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风越来越冷。众警察抱着枪缩在墙垛子后,躲避着浇头而下的风雨。然而城下灾民的哀求哭喊却无法躲避,刺穿漫天的风声雨声,一阵阵扎进耳朵里。
“弟兄们听听,都听听!”冷风疾过,陈花皮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造孽啊,当官的有钱放高利贷,没钱给老百姓发粮食。真他娘的想当一回英雄,下去把城门一开,冲着灾民喊上一嗓子——乡亲们啊,城里面有的是粮食,抢他娘的啊!多他娘过瘾!”
“是,过瘾。”何平安瞥了陈花皮一眼,“然后局长给你一巴掌,扒了你这身皮,打一顿鞭子,扫地出门。你们家揭不开锅了,新娶的姨太太也跟别人跑了。多过瘾啊!”陈花皮立刻怂了,干笑了一声。“我呀,也就是过过嘴瘾,哪有那个胆子!”他横起手掌在自己脖子前一划,两眼一瞪。
“战争时期,私开城门,搞不好可是要杀头的啊!”“何头儿,你们听,下头哭得越来越响了!”一个小警察蹭过来,拍了拍何平安的肩膀。何平安满脸阴云,“啪”地撂下枪,用手堵住了耳朵:“别听了,多听一声都是造孽!”几十名警察相互看看,都学着何平安,堵着耳朵不敢露头。然而越是不想听,那哭喊声越是响。陈花皮猛然起身,从墙头探出头去大喊:“都走吧!长官说了,棠德不养灾民,换个地方,兴许还……”冷不防,一块碎石头飞上来,正中脑门!陈花皮“哎哟”一声缩了回来,蹲在地上连声叫唤:“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么!”何平安眼瞥着他,抬腿一脚踹了过去。“枪打出头鸟,叫你出头!”陈花皮被踹得一下坐在地上,懊丧地揉着脑袋。
于是,再也没有人探出头去,只任凭那声浪一波波涌上城门,似乎要把何平安他们都淹没!狗日的,没死在小鬼子手里,倒要冻死在你们手里了!“开城,开城!”“救救我的孩子!”寒雨如同热油,当空浇下,民众们开始沸腾了。只有沈湘菱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冷静地抬头望着城头,下意识地又咬紧了嘴唇。“给我喊,大声地喊!”她猛地转过身,对身后撑伞的周四大声道:“告诉他们,只要里面有人开门,沈家赏钱五百!”“是!”周四一手举伞,一手叉腰,仰着头大喊了起来:“上面的差爷,谁开门放人,沈家二小姐承诺,赏钱五百块!发财的机会来了!”她的声音被大雨和灾民的哭叫声完全淹没了。“一起喊!”沈湘菱一声厉喝,推开周四手里的伞,再次踩着家丁的手跃上车顶,双手罩在嘴边竭力大喊:“开城门,赏钱五百!”周四:“开城门,赏钱五百!”沈家的家丁紧跟着一起喊,声音引起了老百姓的回应。渐渐地,上千人合成一个声音。“开城门,赏钱五百!开城门,赏钱五百!”巨大的声浪震撼着沉默的城门。
警察们再也不能装听不见了。陈花皮眨巴着眼,望着何平安:“何头儿,听见没有,五百块,整整五百块银洋啊!”“五百?五万又怎么样?”何平安嗤了一声,“有命挣没命花,给个金山也白搭。都不是第一天当警察了,沉着点。”“孩子!我的孩子,这些天杀的畜生,害死了我的孩子!”一片“开城门”的叫喊中,一声女人的尖利嚎哭猛地穿透了声浪,钻进众人耳中。何平安蓦地站起身,探出了头。城头下,一个女人怀抱着婴儿,跪在地上嘶声大哭。雨水当头浇下,那孩子却一动不动。何平安一瞬间愣住了,脸上露出悲切。女人的嚎哭仿佛给将沸的热油又添了一把火,灾民彻底愤怒了!“冲进去,咱们冲进去!”“对,砸了这破城门!冲进去!”人潮汹涌,一具具血肉之躯巨木般撞向城门,直撞得“咚咚”巨响。陈花皮把腿一拍,尖叫着跳了起来:“糟了!要守不住了!”警察们神色慌张,面面相觑,跟着七手八脚抓起地上的枪。
“慌什么?”何平安一声厉喝,端起枪,枪口冲天,想要鸣枪示警。一连数声枪响!何平安愣住了——这不是自己开的枪!枪声是从远处传来的。他以手遮雨,极力向远处望去,果然见场外大道上,一队人马策马鸣枪,呼喊着冲了过来。“是土匪!”何平安的面色变了。
