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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昨日重现

  下游江边,静水流深。宁静的江面忽然翻出一个旋涡,水花蓦地翻滚起来。“哗”的一声,藤原景虎从水中钻了出来,嘴里咬着伞兵刀,身上的衬衫已经满是血污。他顺手一撕,赤膊上身,一步步地走上河岸,眼神锐利。岸边,隐约有血迹,还有鞋印。沈湘菱的喊声隐隐传来:“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原来你叫何平安。”藤原景虎喃喃自语,生硬地重复着沈湘菱的话;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就是自己敌人的名字。“何平安,你跑不了的,你受了伤,如果再跑,就会流血而死!干脆出来吧!痛痛快快地战一场!”藤原景虎脸上挂着残忍的笑,一步步走进树林,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藤原景虎自顾自地用日语喊话。不远处,一棵树的背后,何平安靠在树干上,脸色惨白,手捂腹部。鲜血不断从指缝里渗出来。藤原景虎还是叫喊:“要么像个懦夫一样流血而死,要么就做个武士,出来跟我决斗!”何平安颤抖着,从怀里拿出那个湿漉漉的打火机。“火,一定要有火,一定要有!”他颤抖着,反复打火,一连十几次,鲜红火苗终于窜起。跳跃在火焰里,那些梦寐难忘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炮火!红旗!

  冲锋号!

  战友一张张怒吼的脸!

  棠德城下,一个又一个的身躯倒下。

  自己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怒吼!

  面前的火光闪动,映着何平安炯炯的目光。

  一排排火把插在江边,对面也是火光晃动,黑暗之中火光熊熊。两岸都是五十七师的军队。士兵们组织民众上船过河。“快,快,都跟上,大人抱着孩子,老人先走!”柳芬抱着小猴子呆呆地站在岸边。士兵走上前,伸手要接过小猴子:“大嫂,带着孩子上船吧。”柳芬木然地摇了摇头。“天亮之前,大家都要过河。棠德已经回不去了,快过河吧。”士兵伸手去拉柳芬。柳芬猛然挣脱士兵:“我不走,我等我男人,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我会回来!”两个士兵拉着柳芬,强行要让她和小猴子上船。“我不走,我跟娘不走!爹会回来的!”小猴子也挣扎喊叫起来,柳芬奋力推着两名士兵:“我男人叫何平安,他去救人还没回来,你们凭什么让我走!他马上就回来,马上就回来!”“让他们留下吧。”刘世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士兵回头一看,愣了。“我在这里陪他们等。”刘世铭掏出证件,递给两名士兵:“你们的长官要怪,怪不到你们头上。”士兵看着三青团的证件,敬了个礼,互相看了一眼,把证件还给刘世铭,转身走开。刘世铭走上前,摸了摸小猴子的头:“你要等的人是何平安吧。”柳芬望着刘世铭:“我认得你,那天就是你要救他,你是好人。”刘世铭沉默了,少顷才淡淡道:“等吧,他会回来的,我跟你们一起等。”说完转过脸,跟柳芬一起望着河对岸。人声喧哗,火光摇晃,更远处的密林则是一片漆黑。

  藤原景虎从黑暗的密林深处慢慢走出来,手里的伞兵刀散发着寒光。

  “出来!”

  竟是蹩脚的中文。

  他拿起一块石头,对准前面的一片草丛,猛然一扔。

  草丛晃动,一个黑影跳起来,回手一枪!

  子弹打偏,打在另一棵树上。

  黑影晃动,狂奔向另一个方向。藤原景虎喃喃道:“最后一发子弹!”他慢慢往前走,来到何平安刚才藏身的地方,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搓开,泥土上透着血色。藤原景虎嗅了嗅泥土中的血腥味,露出残忍的笑:“我不会让你有时间包扎伤口,你逃不掉的!”

