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升踉跄着跌进巷口,靠在墙边痛苦地喘着粗气。乔榛扶着海东升:“师父,你,你怎么样……”海东升从身后抽出笛子,手指上的血染红了笛子:“他毁了我的一切,毁了我的一切,以后……以后这笛子……”海东升握住笛子想要撅开,被乔榛一把死死抱住。“别!”海东升一把推开乔榛,绝望地叫喊着:“我断了手指,还留着笛子干什么!”“别撅!”乔榛重又扑上前,更紧地搂住了他:“这笛子跟了您这么多年,被人欺负的时候,没饭吃的时候,活不下去的时候,都是师父给我吹笛子听……”海东升凄然泪下:“师父以后,再也吹不了笛子了!”“可师父还在,笛子还在。”乔榛把脸紧紧贴在海东升的肩头,热泪滚滚淌下,渗进了他的衣裳里。肩头被乔榛的泪暖热了,心头却似乎更冷了。“之前师父教你,要唱曲儿就要心里存着个美好,世道再糟,心里总得存个好……”海东升叹了口气,转过眼绝望地看着夜色中混乱的棠德街头。“可是,师父错了!”“这大街上,没有好人,都是鬼,到处都是鬼!”乔榛悚然抬起头,海东升俊秀的脸已因仇恨而扭曲起来!
俯瞰之下,夜晚的棠德一片漆黑,只有县政府亮着灯。
魏九峰沿着门外的大街踱步,刘主任默默陪在他身后。
“棠德,还没有这么黑过!”
刘主任上前一步:“县长,您休息吧。”
魏九峰摇摇头:“死了之后,有的是时间休息,趁着活着,我多看看。”
冷峻的话语令刘主任浑身一抖,跟着连忙道:“虎贲师八千壮士,总能守得住棠德,您多虑了!”魏九峰一言不发。马蹄声声,踏碎了夜晚的宁静。雷大虎骑着马奔驰而来,停在魏九峰面前,跳了下来:“魏县长,老百姓都走得差不多了,秦岳带着一部分人去打前站。咱们是不是也得动身了?”魏九峰怪异地望着他:“动身?去哪儿?”“桃源县,沅江码头。那边现在也乱了,要去疏导。都是棠德的百姓,还得靠您!”魏九峰苦笑一下,冲刘主任挥了挥手:“送佛送到西。备车吧。”
旷野小路,乌云遮月。一辆马车在路上疾驰。周四挥鞭抽打着车前骏马:“驾!驾!”颠簸的车厢内,沈学文坐在何平安大腿上,何平安露着肩膀,沈湘菱在给他包扎伤口。“周四,稳一点。伤口又裂开了!”沈湘菱从窗口伸出头,冲周四低喝道。“可是二小姐,我怕赶不上!”“不用,我没事。”何平安靠在厢壁上,微笑着摇摇头。“尽快赶到江边,没准还能追上他们。勒死一点!”沈湘菱看他一眼,用力勒紧绷带。“姥姥的!”何平安皱紧眉头,忍不住嘬着牙骂了声。沈湘菱突然一笑。“你笑什么?”沈湘菱抬眼瞥着他:“原来你也知道疼。”“谁不知道疼啊——哎呀哎呀!”伤口忽然一阵剧痛,何平安猝不及防,接连叫了两声。沈湘菱狡黠地笑着,缠好了绷带,抬起眼望着何平安,忽然怔住了。何平安被她异样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看什么?”“没什么,就是……”沈湘菱转开了目光,望着窗外,“就是心里面挺踏实。”何平安愣住了。月光透进来,沈湘菱秀美的脸上挂着一缕浅笑。
东方才亮,桃源江边那个十几平米见方的小码头前,已然挤满了人。不止是这一处,河边临时搭建起来七八个这样的小码头,此时全被灾民堵住了。而江面上,只有十几条小船零零落落地靠在岸边。
“求求您,让我们上船吧,求求您!”