马蹄声,呼啸声,枪声……随着马队的奔驰,离城外的灾民越来越近!灾民瞬间静了,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力气,拼命撞着城门。“救命啊,开门啊!”“快给老子开门,没人性的畜生啊!”哭声,叫声,撞门声再度响起,乱成一团。“宁可性命不要了,也得护住小姐!”沈家汽车前,周四拔出腰间的枪,跟众家丁一起,把沈湘菱紧紧护在中间。沈湘菱一动不动站在汽车上,紧咬着嘴唇,她也无计可施了。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在沈湘菱耳边响起:“沈小姐,他们可能是听不见……”沈湘菱低下头,只见一名衣衫破旧的瘦弱少女,穿着破布衣衫,抬起脸儿怯生生地看着自己。沈湘菱摇了摇头:“他们不是听不见,是不想听见。”海东升一步站了出来,从身后抽出笛子:“我不信,这天底下还有我海东升叫不醒的耳朵!”不等沈湘菱允许,他纵身跳上汽车,高高仰起头,把笛子凑到唇边。一声芦管迎风起!那笛声穿云裂石,直冲云霄,竟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了过去。乔榛拉住沈湘菱的手,也两步爬上了车头。她站稳身子,冲着城头亮开了嗓子——“雁在天边叫鲤鱼在水面上漂雁看着鱼鱼看着雁只是干急躁雁叫声鱼一心里要和你凤鸾交鱼叫声雁只恨不能把这龙门跳……”
笛声哀怨,歌是乡音,在一片凄风冷雨中婉转唱来,格外凄凉。
仿佛是被这支乡曲所感染,远处大道上,为首的土匪猛地一挥手,汹汹奔腾的马队立刻停了下来!一时马也不叫了,人也不喊了,所有枪口慢慢垂下,土匪们立在雨中,静静听着海东升的笛声和乔榛的哀喊。“哪来的俏婆娘,就冲这嗓子,长成啥样俺混江龙也得讨回去压寨!”混江龙望着雨幕中乔榛的身影,笑着摩挲下巴。他身边的土匪举起手里的枪,一个个怪笑着高声应和。“进城,抢粮食,讨女人!”二当家的望着城门,凑近了混江龙:“大当家的,城门还不开,老三进不去啊。”“进不去?”混江龙狞笑了:“那就给他们见点红!”二当家的一点头,从腰里拔出枪来,却被混江龙伸手拦住了。“用这个!”混江龙顺手从马鞍下抽出一把刀。二当家的接过刀,催马往前奔。眼前,正有几个灾民拖着脚步往城门前走。马快刀急,一刀断头,血喷起半米!灾民惊叫起来,惶然奔散!混江龙哈哈大笑起来,把手一挥:“上!”土匪们怪声呼喝着,策马冲向城门。
仿佛是要向城头上的人报知危险,那笛声忽转高亢,绝望而凄厉!陈花皮趴在城墙上,眼睛泛红:“这笛子,听着人心疼。都是乡里乡亲的,全给土匪祸害了!”陈花皮闭上了眼,不忍看了。何平安却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城门下。苍茫膏雨中,那一队土匪冲向人群,挥动长刀,越逼越近!灾民哭号着,咒骂着,一个个抬头望向城头,落在何平安眼里,仿佛是地狱中绝望鬼魂的脸。海东升也仰头望着城头,声色越来越凄厉,笛声也越来越高。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啸,笛声戛然而止!笛子裂了!海东升呆呆望着手里的碎笛,猛地甩手把它抛开,一把抱住了乔榛:“师父错了,师父叫不开城门——师父对不起你!”乔榛被海东升抱着,哭着跪下去,伸手去捡那只破笛。沈湘菱咬着牙,眼中也露出一丝绝望:“周四,你听着。要是土匪真挡不住,你连我也杀了!”周四一惊:“小姐!”沈湘菱凄然闭上了眼睛:“总好过落在那些土匪手里。”周四眼睛瞪出血,纵身跳上车头,对着城头高喊。“哪个混账王八蛋守的城门!天杀的混蛋,你就眼看着大伙死么!”周四仰着脸,一遍遍地大喊着,回应她的却只有浇头冷雨。身后,土匪更近了。沈湘菱缓缓伸手,去摸周四腰里的枪。五百块,算不算数!忽然,一声高喝从天而降。沈湘菱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警察从城墙上探出头,高声喝问。“沈家说开门就给五百块,算不算数?”沈湘菱眼睛一亮,伸手解开自己的领子。海东升看得一愣,慌忙转过了脸。沈湘菱从脖子里掏出一件挂坠,双手用力一拽,扯断红绳。“这是沈家的传家宝,我押给你,你可接好了!”沈湘菱奋力一抛,开城门,五百块!