  鲜血不断地滴在泥土上。何平安半蹲着身子,手里拎着一只死兔子。兔子血不断地滴在地上。身后,稀稀疏疏的声音响起,藤原景虎又近了。何平安痛苦地捂着腹部,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潜入密林更深处。每走一步,伤口的痛就加重一分。他脸上的肌肉都在跳,两只眸子却闪着异样的光彩。片刻之后,藤原景虎走了过来,蹲着身子辨认了一下血迹:“以这样的出血量,没人会撑过二十分钟!”藤原景虎跳起身,沿着血迹追入密林。就在藤原景虎的身影隐入林中不久,有一个赶到这片血迹前,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抚摸着脚下浸透了血水的泥土。沈湘菱抬起眼,焦灼的目光顺着地上的血迹,落在那片幽暗的密林里;她紧张地握着手里枪,鼓足勇气,猛一咬牙,钻入了林中。

  密林后,月正明。几声乌鸦夜啼。此处的树木稀疏,一切都看得真切许多。何平安扶着一棵大树,缓缓地躺倒,平卧在一片月光里。身下,鲜血不断积蓄,慢慢汇成了一汪血水。不远处,稀稀疏疏的声响缓缓欺近。藤原景虎蹲在几十米外的一棵树下,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手表。“再等十分钟!出血过多,十分钟后他就是死人了!”树下,何平安背对着藤原景虎卧着,身子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是睁着,炯炯有神,杀意隐藏在黑暗中。“要杀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沈湘菱的衣服全是刮破的痕迹,双手举着枪,脸上带着划痕。月光忽然一亮,前面不远处一片空地。而藤原景虎站在一棵大树下,前面是何平安,倒在血泊里。沈湘菱惊住了,她张着口,却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整个人躲在阴暗的树丛里。

  前面,藤原景虎举起了手中的匕首。沈湘菱瞪大眼睛,慢慢举起手中的枪。枪口晃动不已。藤原景虎举起了刀!沈湘菱不由往前踏了一步,踩断了一根树枝。藤原景虎全身猛然一顿。一声枪响!子弹打在树干上!“是谁!”藤原景虎大惊,猛然回头,瞪着沈湘菱的方向。倒在地上的何平安突然跃起,双眼放光。月光下,他手中的匕首闪着冰冷的锋芒,直刺藤原景虎!藤原景虎猛然一偏身子,匕首刺入了他的胸口。鲜血飞迸,溅在何平安的脸上!月光之下,何平安神色狰狞,浑如罗刹!“开枪!”何平安对着沈湘菱大呼。沈湘菱举着枪,整个人怔住了。“怎么可能,流了这么多血,你应该已经死了!”藤原景虎错愕地看着何平安。何平安狠狠地瞪着藤原景虎,手里匕首竭力往他胸口深处扎。藤原景虎伸出手臂奋力一格,匕首拔出,鲜血迸飞,自己也滚落在一旁的草丛里。“来啊!来啊!”何平安手持匕首,缓缓欺近,疯了一样对着藤原景虎大叫。藤原景虎慌忙伸手在地上乱抓,入手一团软绵绵的事物,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死兔——

  “我被骗了!”何平安的匕首闪电般划下!藤原景虎强忍疼痛,就地一滚,扭身翻进了大树下的一片缓坡,顺势一直滚落下去。何平安眼看着藤原景虎的身形消失在黑夜中,扭过头望着沈湘菱,努力挤出一个笑。月光之下,何平安满面鲜血,笑得越发狰狞。他缓缓走进沈湘菱,张口想说什么,却猛然栽倒。沈湘菱惊叫一声,跑上前去,抱起何平安,试探他的脉搏:“还活着,你还活着!”她猛地撕开何平安染血的衣襟,惨淡月光下,赫然见腹部的那道伤口已然焦黑。

  “火烧!”沈湘菱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仿佛看到,何平安躲在树丛里,嘴里咬着一段树枝,一手握着打火机,一手拉开衣襟,露出血红的伤口,缓缓地把那团跳跃的火苗靠在伤口上。

  何平安紧紧咬着树枝,整个人都在颤抖,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抖动。

  他的目光,却越发鲜亮起来!

