你别哭!”小猴子摇着她的衣角,声音里也带着哭腔。柳芬弯腰抱起小猴子,摸了一把泪:“孩子,这世上,只有你是娘的亲人,除了你,娘谁都不认识,谁都不认识!”说完,她抱着小猴子,转身走进屋里,“砰”地关死了门。余子扬和何平安默默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余子扬才开口:“我不是不想救你,今天,本来我……”“大哥,我都知道,我理解。”何平安打断了他的话:“换了是我,我也不会为了救你,而置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不顾!”余子扬点点头。何平安:“城内,有组织的人?”余子扬又点点头。“是谁?”
余子扬凝视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你的权力。这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情况特殊。在必要的时候,他会主动联系你。”何平安不禁一怔:“身居要职?”余子扬沉默以对。何平安恍然醒悟:“对不起,我不该问。”“我来之前,只知道城内有我们的人,可并不知道是谁,我也是刚刚才见过他。他很欣赏你,甚至是敬佩你。他让我问你一句话。”余子扬压低声音,“这次去德山,你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何平安一愣:“余鹏程告诉我说,名为运送战斗物资,实际上是督战。”“是督战,督战是做什么?”何平安:“就是……”“就是杀人!”余子扬断然道,“杀国民党的人。如果德山上的人准备弃守,就要杀人督战。可这还只是表面!”何平安:“不止于此?”余子扬点点头:“不止于此。你说你是土匪,你觉得余鹏程信了么?”“他绝对不信。”何平安一笑:“我跟余鹏程只见了几面,感觉这个人不只是军人,还是政治家,城府极深,我说我是土匪,连三青团的刘世铭都骗不了,更别说是余鹏程了。而且……他绝不会把督战德山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真正的土匪!”“那你觉得,对于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肯向他剖露的人,他怎么会这么信任你,还要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何平安一时怔住了。在手术室里,余鹏程向何平安和魏九峰交代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余鹏程的那段话——
“你的身份,大家心知肚明。真要走到督战杀人那一步,说实话,我余鹏程有些担不起。不是因为我怕丢官,是怕惹起派系争斗,棠德就万万守不住了。这里是西南门户,丢了棠德就是丢了重庆,我不能拿党国的半壁江山去冒险。到时候,你的身份会为我解决难题。你愿意么?”
何平安闭了闭眼,苦涩地开了口:“我想他第一是为私,想找一个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去做这个丑人,自己好置身事外;第二点,也是怕引起派系倾轧,影响棠德战局。余鹏程虽然是国民党,但总还算是个一心为国的热血将军。”
“不错!他是一心为国,可他的国是所谓的‘党国’,不只是我们的土地和人民,更有他们的政党,腐朽专权的政党!虽然现在为了抗日,国共合作,但这改变不了国民党的本质。”何平安脱口而出:“怎么,他要利用我?”“他利用的不是你,而是你共产党员的身份!”何平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余子扬继续说道:“德山上的部队不是余鹏程的虎贲,按照军规,他没有直接指挥的权力,也就无从督战这一说,所以派你去,只能以运送物资的名目,实则去做督战的事情。”
“所以,如果真杀了人,用我这个共产党员,他顶多只是失察,是共产党破坏国军内部团结,而不是他不顾友军死活!”何平安站了起来,略有惊恐地望着余子扬。余子扬郑重点头:“如果处理不好,他就可以把破坏国共合作的罪名,全部推到共产党的身上。”何平安愣住了:“我实在想不到,他还有这个心思。老余,幸亏你告诉了我!”余子扬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想不到,是那个人告诉我的。”“那……我不去?”余子扬没有回答,只是再次站起身,肃然凝视着何平安:“组织上,要我给你传话。”何平安挺胸站好。“面对危难,一个真正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而奋斗的政党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不计私利,不惜一切,勇于担当!”余子扬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是为了民族利益和国家利益,你放手去做,组织不会让你一个人来承担,你从来不是一个人!”“是!”何平安眼中含泪,对着余子扬庄重敬礼。
“志新啊志新,你是何苦呢!”余鹏程望着桌上那张签着柴志新的名字的特赦令,一声喟叹。柴志新极为平静道:“面对危难我只有选择去担当。只要是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余鹏程猛地抬头,几分惊疑地看着柴志新。敲门声忽然响起。柴志新:“进来!”马潇和黄景升大步走到跟前,向两人敬礼。柴志新问道:“任务完成得怎么样?”马潇上前一步回答:“城外工事已经修出基本雏形,再有两天时间就能完工。”柴志新“嗯”了一声,望向余鹏程:“师座有新任务。”余鹏程站起身,绕到桌子前:“德山有变,我要派何平安去督战,你们两个跟着雷大虎一起去。”黄景升:“带多少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要用的是你们这两个将才!”余鹏程凝视着两位爱将,“你们不带兵,跟着雷大虎,协助何平安,有问题么?”“是!”黄景升挺身敬礼。马潇却面露不解:“团座……”柴志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要问为什么要听何平安的!”“他一个警察,沅江一战就算是有些功劳,可凭什么能带兵?”余鹏程脸色一凛:“就凭这是我的命令!明白了么!”