沈家说话算数!城头上,何平安伸出手,一把抓住。原来是一件沉香木的弥勒像。何平安捏着弥勒像,转身要往下走。陈花皮一把拉住他:“何头,你干什么?”何平安一言不发,推开陈花皮,大步往下走。陈花皮在后面跟着,嘴里不住嚷着:“何头,开城门可了不得啊。你自己说的,局长给你一巴掌,往轻了说打你的鞭子,扒了你这身皮,家里揭不开锅,媳妇再跟人跑了,你不得哭死!”何平安突然停住了脚步,歪头瞥着陈花皮:“你说错了一样。”陈花皮一愣。“媳妇改嫁,我高兴,哭不着!”何平安甩开陈花皮,大步走下城头。
马蹄橐橐,仿佛就响在身后!
跑在最前头的土匪大声呼喝着,手里的长刀眼看就要砍上队尾的灾民!
灾民们拼命向前挤着搡着,更慌乱了。
轰隆隆,城门忽然裂开一条缝!
何平安奋力推开了厚重的城门,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进城,快进城!”
陈花皮站在城头,伸着脖子高呼:“何头儿!你……你可害苦兄弟们了!”
何平安仰起头大喊:“少废话!开枪,打土匪!”陈花皮一愣。何平安:“老百姓进来是挨鞭子,土匪进来,肯定是掉脑袋!”陈花皮一下明白过来,转身对着众警察高喊:“开枪,开枪,绝对不能让土匪进城!”枪声乍起!追在灾民后的土匪惊得马嘶人跳,纷纷调转马头,狼狈回逃。灾民们欢呼着冲进城门。人群中一个光头男子,头顶一道疤,身形瘦小,眼神贼亮,他就是“三当家的”铁山头。铁山头低头走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立刻抬眼瞪向对方,却被对方凶狠的眼神吓住了。对面的人,竟是日军特别行动队队长,藤原弥山。何平安挥手大喊:“走,快走!”两人同时转身,挤进人群里,与何平安擦身而过。
城门再次紧闭。从土匪刀尖下逃生的灾民,终于站在了棠德城的街头。雨还在下,人人都湿透了,喊声不绝于耳。众警察提着警棍,不断喝令灾民,维持秩序。“不许乱,不许乱!不要四处走动,统一听政府的安排!”灾民则是哀声四起:“给我口吃的,我要吃饭!”陈花皮怒了,挥起警棍,重重砸在一个灾民的肩膀上。“他娘的,都不许喊!不许喊!”他一边骂,一边打人,棍子挨个打在灾民的头上。藤原弥山挨了一棍子,脑袋一缩,一言不发。铁山头的秃脑袋挨了一棍子,立刻瞪圆了眼睛,身子往前一拱,立刻被身后的人拉住。陈花皮瞪了铁山头一眼,扬起警棍,打在海东升头上。“你凭什么打人!”乔榛上前一步,挡在海东升身前。“老子打人,还用凭什么!”陈花皮高高举起了警棍,乔榛咬牙闭眼,竟不闪躲。何平安一伸手,把警棍抓住了。“一个小女孩,算了。”乔榛没有等到疼痛,缓缓睁开眼,抬头看见何平安,忽然笑了。“师父,这个是好人。”乔榛扯扯海东升的衣角,眼角儿看着何平安,跟他们不一样。
这个人救了我们。何平安对乔榛勉强一笑。“何平安!你个胆大包天的混账!”张局长大步走来,边走边骂。
“好大胆子啊,捅了天了!私开城门,你长了几个脑袋!”
“局长……”
何平安才开口,脸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警帽掉在地上,沾满污泥。
张局长恶狠狠地瞪着他:“下了他的枪!人给我关起来,是杀是打,我去请示县长!”
陈花皮为难地看着张局长,一动不动。
张局长转眼瞪向陈花皮:“怎么,你是不是想替他把事顶了!”