  沈湘菱颤抖地抚摸着何平安的脸,稍停,站起身,艰难地背起昏迷的何平安。

  “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

  她目光坚定,咬着牙,一步步地往上游走去。

  江边的夜越来越黑,风也越来越冷,人已经渐渐稀疏了。柳芬坐在青石边,小猴子伏在柳芬的膝头沉沉睡去。“他……何平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刘世铭在柳芬的旁边,站得笔直,深深吸了一口烟。柳芬望着漆黑的对岸,脸上透出了笑容:“他啊,是个蠢人,傻人,笨人!”“这么说,他是个好人。”刘世铭一笑,“这个世道,凡是又蠢又傻又笨的,都是好人。”“谁说的?刘先生你就是好人,也是聪明人。”刘世铭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抽烟。“你们感情很好吧?”柳芬一愣,一时无话。“我看得出,你很爱他。”黑暗中,柳芬的脸一下红了,赶忙低头梳理小猴子的头发,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个年纪,说什么爱不爱啊?”

  “刚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觉得,有他在身边心里就踏实,不管遇见多大难处,只要他在,总能过来。后来习惯了,就觉得离不开他了,看不见的时候就挂念,想着他冷了吧,饿了吧。想着想着,心里面就觉得舒服,可有时候也觉得酸溜溜的……说不清的滋味。”

  刘世铭听着柳芬的话,沉默着。“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柳芬脸更红了。“你说得对。”刘世铭低声道,“爱一个人,就是想着她,念着她,想着念着就觉得心里舒服,却又酸酸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对岸,好似要看破这漆黑的夜色,看到自己爱着的人。

  在他们的目光所不能触及的黑暗密林中,沈湘菱正背着何平安,艰难地往前走。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不能出家门,大哥就举着我,绕着院墙看外面的花,草,人,还有飞在柳条间的鸟儿。可那时候家里的院墙好高好高,我想看又看不清楚,就抓着大哥又哭又闹,大哥就哄我,答应等我身子好了,长大了,就带我出去。”

  沈湘菱咬着牙,奋力地往前挪,何平安身子一晃,“哼”了一声。

  沈湘菱面露喜色:“你能听见,那你就听!后来大哥当了兵,带着枪回家,我看着新鲜,就偷过来玩,枪走了火,打伤了家里养的马,结果被爹按在凳子上打。大哥就护着我,替我挨板子,一边挨打还一边对我笑,他答应我,要教会我开枪,让我以后不受欺负。可没等他教我,他就死了,死在战场上,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何平安张了张嘴,紧皱着眉,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沈湘菱喘着气,还是不断说话:“之后整整一年,我没说一句话,别人都以为我哑巴了,其实我就是觉得,只要我不说话,大哥就会回来,带我出去玩,教我开枪。你看,我傻不傻?”何平安趴在沈湘菱的背上,紧闭双眼,一言不发。沈湘菱扶着树,重重地喘息,可还是在说:“后来,我遇见刘世铭,我只跟他说话,跟他一起看外面的世界。故意叫他陪我抽烟,逃学,到处乱逛……我当时觉得,这个人哪都好,就是不会教我开枪。”沈湘菱咬着嘴唇,奋力把何平安往上拉了拉。“我哥说的对,不会开枪的男人靠不住!那个刘世铭说他会一直陪着我,可原来他是个懦夫,别说为我扛住整个世界,就连出现几个反对的声音,他就临阵脱逃,扔下我一个人跑了!从那天起,我就再没相信过任何人,再也没想要依靠过任何人……我要自己学会开枪,我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沈家,保护我的亲人!终于有一天,我会开枪了……是你教我的。”

