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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九年一梦

  中央银行的行长办公室已经成了余鹏程的师长指挥部,此时灯火通明,宽大的办公桌上摆满了无数张草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小字。余鹏程站在桌前,一张张地详细翻看着。

  “奇迹,奇迹!他真的把整个棠德都变成了要塞!”余鹏程眼睛炯炯发光,手指草图对一旁的柴志新低声喟叹,“每一条街道都是战壕,每一栋房子都是碉堡。你看这布防,还有纵深,还有这些……”

  柴志新看着这些草图,也是不住赞叹:“每一处布防都恰到好处,这个人对棠德真是了如指掌!我们没有一份布防图可以比得上。难以置信,这是他一个人做的?”余鹏程蓦地抬起头:“我后悔了!”柴志新一愣。“我真不该让他走!”余鹏程幽幽一声长叹。

  一簇火苗在黑屋里幽幽跳跃,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灯光里,柳芬猛地捂住嘴,瞪大双眼,眼睛里含着泪。微弱的光芒中,余子扬就站在她对面。柳芬靠着墙,一点点地滑下去,蹲坐在地上,忍不住呜咽出声。余子扬扭头看着小猴子,又望了望何平安。“柳芬,你别……”何平安才开口,突然顿住了,尴尬一笑:“对不起,这些年……习惯这么说话了。嫂子你……”这声“嫂子”让柳芬全身一抖,慌忙站起身来,躲闪着两个男人的目光:“我去倒水……”她抱起小猴子匆匆走了出去。何平安与余子扬对视了片刻,几乎同时站起来,紧紧抱在一起,眼中都含着泪。“余大哥!你没死……”

  “都没死……都没死……”余子扬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柳芬走了进来,何平安和余子扬赶忙分开,一起看着她。“嫂子,余大哥没死,你们团聚了。我会想办法,尽快让你们一起出城!”何平安含着笑,声音里满是欣喜与激动。余子扬摇了摇头:“我这次来,就没打算再出去。”柳芬一惊。何平安皱起眉头:“有任务?”余子扬缓缓点头。何平安沉默了。“又是有任务!”柳芬脸上有泪,语气中带着怨恨和委屈,“当年小猴子出生,你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你也是说,有任务……”余子扬低着头,不敢看柳芬。“余子扬,你怎么没死呢?你不是为了任务不要我们娘俩了么?我几百里地带着孩子跑到前线,就为了让你给孩子起个名字,我不要你陪着他,看着他,就要你给他起个名字,别让他成了没名的孩子!可你呢,你把我们轰出来,因为你说,你有任务!”柳芬失声哭了出来,“九年,这九年我天天想着,或许你没死,或许有一天你就回来了,我想了九年,终于认定了,你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总得往前看。可你突然回来,回来之后还是这一句话,还是有任务……”

  一席话未完,她已是泣不成声。何平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你们这些人,就知道任务,你们滚!我们娘俩谁也不靠,我们自己自生自灭,你们去执行你们的任务,我就当你们都死了!就当你们都死了!”小猴子听见哭声跑了出来,柳芬俯身一把抱着小猴子,号啕大哭起来。何平安和余子扬呆望着,静默无语。

  那句死尸仍然倒在牢房的地上,血已经干了。“从来没这么个人,他不是警察!”张局长仔细勘察后,缓缓站了起来。魏九峰皱着眉:“就是说,何平安杀的不是警察?”张局长点点头。“张局长,何平安多年来在你手下做事,我想问问你。”刘世铭站在一边冷冷瞥了死尸一眼,“何平安会不会飞?”张局长竭力掩饰住自己的不快:“刘主任别开我的玩笑,您想说什么就直说。”“棠德现在城门紧闭,谁也不能随便出入,何平安要是不会飞,怎么会找不到?”张局长怫然道:“刘主任要是觉得姓张的没用,可以自己带着人去找。”

  “你误会了。”刘世铭淡淡一笑,“我只是说,有些地方搜过一遍,就不会搜第二遍。恰恰是这些看上去最危险的地方,却反而最安全!”“你是说……”刘世铭点点头:“何平安要是没有出城,应该就在他自己家!”魏九峰脸色微变。刘世铭转身看着魏九峰,诡秘一笑。“魏县长聪明过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魏九峰冷冷看着刘世铭:“那就再去他家搜搜。”“好啊,”刘世铭笑了:“我带人一起去!”