“是!”
“这个何平安到底是什么人,老雷,你甘心听他的?”城门空地上,一个个灾民肩上扛着货箱,在士兵的监督下顺次走到卡车前,费力地把货箱扛上车。马潇站在雷大虎身边,摇了摇头:“反正,我是不服气!”“反正,我老雷服了他了,”雷大虎撇了撇嘴,“你要是不服,你可以去试试!”马潇扭过头:“黄老哥,你怎么看?”黄景升笑而不语。灾民还在搬箱子,每放好一个箱子,守在车上的士兵在手中的账册下划下一道,一边嘴里督促着:“快点,快点!”一个瘦弱男子扛着箱子,微微踉跄地挪到车前,身子一晃,箱子几乎落地,幸亏被身后的人扶住了。士兵破口大骂:“小心点!这可都是重要的军用物资!你他娘的没吃饭啊?”男子不满地嘟囔:“可不就是没吃饭么!”旁边的士兵抬起枪就要砸他。忽然一只大手劈空伸过来,死死抓住了枪托。雷大虎暴雷般骂道:“混账!老子的眼一时离了你们,就敢犯浑惹事儿!”士兵讪讪地低下了头。排在男子身后的人抬眼看了看车里的货箱,很快又低下了头。正是藤原弥山。
日军指挥部,一纸电文被捧在横田勇的眼前。他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合上电文:“殿下有什么看法?”崇明亲王沉吟了下:“我认为藤原君判断正确,他们集中调集物资,就是要支援德山。而且根据来电,带队的是就是那个何平安!”一边的藤原景虎眯起了眼睛。“多次报告中都提到这个人,他已经屡次挫败我们的计划。”崇明亲王像是读透了藤原的心思一样:“这一次,不能让他活着!”横田勇摇了摇头:“可从棠德到德山,是中国军队的势力范围,我们没有办法调集兵力阻止他们的增援。”藤原景虎立时上前一步:“我可以空降。”横田勇仍是摇头:“空降太危险。稍有偏差,你们就会掉进敌人的阵地。伞兵是精锐,不能这么运用。”崇明亲王忽然笑了。“阁下莫非忘了?您还有一支秘密的奇兵。”他走上前,指着桌上地图的一个小山丘。
“就在这里!”
这是山寨里最大而“豪华”的卧房,有八仙桌、太师椅,墙角摆着一张抢来的大红黑漆木床,正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张老旧的虎皮。黑暗中,海东升仍旧睁着眼睛。多日来,他从没睡着过。忽然,一阵奇异的滴答声响起。海东升腾地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是电台在响!他迅速地翻译电文,虽然不熟练,但也有模有样。“杀何平安!”捧着这纸电文,他一下跳起来,转身就往外跑。
此时,紧靠着海东升房间的小屋里,一脸淫笑的混江龙缓缓逼近靠着墙角的乔榛。乔榛竭力维持着镇静的表情,声音却有点打颤。“你要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想你了。”混江龙涎着脸,越逼越近:“你不是能唱曲儿么,哥哥过来听你唱曲儿!”乔榛厉声叫道:“别过来!出去!”“叫我出去?那你可得先叫我进来!”他猛地一扑,紧紧搂住了乔榛,就势把乔榛压倒在桌子上。乔榛拼命挣扎,大声哭喊起来“来人哪……师父,师父!——”混江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嘿嘿狞笑:“你还真以为我怕你那个师父!会说两句日本话,就骑在老子头上作威作福,今天我就让你看看,谁是大当家的!”“撕拉”一声,乔榛的衣襟被撕破了!门外,正兴冲冲奔走的海东升忽然停住了脚步!厮打哭叫声,乔榛凄厉的喊声隔门传了出来。“叫,给我大声叫!老子喜欢的就是你这把好嗓子!”海东升悚然而惊,猛地冲到房间门前,一脚踹开了房门。混江龙闻声一愣,还没转过头,被他压在身下的乔榛趁机猛地一口咬住他的手!混江龙疼得身子一跳,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反手给了乔榛重重的一个耳光:“给脸不要脸的贱货!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别动!”乌洞洞的枪口顶上了他的太阳穴。混江龙猛地顿住了。海东升一手持枪,一手拉起乔榛:“快,你先去我那儿!”乔榛抓过衣服,哭着跑开。海东升咬牙骂道:“你混蛋!欺负我徒弟!”