  沈湘菱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同何平安一起摔倒在地上。她奋力爬起来,双手拉着何平安,一步步地往前拖。“我学会开枪了,我学会开枪了!可我哥死了,爹也死了……沈家全散了,一切都完了。你教会我开枪,还有什么用!我还能去救谁,能去守着谁!”她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脚下一绊,又一次跌倒,却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何平安,我求求你!你不能死,我求求你。我从来不求人,这次算我求你,求求你别死,别死……”沈湘菱拼命摇着何平安的身子,何平安的眼睛仍然紧闭着。沈湘菱终于支持不住,伏在何平安身上,无声地抽泣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沈湘菱惊喜地抬起头,何平安咳嗽着,缓缓睁开了眼。“那我就……不死了。”何平安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沈湘菱微弱一笑。

  刘世铭仍旧站在江边,双眼通红,显然是一夜没睡。跟前的沙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烟头。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声音嘶哑地开了口:“棠德三青团主任刘世铭,战备期间,擅离职守,无视规纪,记大过处分一次,通报各省,以……”“刘主任!”身后的书记员喊了一声,停笔不记了。刘世铭一言不发,两眼看着江对面。“刘主任,何苦呢,这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只要刘主任现在跟我们回去,就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回去的。”

  刘世铭咳嗽了一阵,又点了一支烟:“通报各省,以儆效尤。你拟好以后,立即上报。”

  “有人!”蹲坐在地上的柳芬忽然站起来,指着河面高喊。

  刘世铭猛然回头。

  柳芬大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惊喜:“是他,就是他!那是我男人,是我男人!”

  江面上,一根枯树顺着河水漂浮而来。树干上隐约趴着两个人!

  “快!救人,救人!”刘世铭丢掉烟,迈步走进江水中,三青团几名团员还有驻扎的士兵也冲入水中,跟他一起拉住了枯木。

  “爹,爹!”柳芬抱着小猴子冲进江中,趟着水往前走了几步。枯木渐渐被拉上来。柳芬猛然一顿,停步不前,脸上的神态都僵住了。刘世铭抓住那根浮木,也是一动不动。枯树干上趴着两个人,赫然是何平安与沈湘菱。两人全都晕了过去,却紧紧地抱在一起——沈湘菱的头靠在何平安的怀里,何平安紧紧抱着沈湘菱的肩。“刘主任,两个人都昏过去了,抱得太紧,分不开!”书记员焦急地看向刘世铭。刘世铭一言不发,脸色却越来越白,仿佛冰冷的河水真的沿着脚底,涌入了他的心脏。

  医院病房,周围的一切都是白的。藤原景虎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看着天花板。医生在为他处理伤口。“要用酒精消毒,请忍耐一下!”医生用镊子夹起棉花,蘸了酒精,涂抹藤原景虎胸口的刀伤。藤原景虎仍旧抬头看着天花板,毫无表情,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楚。他再次看见,倒在地上的何平安突然跃起,手中的匕首闪着冰冷的锋芒,径直刺向自己!藤原景虎忽然大吼一声:“你应该已经死了!”吼声未至,脚步声响,横田勇推开门,大步走到了藤原景虎面前,肃然俯视着他:“藤原君,你最好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会失败?”藤原景虎一把抓过了医生手中的镊子坐了起来。“握匕首有三种基本方式。正握,反握。”藤原景虎用镊子演示着,正握就是刀尖冲上,反握就是刀尖冲下。“正握以挥、刺为主。反握以扎、撩为主。这两种最为普遍,可何平安用的,是第三种方式!”藤原景虎把镊子底顶在手心,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镊子,就好像打针一样。“这种方式,攻击范围窄小,方式单一,只能直刺,却能让攻击距离加长。只有真正反复在生死间搏命的人才懂得这种方法!”藤原景虎转眼望着横田勇:“那个何平安,就是这种人!”