乔榛跪在码头上,抓着一个船夫的大腿,仰着脸苦苦哀求。船夫一把推开乔榛:“姑娘,你也看见了,现在这船比金子贵,有钱的上船,没钱的留下,你总不能让我放着钱不要吧?我看你们还是回棠德吧!”乔榛只是一个劲的磕头:“大哥,求求您了,求求您救命啊!”“不用求他!”海东升一把拉起乔榛,“这世道还有什么良心,早都喂狗了!我们走!”他用力拉着乔榛,挤开人群往外走。乔榛一边被他拖着,一边扭头含泪看着江边。身后,仍旧传来艄公们的喊声。“有钱的往这走,有钱的往这走啊!”“给钱多的先过河啊!”“四十……不,五十块钱一个人!”人们举着钱袋子,纷纷呼喊,想要先上船。
离码头不远的一块小坡地上,新搭起一个简陋的雨棚,周围环簇着站岗的士兵和警察,棚前立着一块牌子:渡江指挥部。“您倒是快想个办法,”雷大虎放下望远镜,狠狠一跺脚,转向魏九峰,“这不全乱套了!”魏九峰长叹一声:“政府的船不够用,民船就借机起价。我也无力回天啊。”雷大虎急得在原地转圈,张局长瞥了他一眼,拉长声调冷冷地道:“依我看,好办!只要雷营长枪毙几个,他们就怕了!”
“你他娘的放屁!”雷大虎猛然一拍桌子,憋了很久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点。“那些是什么人?是民船,是老百姓!你让我枪毙老百姓,师座知道了就得枪毙我!你小子他妈安的什么心,是不是诚心想害死我老雷!他娘的,早知道后方的闲官儿没几个好东西,今天真算开了眼了!”
张局长忍不住上前一步,脸涨得通红。
“瞪什么瞪,还敢冲我老雷耍横?你一个警察局局长,跟当兵的一样吃饷却不用打仗,提着枪整天在城里招猫逗狗,老百姓真乱起来倒一点办法也没有!娘的,一群天天吃闲饭的废物,政府怎么就养了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
“什么叫‘你们这些’?”张局长一下子逮住了雷大虎话里的短处,“雷营长有邪火尽管往姓张的头上发,但是别扯上棠德城这么多同僚兄弟,更不能扯上魏县长!”雷大虎眼一瞪,作势去拔腰间的枪。旁边的秦岳快步上前,一伸手挡住他:“行了,别说了!”“老秦,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雷大虎话音未落,一阵马蹄声席地响起!如此人声鼎沸,马蹄声丝毫不乱!雷大虎整个人一惊,立刻止住了谩骂,整了整衣服,高声大喊:“魏县长,现在出了乱子,都是我雷某人处理不善,给地方政府添麻烦了,您多海涵!”
魏九峰和张局长都愣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想不明白雷大虎怎么变得这么快。雷大虎犹自高喊:“你们放心,等我们师座一到,一切问题都是迎刃而解,他老人家是什么人,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啊,想当初……”“雷大虎!”马蹄声停下,一队骑兵涌现在魏九峰跟前,当先的人当然就是余鹏程。雷大虎转身,立刻跑步上前,“唰”地抬手敬了个极漂亮的军礼:“师座!您怎么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对,曹操是奸臣,您是诸葛孔明啊!”余鹏程一扬手里的鞭子:“少来这套!秦岳,有没有惹什么麻烦?”秦岳上前敬礼:“师座,一切还好,只是现在船夫们发国难财,百姓过不去。我们正要请示。”余鹏程夺过雷大虎手里的望远镜,向码头望了过去,跟着一声令下:“秦岳,带着你的人,把所有漫天要价的船夫全都抓了!”余鹏程反手把望远镜丢给雷大虎,目光四下一转,落在魏九峰身上。魏九峰也仰面看着这位虎贲师长——人在马上,英姿勃发。
江水滚滚。十几个船夫面向江边跪了一排,一排士兵端着枪,笔直站在他们的背后。士兵的身后,余鹏程摘掉手套,向魏九峰伸出右手:“魏县长,对你不住,余某要专权了!”魏九峰接住余鹏程的手,用力握了握,脸上神色却是迟疑的:“这些人,真就杀了?”余鹏程冷冷横了船夫们一眼:“国难当头,不思报效党国,还要趁机发国难财,死有余辜。杀了他们,征用他们的船,由我的兵送百姓们过江!”一声雷喝,十几个船夫全都发抖。“饶命啊,长官饶命啊!”“我们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饶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急切。魏九峰连忙道:“余师长,魏某早就知道你的虎贲军是仁义之师,一向守纪爱民!这些船夫虽然有错,可也是我治下的百姓。魏某斗胆求个情,请余师长放他们一次!”余鹏程对着魏九峰一笑,跟着脸就冷了:“秦岳!”“在!”余鹏程把手中的白手套往地上一扔:“杀!”“余师长!”魏九峰一愣,跟着语气也冷厉起来:“这些人不是军人,未经地方政府审判你就处决,这是越权,是乱政!”秦岳高喊:“举枪!”余鹏程看着魏九峰,淡淡一笑:“战争时期,军事优先。”秦岳又是一声高喊:“开枪!”