  院落寂静,月光如洗。静谧之中,何平安和余子扬靠着墙坐在地上,肩并着肩。“当时一颗炮弹在你身边爆炸,我亲眼看见血肉横飞,我认定你死了。”余子扬一笑:“我也觉得自己死了。可只是丢了条胳膊。”“我被震晕了,醒过来已经天黑了,周围都是兄弟们的尸体,也有敌人的。我找不到部队,身上有伤,只有躺在那等死。”何平安抬头望天,“我还记得,也是这么好的月亮。”余子扬转头看着他:“然后你就救了柳芬和孩子?”何平安笑着摇摇头:“是他们救了我。我躺在那儿,满脑袋都是死,忽然听见有孩子哭,我找到了小猴子,嫂子护着他,躺在死人堆。这孩子,一看见我就笑了,当时我就不想死了,只是想活下来。”窗户内,柳芬靠着墙坐着,小猴子在她怀里睡着,她静静地聆听着外面两个男人的谈话。“都是缘分吧。”何平安幽幽的叹息隔墙传来,“我和这孩子有缘。我身上有伤,柳芬也有伤,孩子饿。我们三个人假扮成一家三口,混进棠德住了下来。她让我给孩子起个名,我不敢。他是你儿子,起名是爹的事,我只给他起了小名。”“他也算你儿子,是你养大的,你比我更有资格当父亲。”何平安摇摇头,岔开了话题:“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去找部队。可一看见这孩子,我就不忍心。我不忍心告诉他,你爹死了,我不是你爹。我怕他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脱离组织,我有错。”余子扬拍了拍他肩膀:“别跟自己较劲,不怪你。组织上会体谅。”“这些年假扮夫妻,家不像个家的样儿。现在好了,你回来了。”何平安向屋里看了一眼,转头看着余子扬,脸上挂着笑。余子扬沉默了下,开口道:“我这次来的任务是……”

  “别告诉我,我还没有通过审查。”何平安挥手制止了他,“这几年,我不止一次想过去找组织,可我根本不知道组织在哪。后来听说,根据地在延安,我就跟柳芬说,咱们哪怕是爬也要爬到延安去。我们已经出了城,又被堵了回来,所有向着延安的路都严加勘察。他们是怕老百姓投过去,我没有办法……”

  “我相信你,你不会背叛党。”

  “他们怀疑我了。我没承认是共产党。我告诉他们,我是土匪,杀过人。这是我跟柳芬商量好的说辞,早就背熟了。我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我怕给组织抹黑。”何平安涩然一笑,抬头看着天上月。“估计他们就要来了。魏九峰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到我躲在这儿!”余子扬一惊,脱口而出:“我出面力保你,以党的名义保你!”何平安摇了摇头:“我脱离组织九年,还没有经过审查,你这样做首先就不合乎纪律。”余子扬一愣。“何况,我都公开承认自己是土匪,你保我,就是把组织和土匪扯上了关系。”余子扬还没开口,院墙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平安蓦地站了起来:“快!你进去躲躲,不要让他们看见,也不要保我。你要去完成你的任务。”余子扬还想说话,何平安一把把他推进屋里。院门“咣当”一声被踢开,张局长等人提着枪,紧跟在刘世铭身后走了进来。“何平安,你果然在这儿!”刘世铭走到他跟前,目光严冷,“你杀人越狱,劫持军官,还有什么可说!”何平安对着刘世铭一笑,转头四顾这个居住九年的院落,闭目长叹。“这个家啊,终究是大梦一场!”张局长一挥手,几个警察冲上来,押走了何平安。屋内,柳芬蜷缩着身子,不敢面对。余子扬只有愣愣地看着何平安的背影。

  炮声隆隆,电报急促!