  横田勇冷冷道:“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这都不是你失败的借口!”藤原景虎羞愧地低下头,答了一声“是”。“我听了他们的报告。这个何平安精通丛林作战,这样的人活着对我们非常不利,你应该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我本来已经重伤了他,可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能在那种环境下止血!”藤原景虎颓然坐倒在床上。“哐当”一声!横田勇一脚重重地踢上病床:“站起来!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只要不死,就必须站起来继续决斗,用敌人或者自己的血去洗刷耻辱!”藤原景虎猛然站起来,伤口裂开,血不断地流出。“请为我缝合伤口,不必用麻醉药!”藤原景虎咬牙对军医说道。“但愿你没死啊,何平安。”说到最后三个字,竟是生涩的中文。

  东方泛白。何平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双眼,望着天花板。“你醒了!”柳芬摸了摸眼角的泪,神色激动。何平安长长吐出口气:“好长的一场梦啊。”“都过去了,”柳芬连声道,“你能回来就好,能醒过来就好!”何平安没有看柳芬,仍旧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九年了,我们在棠德生活了九年,这一场梦也就做了九年,恐怕是要睡醒了!”柳芬愣住了,她知道,何平安说的梦不是河对岸的生死一战,而是九年来与自己的朝夕相处。

  “九年,每一天我都努力叫自己去忘,好多事我也真的忘了,可直到……”何平安说着掀开衣服,露出焦黑的伤口。柳芬惊得吸了一口气。何平安闭上眼,密林中火烧伤口的一幕再次浮现,火烧得越疼,何平安的眼睛就越亮。

  “这一烧,我又都想起来了。”柳芬看着何平安,眼神里充满恐惧,张着嘴,嘴唇颤抖,又说不出话。何平安转过头凝望着她,低声说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也瞒不过的。”门忽然打开了,刘世铭走了进来,嘴里还咬着半根烟。护士追进来:“这里不准吸烟!”刘世铭根本不理,一直走到何平安的床前。柳芬一下子站起来:“老何,这位刘先生可是好人,他一直陪着守在江边,最后就是他叫人把你拉上来的!咱们可真得好好谢谢……”

  柳芬忽然住了口。刘世铭拿出一副手铐:“何平安,我以三青团的名义,请你配合调查。你的身份必须清楚说明,你自己带上吧。”“刘先生,这,这一定是弄错了!”柳芬急忙说,“是他救了人,他立功了,他是英雄……”刘世铭没有看柳芬,只是望着何平安。何平安淡淡笑了一笑,挣扎地站起来,自己戴上手铐。刘世铭转过头,望着柳芬:“也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起协助调查。”何平安对柳芬一笑:“该来的总会来,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你放心吧。”柳芬一愣,并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何平安坚定地点了点头。

  朝阳初升,棠德城的大街上却比夜晚时更静。商铺全都关门,长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寒风穿过街道,发出只能在旷野中才能听见的呼啸。一队军人走在街头。余鹏程走在前面,雷大虎紧紧跟在旁边,贴身保护。“开城门的是他,杀土匪救魏九峰的也是他,救沈家孩子的还是他。”余鹏程停住脚步,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叹了口气,“渡河救人,巧计诈死……这个何平安,不简单啊。”“我也是这么想!”雷大虎连忙道:“不瞒师座,我对这个何平安,还着实有几分佩服。”余鹏程转过头,看了雷大虎一眼:“是啊,他们共产党里,不乏这种叫人佩服的人呐。”雷大虎顿了一下:“您说,他真是共产党?这,这总要有证据啊!”“刘世铭年纪轻轻,就是棠德的三青团主任,你知道他靠什么?”雷大虎摇了摇头。“抓共党!”雷大虎一愣。余鹏程继续说道:“不止是在棠德,五年之内,凡是他刘世铭到过的地方,都能挖出共产党留在党国内部的人!不管那些人埋得多久多深,那个刘世铭都能把他们一一揪出来,送回延安。”雷大虎大惑不解:“可现在咱不是国共合作了么?”余鹏程苦笑了一下:“就是因为国共合作,所以刘世铭才没有杀那些共产党,只是把他们遣送回去。”

  雷大虎瞪着眼,“嗨”了一声:“不管留在咱这边,还是给他送回去延安,反正都是打鬼子!姓刘的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我看他们这些拿笔杆子的,就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无事生非!”