混江龙大喝:“谁!”
海东升一愣,混江龙猛然挥拳,打掉他手里的枪。
“你他娘的还真把自己当人看了,老子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我是谁!”
鼻青脸肿的海东升被反绑了双手,吊在了聚义厅的大梁上。混江龙走上前,重重踢了他一脚,海东升秋千一样晃荡起来。“狗胆包天的东西,敢在老子头上动土!”海东升抬起头,乞怜地看了他一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寨子里讲究的就是有上有下,尽忠尽义!可这个狗日的敢在老子头上插黑刀——”混江龙转过身,对着厅里的众喽啰,“兄弟们!该不该宰了他,挖出心肝来祭关二爷?”众喽啰轰然一声,有附和的,也有低头不说话的。混江龙狞声一笑,从靴子里抽出解腕刀,攥住手里,走到海东升跟前,一只手揪起他头发,把刀尖顶在他眼皮上:“小子,下辈子投胎可记得,做狗做猪也别做人,不然遇上你爷爷我,还得挖你一回心!”他的刀尖慢慢拖下,顺着海东升的鼻梁、嘴唇、脖颈,直滑到胸口,拖出一道血淋淋的线条。海东升忽然叫了起来:“日本人!日本人!”混江龙一愣,跟着更是勃然大怒:“狗日的敢用鬼子来压我?我今天不杀你还不行了!”
说着手里的刀就要往海东升的心口里扎。海东升闭紧眼,大声喊叫:“我有日本人给你的好处!”混江龙的手蓦地停住了。“一百多条枪,十架机枪!还有粮食……够寨子里的弟兄吃大半年的粮食!”混江龙定定看着他,手一抬,刀尖直逼上他脖子:“你敢骗老子,老子就把你肉割下来,一块块生嚼了!”“我没骗你,没骗你!”海东升慌忙道:“就是今天晚上,这些东西由那个何平安押着,往德山上走。日本人……不,皇军说了,只要兄弟们能截下来,东西就都是咱的……”混江龙的眼睛直了:“你说什么?押队的叫什么?”海东升咬牙:“何平安!”混江龙怔怔地站着,半晌,冷冷地笑了。“我还真当是给我孝敬了块肥肉呢……原来是叫我往老虎嘴里拔牙!”他抓起一旁桌上的酒碗,一口喝干了:“各位兄弟,你们知不知道,老当家的是怎么死的?”众人望着混江龙,鸦雀无声。“这件事在我心里藏了十来年,我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他手一挥,酒碗重重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十年前的聚义厅,一只酒碗被重重砸碎在混江龙眼前。混江龙:“十八碗!”众土匪高声喝彩!何平安对着众人一抱拳,眉梢飞扬,满身的锐气。老当家的是个五十余岁的细瘦老头,腰里扎着双枪,金刀阔马地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冲着何平安一挑大拇指:“三碗不过冈!何长官一个人,不但喝满了这十八碗烧酒,还把这一路上山守着的十八个兄弟都给过了。冲这个,姓赵的敬你是条好汉!”何平安微微昂起头:“好汉说不上,还请赵老当家仗义,把路让开。”老当家站起身,走到何平安对面站定了。“何长官敢一个人上山,你是个人物!我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啊。知道的是姓赵的讲情面,不知道,还以为是你何长官一个人就把老子的山寨挑了!”何平安对着老当家的一笑:“老当家的意思,是要出尔反尔了?”老当家的脸上一僵。何平安环视厅中的众土匪,抱拳大声道:“诸位好汉!行走江湖,拜的都是关二爷,最讲究的就是个信义二字!老当家的有言在先,只要我敢一个人上山,单枪匹马过了你们寨子的一十八个守将,喝完一十八碗烈酒,就把劫了我的那批粮食完璧归赵!老当家的,当着这么多兄弟,不能失信呀!”。