  指挥室里,参谋飞快地在作战地图上画了一个圆圈。

  “万寿告急,日军炮击万寿!”

  另一个参谋放下电话,跑到地图边飞快的又画了一个圈。

  “公安炮击,遭到日军炮击!”

  “日军炮击华容!”

  “池水、牛鼻滩、德山!”

  随着电话铃声接连响起,地图上画满了红圈。

  柴志新抓起作战地图,焦急又困惑地望向余鹏程:“横田勇这是要做什么?还没有到发动总攻的时候,怎么会全面开炮!”余鹏程绕桌踱步:“除了炮击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动作?”参谋答道:“根据目前的报告,日军还只是开炮。”“这就对了!”余鹏程蓦地停住步子,目光炯炯地看着柴志新。柴志新也恍然大悟:“他们这是要试探,试探我们守军的力量!”“对!最关键还是我军的弹药补给情况。”余鹏程转头命令参谋,“别的地方先不要管,立刻电令德山一一八团,让他们不惜弹药,立刻还击。绝对不能让日军发现德山补给不足!”

  余鹏程所料不错,此时德山阵地前,果然是一片枪林弹雨!

  山脚下,围满了密密麻麻的日军士兵,在炮火的掩护下向德山发起猛烈进攻!

  “什么,让我们不计损失,全力还击?放他娘的屁!”德山的临时团部里,团长邓峰一把把电文摔在地上邓峰指着电报员破口大骂“你听听外头的枪子儿!横田勇分明是把所有的鬼子都赶上德山来了,不攻下来绝不罢休!我一个团的人马扛得住么?你回复余鹏程,就说老子的炮弹是用来保命的,不是打着听响的!”

  电报员畏惧地咽了口唾沫:“可团座,余师长毕竟是上级,这话……”

  “上级个屁!”邓峰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他余鹏程脑子里想什么,我都清楚。他是想让咱们在前面挡枪,他五十七师好保存实力,别听他那套。传我的命令,都注意隐蔽,不要还击!他奶奶的,想拿老子当棒槌!”

  团长的命令一下,德山的阵地前,国军士兵果然一个个抱着枪缩在战壕后,任由日军的炮声越逼越近。炮火声中,那一端阵地前的横田勇放下望远镜,满意地点点头。“将军阁下,从几处阵地的炮击情况来看,支那军队居然没有一处积极还击!”在他身边,崇明亲王面带困惑。“那亲王殿下以为是什么缘故呢?”崇明亲王迟疑了下:“难道是……支那部队的战略又有了调整,要放弃德山?”“不!不是他们想放弃,而是守不了。”横田勇举起望远镜,向远处的战场望去:根据我的推测,他们不还击,是因为没有弹药,没有物资!德山,就是蒋的“天炉战术”最大的软肋!

  “邓峰要是我的兵,我现在就派人去把他毙了!”余鹏程接过电报后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柴志新叹了口气:“师长,毕竟是友邻部队,我们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告诉他,日军是在试探,千万不能示敌以弱。他耗费多少炮弹,我们都给他补上!”柴志新面露难色:“炮弹我们是有,可带着这么多辎重,横穿敌区,派谁去?”“怎么,没人敢去?”余鹏程余怒未消,“那我亲自给他送去!顺便给他邓峰当警卫员!省得他总觉得我是要害他的命!”众人唯有沉默,屋里静得可以听见城外隐隐的炮声。“师座,我听说何平安没出城。”柴志新忽然开口道:“他自首了。”余鹏程一怔。

  “请回余师长的话,何平安我不能交给你。”魏九峰坐在办公桌前,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了。雷大虎当即吼了起来:“你说什么?”柴志新一摆手,止住了雷大虎:“魏县长,师座让我来要何平安,也是一心为国。这个人是个人才,可堪大用,何况还救过您的命,我们……”魏九峰双眼一睁:“正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魏某才不能因私废公!”雷大虎不禁大怒:“这是我们师座要人,是军方要人,你凭什么不给?”