  “你呀你,在我余某人手下当个先锋可以,做不了将军。”余鹏程一笑,拍了拍雷大虎的肩膀。

  “这我知道!有您和参谋长,老雷我就是指哪儿打哪儿的一杆枪,用不着动脑子!”余鹏程笑了:“我就是要你不动脑子。这样才能救何平安!”雷大虎急切问道:“师座,您要救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余鹏程缓缓点头,背起双手,望着远方:“这个人,有勇有谋,而且有一种牺牲精神,甘愿为了别人牺牲自己。这个人,我有大用。”

  狭小的三青团审讯室里,何平安戴着手铐,坐在刘世铭对面。刘世铭翻看着手里的文件,扫了一眼何平安。“哪年加入的共产党?”何平安一愣:“共产党?”“何平安,你是聪明人,我佩服你的勇气,也尊重你的人格,所以我不想绕圈子,更不想把那些滥俗的刑讯手段用在你身上。”刘世铭合上了文件,拿出一张照片,推到何平安的面前。照片上一个中年男子,神态英武,留着两撇黑胡。何平安看了眼照片,满脸不解问道:“这是谁?”刘世铭叹了口气:“你说你是桑植人,我查了桑植的户籍,并没有你的名字。你在棠德的记录只能追溯到九年前,之前的你,一片空白。这九年你非常谨慎,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一切平庸。我调看了你的射击记录,成绩并不好。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居然是个百步穿杨的神枪手。而且熟悉棠德周围地形,精通丛林作战,有勇有谋。不得不说,你比大多数国民军人要优秀。”

  刘世铭冷冷地看着何平安。何平安仍旧不为所动。“既然你不肯开口,那就让我替你来说。”刘世铭指了指照片,“这个人,叫贺龙,湖南桑植人,是你的老乡。九年前,他聚集了一批人反抗国民政府,你就是其中之一,是他的追随者。你们决定,要攻占棠德。你被委以重任,勘察棠德地形,所以你对棠德异常熟悉,更是精通游击战和山林战。你们最终失败,没有打下棠德,队伍散了。你当时身受重伤,为了活命,隐姓埋名留在棠德。你给自己起名何平安,就是想过平安日子。你成了棠德的警察,这叫大隐隐于朝。没有人怀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警察,就会是当年的共匪头领。”

  刘世铭说完,自信地一笑:“细节或许有出入,但我想,我说的基本属实。”

  何平安笑了,不住地笑。

  刘世铭的笑容收敛了:“你终于承认了!”

  何平安讶然抬起头:“我承认什么了?”

  “承认被我说中了!当人被拆穿秘密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行为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假笑就是其中一种。”刘世铭指着何平安的脸,“你现在的笑就很假。”何平安止住了声音,但脸上仍旧挂着笑:“你见过带着老婆孩子一块打仗的共产党么?”

  “或许是战后你才找到她们,或许是你故意以此掩人耳目,又或许她根本就是你的同党。这些细节都不重要,我很快就会调查清楚。”“那好。如果我真是共产党,这些年里我隐蔽得好好的,为什么自投罗网,自己提出要带兵过河,帮着你们国军去救人,让你们怀疑我?在你们眼里,共产党应该没这么高尚吧?”刘世铭一顿,目光越发冷了:“你并不是真的要帮国军,也不是要去救那些老百姓,他们只是附属。你真正的目的,只是要救一个人。”何平安神色肃然了。“你要救沈湘菱。因为,你看上她了。”