他话音刚落,混江龙等带着一班喽啰,拎着枪喝叫起来。混江龙:“放你娘的屁!老当家的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老子没听见!”“这世道吃皇粮的都不讲信义,兄弟们讲信义,吃什么?”“什么信义?老子手里有枪,对着你一枪两洞,那就是信义!”老当家的把手一摆,土匪的声音立止。“何长官,你都看到了吧?兵荒马乱,就算是土匪也快饿死了!我山上这几百个弟兄都眼巴巴等着吃饭,好不容易盯上这一批买卖,你让我让路?就算我答应,兄弟们也不能答应呀!”何平安依旧不卑不亢:“老当家的也看到了,这批货是我们共产党买下来的,山下的人只是负责送货。老当家的把路让开,何某人记你一份人情。”“记我一份人情?那何长官怎么还呢?”老当家轻蔑地笑了。何平安一字一句道:“将来剿匪的时候,我饶你一条命。”“少年轻狂,谁都是有的!”老当家咯咯一笑:“可还得有个度。你们共匪自己还躲在延安的窑洞子里,有什么资格说饶我的命!”“我们是共产党,不是土匪。”何平安淡淡道:“你问我有什么资格饶你的命?你现在站在我面前,命就已经不是你的了!”众匪哗然,老当家的却仰面大笑起来:“好,好!擒贼先擒王,你现在要是能杀了我,山上人心散了,你自然就能带着粮食过去。怎么样?”何平安缓缓点头:“老当家的有见识。”
“那好!”老当家的伸手重重一拍旁边的八仙桌,反手抽出腰间别的枪,枪口对着何平安:“那当着这么多兄弟,你就来杀我啊!”何平安空着两只手,走近了一步。海东升等土匪拿着枪,紧张地向何平安逼近了一步。何平安猛然一个翻身,一脚踢在老当家的喉头。老当家的瞪大双眼,退后几步,颓然栽倒,眼看是不行了!众土匪悚然大惊,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何平安猛地抽出双枪,枪声连响!周围是几个土匪全都右肩中枪,手里的枪接连落地!更多的土匪不由自主围了上来,枪口对着何平安。何平安冷冷地看着众人:“我现在要走,不想死的让开!”混江龙手里的枪有点发抖,色厉内荏地喊了起来:“山上几百号兄弟,你能有多少子弹?就算你一枪一个,到头来你也是个死!”“可是最先挡我的那个,肯定得先死!”何平安面容肃杀,慢慢举高了手里的枪,对着面前的一个土匪。在他的枪口下,土匪纷纷畏缩退后。何平安举着枪大步往外走,对面只有举着枪的混江龙。何平安冷哼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与之擦肩而过。混江龙手里的枪一下掉落在地,他竟然没敢开枪!
“既然组织还信任我,还会一直支持我,那么我就正式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组织上能予以考虑!”何平安站起身,挺身敬礼。余子杨一怔:“什么请求?”“由我来替余子杨同志执行组织委派的任务,余子杨同志带着柳芬和小猴子离开棠德!”余子扬断然回绝:“不行!绝对不行!”何平安放下手,平静而诚挚地望着余子杨。“老余,你听我说。”何平安诚挚地看着他,我既然要去德山督战,反正是走不了了!这一条命总是要豁出去的,我想要为组织再多执行一次任务!而且,从条件上看,我比你更合适。我在这里埋伏了整整九年,更了解棠德方方面面的情况;我现在有特殊的身份掩饰,便于开展行动;而且,而且我的个人状况也优于你……
他的目光不自主地落在了余子杨的断臂上。“可是组织把任务交给了我!何平安,作为一名党员,你要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决定!”“那是因为组织不知道我的存在!否则,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余子扬闭了闭眼,无声地叹息:“你不合适!你不明白……我的任务不可替代,只有我才能完成。”“你不可替代?”何平安忽然提高了声音:“只有一件事你是不可替代的——那就是活着,陪伴保护柳芬娘儿俩,弥补过去九年所有亏欠他们的!”
余子扬默然不语。“老余,我可以代替你完成任何任务,只有这一个——做一个父亲和丈夫,谁也替代不了你!”