  “雷营长,你一进城就砸了我的办公室,抢了我的印章,把全城的粮食全都督管了,连我县政府贴的封条都被你们换成了五十七师的封条!”魏九峰一声冷哼,“你们军队眼里还有什么政府!”

  雷大虎一愣。

  “你问我凭什么不给,你自己看!”魏九峰伸手指着身后蒋介石的画像:“军队是政府的军队,虽然战争期间,地方政府要全力配合,可这是在军事上!何平安是杀人犯,是地方司法。你们军队有什么权力干涉?”

  雷大虎和柴志新不禁都怔住了。

  “刘主任,送客!”

  魏九峰站起身,扬声高喝。

  县政府大门前,雷大虎狠狠地看了一眼魏九峰,翻身上马。柴志新却向魏九峰伸出手:

  “打扰魏县长办公了。”魏九峰双手负在背后,冷冷道:“魏某还有事,不远送。”柴志新无奈叹息,也上了马,两人打马而去。“县长,您不也一直想救何平安么?为什么不答应他们?”跟在身后的刘主任不解问道。“我救何平安,可以为他开脱罪名,光明正大地放出去。要是把人给他们,县政府就会彻底成了军队的傀儡。这一步,我是无论如何不能退。”魏九峰看着远去的柴志新,语气低沉。“政治,可是比子弹更凶险!”

  “你说什么?”何家小屋里,柳芬难以置信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余子扬。“我不会去救他。”余子扬缓缓摇了摇头,“他说得对,我要代表共产党去见余鹏程和魏九峰,现在不能扯上不必要的事。任务为重。”“我懂了。”柳芬低声说道:“你是不相信我们!”“我没有!”“九年了,何平安一直睡在外面的这张床上,没有我的话,他连门帘都不敢掀一下!小猴子叫了他九年爹……”“我说了,我没有怀疑你们!”余子扬情急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也是迫不得已!我现在不能去救他,也是迫不得已!”“好,你是迫不得已。你不去,我去!”柳芬深深盯了余子扬一眼,转身冲到院子里,一把抱起小猴子。“跟娘走,咱们去求人救你爹!”余子扬注视着两人离去,愧然无语。

  沈家大堂里,柳芬缓缓走到屋正中,伸手一拉小猴子:“跪下,给沈小姐磕头!”小猴子一下跪在沈湘菱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求求您救救我爹,求求您救救我爹!”坐在对面的沈湘菱立时愣住了。“沈小姐,你是贵人。之前的事我不说了,也说不明白。我不是他老婆,你也知道了。可这孩子管他喊了九年爹……”柳芬声音哽咽了,竟也直挺挺地跪下,“我求你,别让这孩子没了爹!”沈湘菱只是冷冷地看着,忽然开口道:“你也是共产党么?”小猴子忽然停住了,柳芬抬起头,定定看着沈湘菱。“他跟我承认了,他就是共产党。”柳芬一呆,豁然站了起来,目光中透着嫉妒:“他……全都告诉你了?”沈湘菱点点头:“我大哥就是死在共产党的手里!你竟然还来求我,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何平安!”柳芬呆住了。“周四!”沈湘菱站起身,手指门口喝道:“轰他们出去!”周四走上前,不容分说把柳芬往外推。“求求你,救救他!”柳芬忽然大声喊了出来,“他救过你弟弟,也救过你,什么仇都该解了,求求你救他!”喊声越来越远,沈湘菱只是沉默着。少顷,周四走了回来:“二小姐,刘世铭到了。”沈湘菱木然地点点头。“您为什么还要请他过来?那天晚上二小姐……”周四还要说下去,转眼一看,刘世铭已经站在门口。“你是不是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见我?”沈湘菱看着他,开门见山。刘世铭摇摇头,又点点头,“为何平安?”“对,就是为了何平安。”刘世铭面色一下冷下来:“为了他,你不惜来求我?”沈湘菱仍旧冷冰冰的:“对,为了他,我求你。”刘世铭竟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我求了你五年,求你跟我说一句话,求给我回一封信,求你多看我一眼。你都无动于衷。那天晚上我明知你是骗我,利用我,可我还是……我还在求你,求你原谅,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还是不屑一顾。可现在,就为了那个刚认识没几天,甚至还对你居心叵测的何平安,你跑来求我!”“算我求你。”沈湘菱的口气却全然不像求人,“你答应不答应?”刘世铭干笑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两个人静静地对视,刘世铭胸内一股酸楚油然而生,强自镇定。沈湘菱眉毛一挑:“你敢不敢?”淡淡的四个字,刘世铭如遭雷击!“我敢!”刘世铭竭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声音却打着颤,“我会救他,安排他离开棠德,还有你。我送你们一起走,去重庆,去云南……去找一个世外桃源,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我……”沈湘菱冷冷打断了他:“谁让你救他,我要杀他!”刘世铭猛地呆住了。“你说什么?”“他害死了我爹,我要杀他!亲手杀他!”沈湘菱语气淡然,却透着森森寒意。