一阵枪响!
枪口都冲着天!
所有船夫全都吓得软倒在地。
余鹏程一笑,走到众船夫面前:“都知错了么?下次还敢不敢?”
“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再不敢了,不敢了!”
“谢余师长不杀之恩!”
“余师长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众船夫纷纷拜谢。
余鹏程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全力帮助运送百姓,每人只限带一包行李,不许再发国难财!”船夫们连声应着:“是!是!明白!”秦岳站在余鹏程身后,笑而不语。雷大虎碰了秦岳一下:“扔手套就是吓唬人,不扔手套才是真杀。你这跟师座的配合真是越来越默契了。下次再有这种事,换我过过瘾!”秦岳小声说:“师座说了,怕你弄错了。”雷大虎一撇嘴:“你看,那个魏九峰!”秦岳向魏九峰望去,只见魏九峰负手挺胸,冷冷望着余鹏程,脸色极度阴沉。
沈家的车队已经在江边围成了一个圈子,独立成一片空地。沈怀德坐在汽车里,往外张望:“老三还没回来?”四少爷凑上前:“爹,您别担心,三哥一定有办法!”沈怀德点点头。不远处,柳芬搂着小猴子,站在一边。“通船了,通船了!”三少爷大步喘着粗气,大步跑了过来:“余鹏程来了,收拾了那群船夫,现在都老老实实地拉老百姓渡河呢!”沈怀德两眼亮了:“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走!”“这个……爹,恐怕走不了。”沈怀德一惊:“为什么?”“那边说了,每个人只能带两包行李,咱们这么多家产……运不过去!”“什么?”沈怀德从车里钻了出来,望着码头连连跺脚:“这……这可怎么好!”“爹,您说得怎么办啊?”“是啊,您拿个主意!”三少爷、四少爷眼巴巴望着他。“怎么办,怎么办,就知道问我怎么办,你们是干什么的!唉!要是湘菱在,我何必指望你们两个废物!”三少爷和四少爷对视一眼,面露不快:“爹,二姐和弟弟,恐怕是……”
“驾!”马蹄阵阵传来,沈怀德猛地转头,只见一辆马车飞奔而来,停在圈外。不等马车停稳,沈学文一下从车上跳下来,飞奔着跑向沈怀德。“爹!”沈湘菱也扶着何平安走下车来。沈怀德一把抱住幼子,老泪纵横:“学文,你没事儿。好,好啊!”。“谢天谢地,你没事儿!”柳芬拉着小猴子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何平安。何平安一愣。沈湘菱一点点地退开,远远看着何平安和柳芬。“湘菱,你做得好,做得好啊!沈家有后,沈家有后了啊!”沈怀德走到何平安面前,对着何平安深深鞠躬:“何警官,沈某谢谢你!”何平安赶紧把他扶起来。三少爷冷哼一声:“二姐,你来了就好。渡船被军队把着,不让咱们运家产,你说怎么办吧。”“怎么办?”沈湘菱的脸上恢复了冷漠,“有钱能使鬼推磨。去找几个胆子大的艄公,一人两百块,我不信没人愿意运咱们过河!”