  沈湘菱独自站在沈家大门前,望着沈府的牌匾。她一步步地走上台阶,推门,大门缓缓打开。沈湘菱愣住了。沈学文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见她进来,拔腿跑了过来。“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学文!”沈湘菱喊了一声,走上前紧紧把学文抱在怀里:“你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咱家啊,我在家等姐姐回来。”“二小姐!”周四从里面走了出来。沈湘菱站起来,看着周四。周四脸上挂着笑,一步步走向沈湘菱。沈湘菱突然抬手给了周四一记响亮的耳光!周四呆住了。“你为什么要把学文带回来!谁让你带回来的?现在棠德是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你这是要害死学文!”沈湘菱全身都在抖,“我们沈家养你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我爹临终你就在跟前,他交代你的话你都忘了么?沈家总共就剩下这一线香火,你害了学文,就是断了沈家的根,你简直是恩将仇报!”

  “扑通”一声,周四给沈湘菱跪下来:“小姐!周四从小家里穷,爹妈养不活,是沈家把我捡回来,给我吃,给我穿!除了沈家,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只能回来。”“可你为什么把学文也带回来!”“老爷死了,三少爷、四少爷也死了,要是再没了二小姐,小少爷,小少爷就跟我一样,也成孤儿了。”周四凄然看了沈学文一眼,抽泣起来:“周四知道沈家就剩下小少爷这一线香火,沈家不能再没了小少爷;可小少爷也不能离了沈家,不能离了二小姐呀!”沈湘菱一下愣住了。沈学文紧紧抱着沈湘菱的腿:“姐姐,是我求周四带我回来,我想姐姐,我不要走,我怕!”沈湘菱缓缓地蹲下身子,把学文抱在怀中:“姐姐在这儿,不怕,不怕。”

  “何平安呢?为什么不见他?”沈湘菱突然抬头来。

  周四愣住了,似有难言之隐。

  “笑话儿!我有老婆有孩子,为什么会看上沈二小姐!你别胡说了。”何平安往前坐了坐身子,正色道,“我是个男人无所谓,沈小姐的名誉可不能受损!”刘世铭缓缓坐下:“这就是你可恶之处——你当然不是看上她的人,你看上的是沈家的钱粮!”何平安一愣。“共军最缺什么?一是粮,二是钱。而棠德呢,恰恰又是米粮之乡。你留在这里九年,并非是安稳地过日子,而是处心积虑,想方设法给共产党弄粮食,弄银元!你等了九年,终于瞄准了这个大目标,沈家的当家人,二小姐沈湘菱。所以你千方百计地接近她,对她施恩,甚至使用苦肉计,让她同情你,关心你,最后爱上你!然后,再利用她来资助共军!”

  刘世铭勾起手指,关节在桌子上重重一敲:“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何平安,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这样去欺骗和坑害一个女人,无耻之尤!”何平安再也忍不住,越笑越高兴。刘世铭一拍桌子:“你笑什么!”何平安渐渐收住笑声,轻蔑地看着刘世铭:“我笑,因为你果然是个懦夫!”“何平安,你胡说什么!”“如果你不是懦夫,为什么这么害怕我是共产党?还费尽心机,编出这么多离奇戏码?刘主任为了给我编圆这套故事,得好几夜没睡了吧?”何平安把头凑近刘世铭,双眼紧盯着他,压低声音说:“还是,你现在更害怕我不是共产党?”刘世铭阴冷地看着何平安,也把头凑近了:“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我都不许你打沈湘菱的主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保护她,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何平安沉默片刻,对着刘世铭一笑:“你说得对。我会开枪,而且枪法不错。这九年,我确实是故意在藏。我老婆和孩子都是我的掩护。我熟悉棠德地形,而且善于山林作战,更有甚者,我也确实杀过人。这些你说的一点不错。”

  “好,好。你终于承认你是共产党了!”

  刘世铭缓缓把身子靠回去了。

  何平安摇摇头:“可惜,我不是共产党。我是土匪!”