  “她……沈湘菱要杀我?”

  监狱的铁栏后,何平安满面震惊。

  牢门外,柳芬凝望着他,缓缓点头:“你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她当然要杀你!”

  何平安竟然一笑。

  柳芬压低了声音:“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你的身份?”

  “我也不知道。”何平安退后两步,盘腿坐在地上,依然微笑着,“我只是……不想骗她。”这笑容刺痛了柳芬的心。“这九年,你骗了所有人,却单独不想骗她?”柳芬不是在责问,而是喃喃自语。何平安故意转移话题:“余大哥呢?”“不知道,我回到家,他已经不见了。”

  “这就对了,”何平安一点头,“他要公开身份,就必须跟我撇清关系。”柳芬双眼凝视着他:“我还是不懂。”“这有什么不懂?”何平安不以为然:“我承认了自己是土匪,他代表的是组织。”“我是不懂,你为什么信任沈湘菱?”柳芬一字一句道,“现在她要杀你,你竟然也不怪她!”何平安一怔,唯有苦笑:“你别担心,我也不是一定会死。不是她说杀就能杀的。”“是不是死在她手里,你也愿意?”柳芬声音很低,却是在咆哮。何平安看着柳芬,一时无语。

  “我明白,我都明白!余子扬回来了,你终于可以甩开我们母子了。这九年,你无时无刻不在怪我,怪我拉着你,缠着你,不让你去做英雄,不让你去打仗!你守着我们母子九年,整天笑嘻嘻的,可我知道,你心里早就把我恨透了!你……”

  “我没有!”何平安大声打断柳芬的话,柳芬一怔,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感谢你,给了我这些年的太平日子。这是一场美梦,可是梦就得醒。该是睡醒的时候了!”

  “我不管!你懂得那么多事,你枪法又好,又会打仗,你救了所有人的命,你不该这么死。”柳芬激动地脸色惨白,两只手死死抓住了铁栏,“我现在就去告诉所有人,你是共产党,你不是土匪!他们一定会留着你帮他们打日本人!”

  “不准去!”

  何平安猛地站起身扑向柳芬,隔着牢笼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十指如钩!

  柳芬看着何平安愤怒的脸,愣住了。她从没见何平安的脸上露出这么愤怒的表情。

  何平安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要敢去,我就会恨死你,到死也恨你!”

  柳芬眼泪流下来:“你不是一定要死啊!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你,不让余子扬救你?”何平安呆立良久,终于缓缓说出一句话:“小猴子总不能有两个爹……你也,总不能有两个丈夫。”柳芬如遭雷击,愣在当场。“何头儿,探视时间到了!”陈花皮的声音传了过来。“回去吧,好好照顾孩子。”何平安缓缓退回去,转过身,不再看她。看着牢中孤寂的背影,柳芬眼泪簌簌而落,顿觉无比孤独。