江水滚滚,小船停在岸边,四周是连绵不绝的芦苇荡。周四带着人砍翻了芦苇,开出来一条小路,沈湘菱扶着沈怀德上了船,何平安抱着小猴子带着柳芬也要上去。三少爷见状一挥手,几条枪同时对准了何平安。何平安一下愣住了。“你干什么!都把枪放下!”沈湘菱闻声转回头,厉声断喝。几个人仍然举着枪。何平安笑了。三少爷悠悠道:“何警官,船小人多,恐怕装不下你们了。”“老三,你干什么!”沈湘菱抓着三少爷的肩膀。三少爷一把抖开,嘲讽地看着沈湘菱:
“二姐,想找汉子也得看准了。没见人带着老婆孩子么?”沈湘菱立时脸色惨白,指着三少爷,一句话说不出。“你放屁!”周四上前挡在沈湘菱跟前,一声厉喝。三少爷勃然大怒:“贱丫头,你说什么!”“好了!湘菱,你回来!”身后忽然传来沈怀德的声音,沈湘菱回过头,惊诧地看着父亲。“你们……你们都商量好了!”沈怀德缓缓说道:“沈家为重。”何平安突然笑了:“老何我这么些年,天天跟地痞无赖打交道,今天才知道,他们那根本不算什么。沈家?领教了!我们走吧。”
何平安拉起柳芬,却被柳芬一把挣开了。“你们不带我们走可以,求你们把孩子带走吧。看在何平安救了你们小少爷的份上,把孩子带走吧。一个孩子,占不了什么地方啊。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柳芬苦声哀求着,沈家的人面露不忍。“你怎么糊涂了?”何平安忽然大声斥责道,“小猴子就是跟他们走,也是受尽欺负,一辈子遭白眼,寄人篱下!他能这么活么?你也不想想,他是谁的儿子!”柳芬一下呆了。何平安抱起小猴子,拉着柳芬,转身就走。“何平安!”沈湘菱的声音响起,何平安一下子停住,转回头,望着沈湘菱:“当年有个师长,教过我一句话,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今天明白了。送给沈小姐。”沈湘菱定定凝视着他:“你说,我听着。”何平安低声道:“相见不如不见。”沈湘菱一震。何平安拉着妻儿,转身走开。沈湘菱站在船尾,呆呆地看着。艄公开船,小舟入水,越行越远。沈湘菱呆呆地站在船尾,已经望不见何平安的身影了。
雷大虎提枪站在临时指挥所前,带着虎贲督促船夫渡人。
“快点快点!一人只能带两个包袱!”
头顶猛然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
雷大虎猛抬头:“是鬼子的飞机!——都趴下!趴下!”
他炸雷一样的声音响彻江头,众人更加恐慌,熙熙攘攘挤成一团,根本来不及隐蔽!
余鹏程闻声从凉棚里跑了出来,雷大虎忙冲到他身边:“保护师长!”
十几个士兵抱成一团,就像围集的蚂蚁一样,把余鹏程紧紧裹在中间。
“不对!听声音,不是轰炸机。”余鹏程神色肃穆,缓缓推开众人。
天空中,忽然绽开一朵朵洁白的伞花。
余鹏程悚然一惊:“是日军伞兵!”
犹如随风飞舞的蒲公英,数不尽的伞兵缓缓降下。
枪声响起!
伞兵竟在半空中开枪!
江中船头,正在过江的百姓一个个中枪栽倒,跌入江中。
余鹏程一把夺过士兵手里的枪,大声喝令:“给我打!”
他抬高枪口,对准半空中的伞兵射击!
士兵们纷纷枪口冲天,奋力扫射。日本伞兵依然悠悠飘下,居高临下对准江中渡船射击。余鹏程等人的子弹根本伤不到他们分毫!数只渡船中枪进水,渐渐沉没。船上百姓纷纷中弹落水,更多的是惊慌挤踏,掉进水里,挣扎哭号!江水瞬间成了血红。余鹏程瞪视着空中目眦欲裂,一连打出数发子弹,迸发出一声可怕的嘶吼:“该死的鬼子——!”