  刘世铭猛地坐直了,惊诧地瞪着何平安。

  “老子是土匪,谁他娘的跟你讲道理!”聚义厅炭火熊熊,混江龙指着海东升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子不管那个何平安说的是真是假,就凭这次你让我们伏击国军,害死我这么多兄弟,还让寨子跟国军结下大仇,你就必须死!”

  混江龙猛地一拍桌子,十几条枪一起对准了海东升的脑袋。海东升瞪大了眼睛,身后的乔榛紧紧拉着海东升的袖子。海东升暗暗拉住乔榛的手,低低道:“都怨我!师父对不起你,不该把你接上来。”乔榛摇了摇头:“师父,这几天我一直在那等你,我脑子想了好多好多,我甚至想,你死了。你不知道,我看见你带着人来接我,我有多开心。师父,你去哪,我就跟你到哪。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海东升凝视着乔榛,眼中含泪。混江龙哈哈大笑起来:“小美人,你可死不了,我要留着你做压寨夫人!”“你混蛋!”海东升大喊着,扑向混江龙,双手掐上混江龙的脖子:“死土匪,我跟你同归于尽!”混江龙一脚踹在海东升心口。海东升倒在地上,才要翻身起来,已经被混江龙死死踩在脚下。

  “你要是敢碰我徒弟一指头,我就算做鬼也得要了你的命!”海东升两眼血红地瞪着混江龙,“下辈子我就算托生成条狗,也得一口一口咬死你!”

  “有种,老子这就成全你!”混江龙一脚踩着海东升,手中的枪直逼上海东升眉心。海东升神色惨变,忽然嘶声大叫:“混江龙,你就不怕日本人么!他们说了,让你们都听我的,你杀了我,日本人饶不了你!”“放屁!”混江龙猛然用力一踩,海东升闷哼一声,说不出话来。“什么日本人!在山上,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听老子的,日本人算个球东西!”混江龙话音刚落,一名土匪跑进来:“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出,出大事了,山下……”轰隆一声爆炸!大门崩飞,烟土滚滚。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烟尘中几个人影闪现。藤原景虎带着日本伞兵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缓缓咳嗽,身影却仍旧挺拔。混江龙一惊。土匪们举起枪,对着这群日本伞兵。藤原景虎不屑地一笑,轻轻一挥手。身后几条人影猛然冲上前,全都是同样的动作,左手上扬,击打在枪管上,土匪们的枪口陡然冲上,右拳切在对方软肋。几声枪响!全都打空,都是对天开枪,几名举枪的土匪慢慢软倒在地。藤原景虎一步步地往前走,混江龙一步步地后退。藤原景虎一弯腰,拎起地上的海东升。藤原景虎缓缓走到混江龙正中的太师椅前,把海东升往上面一丢。身后的伞兵开了口:“你们,全部要被收编,听皇军的指挥。以后,你们,必须要听这个人的。”伞兵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指着瘫坐在椅子上的海东升。所有土匪都愣住了。二当家跳出来,指着海东升怪叫:“他娘的什么东西,也配做大当家!我们寨子的事,还容不得……”藤原景虎猛然窜到了他的近前,侧身,踢腿!伞兵靴击在他的喉咙上!二当家当即喉头破碎,倒在地上,口鼻淌血,抽搐两下便再也不动了。所有人都震住了。混江龙惊恐得脸上肉直抖,九年之前的噩梦重现,当年的山寨,同样这个位置,同样一个人,同样飞身一脚,踢死了匪首!那人回头看着混江龙——赫然是何平安的脸!

  “我想起来了!那个人,那个人!当初就是他杀了老当家!”混江龙失声叫了起来!藤原景虎扭头看着混江龙,目光如刀:“什么人?”生涩的中文此时并不好笑,反倒让混江龙全身发寒。混江龙的声音都在颤抖。“何、何、何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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