  一包包的粮食从粮仓里搬出来,装在门前的军用卡车上。车前,雷大虎甩着膀子,大声吆喝来回搬运粮食的士兵:“快点儿,快点儿!还不够数!”“雷大虎!你凭什么开仓调粮!”魏九峰带着一众警察飞奔而至,一见卡车后厢上堆得满满的粮食,脸都气白了。“凭什么?我也想问问凭什么!”雷大虎转过身叉着腰,满脸黑气,“凭什么他邓峰的部队打仗,却要我们师供粮食!我跟谁讲道理!——看什么看,快,快搬!”雷大虎转头呵斥一旁的士兵。“不能搬!”魏九峰挥手阻拦,“棠德的粮食要供给重庆,要养着你们师,还要再往前线调,捉襟见肘,要是棠德断了粮,谁的责任!”“屁话,你是棠德的县长,断了粮当然是你的责任!”“说得好!既然是我的责任,我就得负责任!”魏九峰一声令下,一众警察冲上去,把粮门牢牢堵住!雷大虎惊怒喝道:“你干什么!”“我在负责!”魏九峰冷冷道,“就算是你们军队要用粮,也是你们师长……”雷大虎瞪视着魏九峰,少顷脸皮一软:“你!嘿嘿,魏老哥,这是上面的事,你要闹可以找我们师长去闹,咱们可是一起患过难的,别为难兄弟我啊,你赶紧闪开。”说完,他上前去推魏九峰。“没有命令,你就是纵兵抢粮!”魏九峰脸色蓦地一沉,狠狠甩开他的手,“素闻余师长军纪严明,纵兵抢粮的,绝无活路!雷大虎,你找死么?”“好,好!魏九峰,你要撕破脸,我也不跟你多说!”雷大虎一愣,沉下脸对着部下一挥手,“把外面的粮食都运走,收队!”士兵跳上车,卡车载着满厢的粮食和黑着脸的雷大虎,一路响笛,呼啸而去。

  敲门声响起。

  “进来!”

  刘主任举着一份文件,走到办公桌前,双手递给魏九峰。

  “县长,师部刚刚的电文。”

  魏九峰眉头一皱:“离着这么近,发什么电文?”

  “是公函,说棠德物产丰饶,仓库殷实,如果咱们无法筹措出物资,就要向上检举,说是棠德有贪官。”魏九峰拍了下桌子,蓦地站了起来。“欺人太甚!”魏九峰背起手,反复踱着步子。“棠德要守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上万人要吃要喝,外面的粮食运不进来,只能靠库存,他们现在还要往外运粮!余鹏程这是要逼死我!”刘主任又补了一句:“他们不只是要粮食,还要子弹,三千发子弹。”魏九峰蓦地停步,转过身:“什么!”“我打电话给张局长了,现在警察局一共只有八百发,咱们哪儿去给他们变去。”魏九峰反而镇静了,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我明白了!他们是不想让我当这个县长了,要我自己辞职,由他们彻底把控棠德!”刘主任上前一步:“魏县长,棠德一草一木都是您建设起来,您一走,他们会把棠德变成一片焦土。您不能退!”魏九峰长叹一声:“现在是战时,一切为军事让路。我不退,又有什么办法?”“我有办法!”话才落地,刘世铭已大步走了进来。“魏县长,粮食也罢,子弹也罢,我都可以想办法为你提供!”魏九峰一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刘世铭。

  “刘主任,你三青团的职责是凝聚青年义士,抗战救亡,我魏九峰的职责是做好棠德城的大管家,操心这满城百姓的吃喝拉撒。我们各司其职,道不同不相为谋!”“刚才魏县长也说,战时一切都要为军事让路。”刘世铭神色诡异,“我这么做,帮助了魏县长个人,也就是支持了前方抗战!”“多谢好意。”魏九峰把身子往后一仰,神色冷淡,“魏某人向来不欠别人人情。”刘世铭淡淡一笑,拉开桌对面的椅子径直坐下,转脸望着刘主任。刘主任垂下眼,向魏九峰点一点头,转身退出办公室,关上了门。“我不是来卖人情。我也有一事相求魏县长。我们是两处方便,不拖不欠。”魏九峰凝目注视着他,坐直了身子。“什么事?”“杀了何平安!”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沈家大院里,院子里摆放灵堂,正中是沈怀德的牌位,沈湘菱和沈学文都是一身重孝,跪在一边。魏九峰和刘世铭并肩走到牌位前,深深弯下腰,一连三鞠躬。沈湘菱和沈学文低头还礼。“沈小姐,还请节哀。”魏九峰走到沈湘菱面前,长叹了一口气。沈湘菱站了起来,点一点头:“请魏县长帮我报仇。”“令尊他……”沈湘菱脸色冷了下来:“是死在何平安的手上!”“不是他救了你们么?当时在沅江边,很多人都听见沈小姐喊着何平安的名字,不顾自身安危追了过去。而且……”魏九峰下意识地瞥了眼身边的刘世铭,“沈小姐和他,还是……一起回来的。”