一朵朵伞花悠悠落入江对岸的密林。一面降落伞挂在了树上。伞下的藤原景虎拔出伞兵刀,在半空中身子蜷成了一个圆。锋利的刀锋割断绳子,他抓着绳子吊在半空,顺势一荡,落在了树上。端枪,瞄准。藤原景虎的脸上挂着一抹残忍的笑。密林中,到处都是刚刚渡河的百姓。枪响!林中的百姓一个个地倒下,血花四溅!紧接着,密林四周也响起了枪声。这是其余伞兵对藤原景虎的回应。藤原景虎喃喃自语:“就像雪狼闯进了羊群……杀个痛快吧!”枪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余鹏程一拳砸在地形图上:“这是有预谋的伏击!”魏九峰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疑惑地看看地图,又抬头看看余鹏程。余鹏程只得耐心解释:“伞兵的调动需要时间,不早不迟,正赶上百姓江中半渡,选择降落的地点是对岸的密林,易守难攻,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这两点可见日本人早有准备!恐怕我们的百姓刚刚离开棠德,他们就得知了渡河的地点,这才能从容布置,调动伞兵!”魏九峰悚然道:“余师长的意思,是城内走漏了消息?”余鹏程没看魏九峰,只是点点头。魏九峰缓缓站直了身子,脸色冷峻起来:“此次棠德城内组织撤离,完全是按照余师长的军令执行,魏某敢保证整个过程都足够谨慎保密!”“城内走漏消息是肯定的,只是这并非魏县长的过错!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瞒得住。”雷大虎快步跑了进来,敬了个礼:“师座,渡江全都停了,老百姓都堵在河边,局面已经失控了!”仿佛是为了给他的话佐证,河对岸的枪声越发紧了,河这边的哭喊声也越发响了!魏九峰顿时急了:“于师长,现在该怎么办!”余鹏程快步走到指挥所前,听着外面的惨呼,默然闭上了眼睛。
魏九峰仓皇望着江边的惨景,又看了看似是无动于衷的余鹏程,忽然重重低下头,鞠了一躬:“余师长,棠德县长魏九峰请您尽快出兵!请余师长救救对岸棠德的百姓!”余鹏程转回身,看着魏九峰,沉重地摇了摇头:“不行!”
“不行!”密林之中,沈怀德张开双臂护在成堆的箱奁前,双眼赤红,须发皆张:“只要我活着,谁都不许分家!”沈家众人围成一个圈儿,全都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爹,不是要分家,是分头走!”三少爷俨然苦口婆心:“林子里有日本人,咱们这么多人在一块,只有死路一条!”“小畜生!你要走可以,家产不能拿!谁要走谁走,家产不能动!”“爹,你不让我们带家产,就算是走出去,也是冻死饿死!”四少爷干脆“扑通”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爹,您就放我们一条活路吧!”沈怀德一脚踢在四少爷身上,四少爷没有摔倒,他却向后连退几步,幸好有身后的沈湘菱扶住了。“要分家,除非我死!”沈怀德厉吼一声,虽然久病力衰,却也把两位少爷吓得浑身一颤:“你们这两个逆子,哪个有胆子,先过来要我的老命,再想着分家产!”四少爷跪在地上,捣蒜一样磕头:“爹呀爹,求求您,您就放我们一条活路吧!”“老四,爹已经老糊涂了,道理讲不通了!动手吧,谁拿到就是谁的!”三少爷一句话说完,蹿身上前就开抢。“你敢!”沈怀德扑上前要去护,却被三少爷狠狠一把搡开。四少爷见状,慌忙也跳起身来,带着自己房头的人争抢箱笼。沈怀德恨得浑身打颤,一把拉着周四,咬牙道:“给我开枪,开枪!杀了这些个畜生!”周四为难地看着沈湘菱。沈湘菱摇了摇头,默默地拉着父亲:“爹,算了吧,保不住了。”沈怀德一巴掌扇到她脸上:“畜生!连你也……”他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软倒了下去,沈湘菱一把扶住沈怀德。沈家各房的人争抢家产,厮打在一起,往日的兄弟,此时如同仇人。沈湘菱扶着沈怀德,只是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沈学文扑到沈湘菱怀里:“二姐!我害怕!”沈湘菱一手抚着沈学文的头,抬眼望着挂在半天中的夕阳,何平安的那抹冷笑居然再次浮现在眼前——“沈家?我见识了!”
“为什么不派兵!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老百姓去送死么!”