“我知道这件事,谁也替代不了,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也是谁也替代不了!”余子扬的声音有点发颤,“有大家,而无小家,在国家民族的利益前,我个人的一切都是要退让,甚至要放弃的……我不能,不能因私害公!”
“所以,你就忍心跟九年前一样,再抛下我们娘儿俩一次?”余子杨蓦地转头,只见柳芬站在卧房门口,眼圈通红地看着自己。柳芬缓缓走近两步,眼睁睁地凝视着余子扬。“既然还跟九年前那回一样,你何必还要回来?——你为什么还要再回来,啊?”余子杨一言不发,凝望着柳芬,满眼痛楚。何平安上前一步,也望着余子扬:“余子扬同志,请你看着她!看清楚了,再回答我!你忍心再抛下柳芬和孩子么?你能再抛下他们一次么?”余子扬眼睁睁看着柳芬,无言以对。“这些年都是我们这些男人做主,这一回,就让柳芬做一回主!”何平安大声说,“我跟你都不要再争了,就让柳芬决定谁留下来,执行任务。”“让我决定?”柳芬凄然摇了摇头,“九年前,一直到现在,什么时候有我决定的余地?你们什么时候问过我?”何平安:“这一回,我们都听你的。这是我们一直以来欠你的。”余子扬跟何平安同时望着柳芬。何平安:“现在,柳芬你看着他。余子扬是你的丈夫,是你儿子的父亲。你是希望他去死,还是希望他活着?”柳芬泪眼婆娑地望着余子扬。“柳芬,如果你选择我留下,我是可以活,可是他何平安就要死,替我去死!”余子扬声音激动起来:“这九年是他救了你,救了小猴子!”柳芬不知所措地看着何平安,又转向余子扬。余子扬说:“柳芬,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何平安说:“柳芬,这不是自私……”“够了!都别说了!”柳芬忽然大喊一声,捂着耳朵,眼泪簌簌流下:“让我决定?让我决定你们谁死谁活,谁去做那个轰轰烈烈的英雄,谁心不甘情不愿地守着我们娘儿俩活下去!你们让我怎么决定!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两个都一样,整天想着喊着牺牲,牺牲……要是让我决定,你们都不去做英雄,都活下去,你们肯听么?你们能听么!”
柳芬撕心裂肺的哭声里,两个男人沉默地矗立着。
城门前,夜色如漆,余鹏程一身戎装,身披大氅,笔直地站在夜风里。
柴志新大步走过来,挺身敬礼:“报告师座!城里所有的汽车都已集合完毕!”
余鹏程点点头:“开始吧。”柴志新微一迟疑:“师座……这是否太张扬,不利于保密?”“风萧萧兮易水寒。”余鹏程转眼望了望身后的督战队队员,叹了口气。“现在这情形,我也只能这样为他们壮行。”柴志新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猛地挥下手!城门前停着的十几辆汽车同时打开了车灯!城洞里一片雪亮!余鹏程的身影被灯光照成了一尊石塑。他的对面,挺立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战士。余鹏程慢慢地从队尾走到队首,目光依次掠过他们的脸,比灯光还要尖利。他一个接一个地审视着,似乎要从这些脸上读出哪怕最微弱的一丝恐慌、迟疑,甚至背叛。马潇、黄景升,雷大虎……灯光下,每一张脸孔都显得分外坚毅和坚定。余鹏程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转过身,低声喝问身边的柴志新:“何平安呢?——怎么就缺了他?”柴志新脸色也是一变。余鹏程:“派人去找,马上!”
“他们都在等我。”何平安站起身来,看了眼窗外的浓重夜色,“既然你执意要留在城里,想必已经做好了殉城的准备了。”余子扬也站起身来:“你要去德山督战,想必也已经做好死在德山的准备了。”站在一边的柳芬凄然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不能言语。
“有可能,这是咱们两个的最后一次见面。”何平安向他伸出手:“余子扬同志,咱们握个手吧!”余子扬笑了,伸出独臂,紧紧握住何平安的手。他想要说些什么,却猛然发现何平安的手握得出奇的紧!“余大哥,你要是还有两只手,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何平安面色一寒,猛然一拉余子扬,飞出一脚正踢在他的后脑。余子扬眼前顿时黑了,颓然软倒在地。柳芬连忙上前搂住余子扬,抬眼惊诧地看着何平安。何平安却笑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会带着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出城,出了棠德之后,随便去哪儿,只是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