  “我那是要杀他!”沈湘菱语气冰冷:“不错,何平安是救了我和弟弟,可是他杀了我爹。当时日本人追杀我们,我爹犯了病,走不快。何平安硬是要把我爹扔下,我不肯,何平安就强行把我爹扔在林子里。我亲眼看见,我爹被日本人杀了!”

  魏九峰凝视着沈湘菱的脸,转眼看着沈学文:“是这样的么?”

  沈学文点了点头。

  “只要魏县长可以替我报仇,”沈湘菱上前一步,“我愿意为县政府提供粮食和弹药!”

  “你想怎么报仇?”

  “判何平安的死刑,由我亲手开枪!”

  魏九峰愣住了。

  沈湘菱一身孝衣站在梅花前,慢慢抚弄花纸,想着心事。刘世铭站在她身后,望向她的目光满溢着温情与痴迷:“魏县长答应考虑,就是有希望。”她没回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刘世铭又说:“虽然何平安救过魏九峰的命,可我以三青团的名义施压再加上余鹏程给他的压力,他不可能不答应。”沈湘菱仍只是“嗯”了一声。“湘菱,我欠你太多,这次我拼着什么都不要,一定偿还你!”刘世铭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希望我们……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沈湘菱仍旧弄着梅花,没有转身。不知过了多久,刘世铭才听见她又淡淡地“嗯”了一声,脸上的神情顿时明亮了。“湘菱,我再也不会负你,一定让你开开心心的,我对天发誓!”沈湘菱沉默着,还是没有转身。刘世铭忍不住伸出手,按上她的肩头,把人缓缓转了过来。沈湘菱的脸上,明显有泪痕。刘世铭一惊:“你怎么哭了?”沈湘菱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是高兴。能为我爹报仇。”她的语气却不见丝毫开心。“你放心,我一定让你亲手杀了何平安,到时候,我们……”他伸手要拉沈湘菱的手,沈湘菱却后退了一步。刘世铭的手停住两人中间,僵住了。“湘菱……”“现在我没有心思想这些。”沈湘菱低着头,目光躲闪着刘世铭的眼睛,“等报仇之后再说吧。”“是是,你瞧我!”刘世铭连忙收回了手,满怀歉意道,“湘菱,你别怪我,这都是因为,因为,因为我心里爱你。”沈湘菱沉默了一霎,低声说:“我累了,我想休息。”刘世铭频频点头:“那好,你先休息,我明天再来!”他说完转过身,还没走出两步,又转回头留恋地回望沈湘菱,“明天,明天我一定能带来好消息!”沈湘菱只是对他微笑着,轻轻点头。刘世铭的背影远去了。沈湘菱依然独自站在花前,伫立良久。

  “你知道么,”沈湘菱低声问着梅花,“为了救你,我竟然做到这一步。你,这时候想没想我?”梅花却是默然无语。

  牢门内外,魏九峰和何平安相对而坐。

  两人面前都放着一张小桌,桌子上摆着一样的菜,还各有一壶酒。

  魏九峰端起一杯酒:“我敬你一杯,感谢你救我一命。”

  何平安一笑,与魏九峰对饮。

  魏九峰又端起一杯:“我再敬一杯,感谢你救了棠德百姓。”

  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魏九峰再次端起酒,却被何平安止住了。

  “第三杯我敬魏县长,谢谢你这桌酒菜!”