指挥所内,魏九峰声色俱厉,拍着桌子质问余鹏程。
“你他娘的是要让我们去送死!”雷大虎大喊一声,拦在魏九峰面前。“你懂不懂打仗,对面是密林,又是沿河布防。那还不是去多少死多少!”魏九峰一拍桌子,厉声大吼:“你们不能死,老百姓就该死?你刚才不是指着张局长骂他们白吃饷?明知道是老百姓养了你们,你们却眼看着老百姓死?”雷大虎脸涨得通红,瞪着眼往前走了一步。余鹏程伸手挡住了雷大虎:“请魏县长理解,我们的部队没有受过特殊作战的训练,不善于山林作战。”“不善于山林作战,好,不善于山林作战!”魏九峰冷笑着,伸手抓起桌上的电话听筒。雷大虎一把按住电话拨盘:“你要干什么?”“我要给重庆通话!我要问问重庆,余师长的虎贲军到底能善于什么样的作战,是不是不擅长山林作战,就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老百姓被鬼子赶尽杀绝!”雷大虎抱住电话机,伸手抢过魏九峰手里的听筒:“你敢……”“让他打!”余鹏程上前一步,夺过雷大虎手里的电话,放回桌上,冷冷看着魏九峰:“魏县长可以向重庆报告,可以向开罗报告!但就算校长亲口下命令,余某也不会下令虎贲此时渡江。柴参谋长带着主力随后就到,只要主力部队一到,我们就可以强行渡河。”余鹏程把听筒递向魏九峰。魏九峰夺过听筒,重重摔在桌上:“还等?等主力部队到了,人也全都死光了!”两人针锋相对,四目交投,都是寸步不让。魏九峰忽然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喊着:“张局长!集合所有的警察,过河救人!”张局长愣在当场。“你也怕了?”魏九峰厉声道,“就算死,也得让老百姓都看着,党国不会不管他们死活!”余鹏程叹了一口气:“组织队伍,过河突击吧。”雷大虎一愣:“师座……”“魏县长说得对。这么多老百姓看着,我们怎能不出兵!雷大虎,你队伍不要动,把我带来的人全都集中起来,强行突袭!”雷大虎看着余鹏程,脚下好似生了根,一动不动。余鹏程猛一瞪眼:“执行命令!”“是!”雷大虎下意识地敬礼。
小船载着士兵,缓缓划过河,竟无比平静。
对面全无枪声,整个密林一下沉寂下来。
小船靠岸,士兵们敏捷地跳上岸,悄无声息地潜入密林。领头的小队长打了个手势,士兵们分散搜索,各小队包抄前进。一小队士兵互相守护,慢慢往前推进。猛然,树顶上落下一个人。藤原景虎从树上一纵而下,骑在一个士兵肩膀上,两腿紧紧地夹住士兵的脑袋。枪响!藤原景虎的腿夹着士兵,用力一拧,士兵不由得原地转圈。藤原景虎开枪,周围的士兵全被扫倒。藤原景虎顺势拔出匕首,猛然插入胯下士兵的喉咙。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面目狰狞。周围的枪声稀稀疏疏地响了起来。藤原景虎拔出匕首,露出残忍的笑容:“我们,来给余鹏程送一份大礼。”
余鹏程手举望远镜,望向对岸。听见枪声,余鹏程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一颤,缓缓把望远镜放下了。雷大虎炸雷一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乡亲们,都听见了吧!国军战士正在跟敌人战斗,用不了多久,就能消灭敌人,你们都能安全过河。”雷大虎一手提着枪,一手作势向下压着,安抚江边的百姓:“不要慌,不要乱,都不要乱!”余鹏程背着手,目光沉重地望向对岸。雷大虎抬头看过去,余鹏程负在背后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抠着望远镜,越抠越紧。他微一怔,走上前才叫了声:“师座……”对岸的枪声忽然密集起来!灾民纷纷抱成一团,或蹲或坐俯在地上。一个小姑娘把头钻进母亲怀里,母亲一手捂住她的耳朵。枪声戛然而止!小姑娘缓缓抬起了头。雷大虎大声道:“各位乡亲,听见了吧,枪声停了。敌人八成已经不行了,等大部队一到,就送你们过河。要对军队有信心,要对党国有信心!”民众的情绪渐渐平复起来。几个人试探着站起身子,伸长脖子望向对岸。“那是什么!”一个人指着天上高喊。雷大虎猛然回头。河对岸扔出来七八个包袱,半空中散开,落出一团团血淋淋的东西。“耳朵!是人的耳朵!”在灾民惊惶的叫喊声中,血淋淋的耳朵落在江水中,沿着江水顺流而下。灾民们全都炸开了!尖叫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余鹏程走了过来,对天鸣枪!众人静了。“我是五十七师师长余鹏程!”余鹏程一手提枪,目光缓缓扫视着灾民,“我们的部队虽然战败,可对方也一定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用这种方式,就是希望我们不要再进攻,就是怕了我们。这是虚张声势。你们都不要乱,我会立刻派人,组织第二次进攻,击退敌人,打通河运!”
雷大虎愣了,走上前,低声问余鹏程:“师座,还要组织第二次?”
余鹏程神色一肃。
“大部队到来之前,要不断地进攻,如果我们不进攻,民众就会乱。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根本控制不住这么多人。你现在就准备带人冲过去,你之后,就是我!”
距离江边不过百米之外,柳芬和小猴子站在一棵大树下,昂着头往上看。“娘,爹在看什么?”柳芬无声苦笑:“爹在看过去的自己。”小猴子不解地看着柳芬。浓密的枝叶间,何平安蹲在枝杈中,习惯性的用枝叶掩护自己,拢着目光看着江边的情况。“一群呆瓜!还是老样子,根本不会山林战,白跟游击队打了好几年!”何平安一缩身,两步就从树上顺了下来,身形矫健。“何平安!”何平安转回头,柳芬紧紧地握着小猴子的手,低着头不敢看自己。何平安沉默了下,开口道:“他们不会打山林游击,没有人带路指挥,人会死光的。”柳芬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对面的老百姓也会死光的。”柳芬“嗯”了一声。“有些事,就是命。你不是为自己活着,你忘了自己是谁,等你有一天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就到时候了。现在,我到时候了。”柳芬低着头,却又抬起,直视着何平安:“打火机呢?”何平安神色一动。“我知道你一定带在身上,你拿出来。”何平安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交给柳芬。柳芬打燃,火光抖动:“你不抽烟,却一直带着个打火机。我知道,这是贺老总送给你的。这火,是你的过去,你的内心。你们这种人,注定是一团火,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我把这火压了九年,现在,我还给你。”柳芬把打火机递给何平安,何平安郑重地接过。何平安灭了打火机,望着柳芬,目中带泪。柳芬猛然一把抱住何平安。何平安愣了。“你去吧,我们不走,我们就在这边等你。”柳芬眼圈通红,伏在何平安的耳边低声说着:“不管你能不能回来,我们都在这等你……”柳芬说不下去了。何平安缓缓推开柳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忽然转过身,一边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边抬起一只手,对着背后挥了挥。柳芬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眼泪簌簌落下。小猴子轻轻扯了扯柳芬的衣角:“娘,你怎么哭了。”柳芬对着何平安背影,突然放声大喊:“何平安!记住!你是杀不死的勇士!你是扑不灭的野火!你是杀不死的勇士!你是扑不灭的野火!”柳芬高喊着,泪如涌泉。何平安身子一顿,并不扭头,大步走了上去。何平安的眼中也含着泪光。
江边岸头,又有一队士兵整装待发,老百姓让出一片空地,为他们壮行。警察在维持秩序。何平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拍了一下面前警察的肩膀。陈花皮猛然一回头,面露惊诧:“何头儿!你怎么在这儿!”何平安沉声道:“把枪给我!”陈花皮愣了:“何头儿,你……”何平安没多说话,一手猛然一扭陈花皮的胳膊,另一只手把他的枪掏出来。“哎哟,疼!”陈花皮扯着嗓子喊起来:“何头儿,你这是干什么!”何平安一把推开陈花皮,大步往里走!砰!砰!砰!何平安边走边对天开枪!灾民们全都闪开。砰!砰!砰!众人给何平安闪开了一条路。一连六枪,何平安走到余鹏程面前。群众骚动。“什么人?”雷大虎一惊,赶忙护在余鹏程身前,待看清来人,倒松了一口气:“他娘的,怎么又是你!来人,给老子……”余鹏程一摆手,止住了雷大虎的话,上前一步,跟何平安相对站着:“什么人?”何平安收起枪:“棠德警察,何平安。”余鹏程“哦”了一声:“找我?”“找你。”
“有事?”
“救人!”
何平安伸手指着河对岸:“把你的兵给我,我去救对岸的人!”
余鹏程没说话,双眼深沉地望着他,何平安坦然与之对视。
“雷大虎!”余鹏程猛地一声喝。
“在!”
“赶出去!”
“是!”