  “好!”

  魏九峰一昂头,第三杯酒下肚。

  何平安把空酒杯放下,凝视魏九峰:“三杯酒喝了,魏县长有什么要说的,直接说吧。”

  魏九峰略一沉吟。

  “你在棠德九年了吧?”

  何平安不置可否:“没记错的话,魏县长在棠德也是九年。”

  魏九峰笑了:“对。我从省里面降到棠德,一当就是九年县长,不罢免,也不升官。你知道是为什么?”没等何平安说话,魏九峰自顾自地喝了一杯。“其实我是明降实升。别的县长都是对省里负责,而我是要直接向重庆汇报。官小了,权却是大了。你懂不懂为什么?”

  何平安点点头:“这几年我在棠德,也多少明白一些。各大粮商上面都牵着大人物,有的姓宋,有的姓孔。粮食从棠德运出去,未必是到了政府的手里,说不准就是进了孔家宋家的门。”

  魏九峰一拍桌子:“说得准,再来一杯!”两人又干了一杯。“所以,就把我调过来,让我看着。”魏九峰面带酒红,一双眼睛却炯炯发亮,“棠德是西南门户,米粮重镇,我魏九峰就是重庆的看门犬!”何平安默叹了一声:“魏县长心里有苦啊。”“不错!很苦,还不能说,哑巴吃黄连。你不管,是对不起中央的信任,管过了,中央又回来责备你。这九年,魏某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何平安一笑:“棠德县长,大概是最不好做的。”“可棠德确实是个好地方啊。”魏九峰拈起筷子,吃了一口菜,“我从小爱听故事。关羽封了汉寿亭侯,是在这儿。后来在华容放走的曹操也是在这儿。听三国,最能让我记住的不是关羽,而是……”何平安脱口而出:“曹孟德!”“对!”魏九峰隔着牢门亲手给何平安夹菜:“曹操跟袁术打仗,也是缺粮食。曹操就让仓官小斗发粮,仓官听了曹操的话,惹得士兵恼怒。曹操就跟仓官说,为了平息愤怒,我得找你借一样东西。仓官就问,丞相要借什么啊?曹操一瞪眼,我要借你的人头!”魏九峰显然已经有了醉意,说到这儿,用手拍了一下桌子。何平安的眼睛却在发光:“魏县长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话,也是来借我这颗人头的吧?”

  魏九峰苦笑了下,举起杯一饮而尽。“每次读到这我都害怕,不寒而栗。我想着,要是有一天我当权了,绝不能做这种事。可想不到,这个乱世要逼着你做曹操。”“你做不成的,”何平安轻轻摇了摇头,“你要做得了曹孟德,就不会来跟我吃这顿饭,喝这顿酒。你,还是心软!”魏九峰斜眼看着和平安,竟然笑了:“那天你在酒楼救我,我就觉得你是我的知己!”“能给魏县长做知己,何平安荣幸得很。”魏九峰苦笑摇头:“可现在军队逼着我要粮,沈湘菱有粮食,可她说一定要亲手杀你,才能给我粮食。可我明知道你不是土匪,我明知道你没犯杀头的罪!”何平安沉默了下,再开口时已经十分平静:“魏县长,你醉了。”

  “是啊,醉了,醉了!我魏九峰一辈子俯仰无愧,可现在终归要做一件亏心事。”魏九峰手撑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手端着酒杯,看向何平安的眼中含着醉意,更含着愧意:“我要杀我的救命恩人。”

  何平安爽然笑了,隔着牢门结果魏九峰手里的酒:“魏县长,这一颗脑袋,我借给你好了!”

  沈家大院前,灵堂依旧。只是牌位的对面竖起了一个人形靶子,心脏处画了一个红圈,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何平安!”

  一支枪举了起来,枪口瞄准那个红圈!

  沈湘菱缓缓闭上眼。

  那个人好像又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两人的心跳又合成了一个声音。

  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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