雷大虎一挥手,两名士兵冲上来,拉着何平安就往外走。
“你想充英雄,大可以自己去送死!”余鹏程瞥着何平安,冷冷道,“战争不是儿戏,你让我把我的兵交给你?他们的命是属于党国的!”何平安极力挣扎着,大声道:“余师长,现在是兵行险招的时候,你要是不拼一下,对面的百姓都会死!”余鹏程一动不动。“给我五分钟,五分钟后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把我就地枪决!”“等等!”余鹏程一声令下,士兵停住了脚步。“我就给你五分钟!”余鹏程向何平安伸出了一个巴掌。
临时指挥所的桌前,十几条枪指着何平安的后背。何平安面色不改,只是看着桌子对面的余鹏程。余鹏程看了一眼怀表:“你可以开始了。”何平安沉默着,走到作战地图前,一语不发。所有人静静地看着何平安,只听见怀表的指针声。“你还有四分钟。”余鹏程忽然冷冷道。雷大虎担心地望着何平安,何平安还是沉默。余鹏程一动不动地望着怀表。“错了。”余鹏程一愣:“什么错了?”“图画错了。”何平安用手指着面前的作战地图:“能不能给我支笔?”余鹏程一挥手,身边的参谋递给何平安一支笔。何平安伏在桌子上,低头绘制:“河道少了一个转弯,对面的密林大小也不详尽,尤其是这里,等高线的数据标反了,明明是山谷,写成了高山。”他一边详细解说,一边拿着红色铅笔,熟练地在地图上改动。众人互相看看,目光中满是惊讶之色。
“绕远路,从这里可以到河对岸。不需要船只渡河,可以从侧翼接近,避免正面冲突!”
何平安用铅笔在地图上圈了个圈。雷大虎凑上前一看:“这里明明是悬崖!”“所以我说你的图错了,这里的悬崖,有一处地方,大概只有两米左右的空隙,完全可以跳过去!”余鹏程眼睛一亮:“你确定?”何平安不接余鹏程的话,自信地继续诉说:“我看见外面有三十匹马,大概就是余师长赶路用的吧?余师长是两个小时之前到的,如果我没算错,主力部队晚上八点左右就会到。”余鹏程眼中的惊诧消失了,他眯起了眼睛,露出审视的目光:“你算的一点不错。”“我带精兵过去,分成小队行动,避开日本人的部队集结民众,在晚上八点的时候赶到河边。只要大部队晚上能到,按照我的办法,就能击溃日军,打通河道!”何平安自信满满地看着余鹏程。余鹏程凝视半晌:“怎么渡河?”“是啊,就算大部队赶到,我们带这么多人渡河,也一样会被日军伏击,到时候就是损失惨重。”雷大虎说。何平安笑了:“晚上八点,天要黑了吧。”雷大虎仍是懵懂:“天黑?有什么关系!”“我要你们集中全部的照明弹给我!”雷大虎讶然:“你要照明弹?在晚上用照明弹不是给鬼子指明目标么!”余鹏程直直地看着何平安,突然笑了:“我明白了!好,我就信你!”何平安也笑了。雷大虎看看余鹏程,又看了看何平安,神色更加困惑:“师座!这……这是什么意思啊!”“刚好五分钟!”余鹏程扫了一眼怀表,猛然合上,猛地转过头,直视雷大虎:“雷大虎!你带上兵,跟着何警官去!”雷大虎一怔:“师座,这是为什么啊?”余鹏程断然喝道:“你是军人,执行命令!”“是!”秦岳站了出来,并腿敬礼:“师座!我也要去!”雷大虎连忙道:“老秦要去,我就踏实多了!”“好!我就把他们两个都派给你!”余鹏程指着何平安,“从现在开始,他们完全听你的指挥!”
何平安他们离开好一会儿了,余鹏程还在凝神看着跟前的桌子,那上面铺着何平安改过的作战地图。魏九峰站在他身后,看看地图,又看看余鹏程的脸色,不明所以:“余师长,你为什么相信这个何平安,让一个警察带队?”“警察?”余鹏程冷笑一声,抬眼看着魏九峰:“魏县长,你真以为他就这么简单?”魏九峰摇了摇头:“从他在聚福楼开枪救我开始,我就知道,何平安这个人一定另有身份,只是一时猜不到。”“那你就看看这个!”余鹏程用手敲打这桌子上的地图。“他已经把自己的身份画到这张地图里了!”魏九峰一怔,低头仔细看着地图。余鹏程默叹一声:“我们的作战参谋,画图,都要用标尺,他却完全不用,空手画图,比例之精准,地形之熟悉,让人惊叹啊!”魏九峰依然懵懂:“这能说明什么?”“画图不用标尺,是因为条件艰苦。枪法准,是因为子弹少。熟悉地形,那是因为擅长山林游击。”余鹏程冷冷道:据我所知,只有一种人有这样的本事。魏九峰愣了,抬起头看着余鹏程。余鹏程一字一顿:“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