“上铐子吧,别犯难了。”
何平安默叹一声,向陈花皮伸出了双手。
“何头儿,对不住你了!”陈花皮耷拉着脑袋,从何平安的身上掏出那把左轮,别在自己腰带上,掏出手铐。你放心,兄弟们给你求情!“他是好人,你们凭什么抓他!”乔榛突然站出来,护在何平安身前。众人一愣。“如果不是这个人,咱们要么就冻死、饿死,要么就被土匪杀啦!咱们得护着他,不许抓人!”乔榛对着身后的灾民大声喊着,却没有人出声。铁山头缓缓退出人群,几个人跟他一起走了。藤原弥山暗中使个眼色,带着一伙人也溜开了。“他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啊!”乔榛绝望地大喊着。依旧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张局长冲乔榛一挥手:“哪来的野丫头,滚蛋,妨碍公务我连你一块抓!”乔榛刚想说话,海东升忙一把拉住她,用手捂住乔榛的嘴。“把何平安带回去,看起来!我这就去向县长汇报!”张局长背过手,气哼哼地走了。陈花皮低骂了一声,给何平安戴上手铐,拉着何平安往城里走。何平安突然停了步子,回头望着乔榛一笑。“谢谢你。”乔榛的嘴被堵住,只露出一双大眼,怔然望着何平安。
县政府大院。大雨如注,顺着房檐流下来,犹如一道水帘。房檐下摆着桌椅,一身中山装的魏九峰四平八稳地坐着,伸出他那双整洁颀长的手,从一张热气腾腾的饼上撕下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在口中,细细咀嚼,好似在吃什么美味佳肴。院子里,站着十多名锦衣华服的商人。一个个光着头站在雨中,瑟瑟发抖,都不敢说话。“王师傅,做这么一张饼,你花了多少钱哪?”魏九峰身边站着一个厨子,听见县长问话,忙躬身回答:“用油一毛,用柴火半毛,米面五毛,一共是六毛半。”魏九峰“哦”了一声:“那花钱买,要多少钱?”“两块钱一张。”“为什么六毛半的饼,要卖两块钱?”厨子嗫嚅:“这……我就不知道了。”魏九峰放下饼,抬眼盯着院子里的商人们。“各位老板,你们都是粮行的巨贾。棠德城流通的粮食,都要过你们的手。你们给我说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棠德的百姓,吃不起棠德的米粮!”众商贾低着头,雨水顺着头面滑落,一个个在雨中瑟瑟发抖。魏九峰沉默着,只有沙沙的雨声回响。站在最前头的就是沈家粮行的老板沈怀德。他闭着双眼,嘴唇发青,身子已经打晃。“各位不说话?那魏某就来给各位说说。”魏九峰站了起来,冷峻的目光扫视着众人:
“各位老板都是识大体的大人物,掌握了棠德粮价。割了庄稼,农户要卖粮,你们就把价格压低。等你们收足粮食呢,又把价格抬高。你们互相配合无间,可算得上是委员长号召的‘精诚合作,团结一致’了吧!”
沈怀德咬着嘴唇,身子发抖,只是一言不发。魏九峰提高了声音:“可是眼下,日本人要打来了。老百姓要吃粮,政府官员要吃粮,数万的国军将士更要吃粮。不知道各位老板能不能跟党国精诚合作,团结一致呢?”魏九峰一挥手。守门的警察抬上来一张桌子,上面堆着雨伞,还摆着十几碗姜汤。魏九峰抬头望天,沉沉地叹了口气。“好寒心的一场雨啊。”魏九峰背着手,在屋檐下踱步,隔着雨帘冷冷地看着众商贾。“各位老板的生意做得好,魏某人也得跟你们学。姜汤,五千斤粮食一碗,这雨伞么,一万斤粮食一把。不知道哪位老板赏光,让我也开开张啊!”雨中的沈怀德紧咬牙关,抖得牙齿咔咔作响。几名老板走上去,端起姜汤就喝,撑开雨伞,瑟瑟发抖。余下的人都不动,转头看着沈怀德。魏九峰端着一碗姜汤站在沈怀德面前。“沈老板,听说您最近身体不适,别感了寒气。”魏九峰把碗送到沈怀德跟前,魏某人的姜汤又没有毒。沈怀德睁开眼,冷冷看着魏九峰:“只怕,这姜汤真就是穿肠毒药啊。”正在喝姜汤的人手一抖,碗掉落在地上。
破旧的小屋里,一只手握住个破了豁口的粗瓷碗,伸进米缸里使劲刮着。
空洞的刮缸底声中,柳芬把头都伸进米缸里,只露出消瘦的肩头。
碗底只有一小把米。柳芬把碗重重地搁在灶台上,一把掀起了锅盖。锅里只有半锅清水,镜子似的映出她黄瘦却还清秀的脸。柳芬愤懑地甩下锅盖,转眼往四周望望,一把扯下墙上挂的米袋子。她把米袋子夹在腋窝底下,扭头对着窗户上的玻璃抚了抚头发,一边提高嗓子对屋里喊着:“小猴子,小猴子!娘出去买粮。你在家要是敢皮,到处乱跑,看我回来怎么打你!”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跑到门口,手抠着门框上脱落的漆皮。“爹说了,这几天乱,不让上街——”柳芬轻轻打落小猴子的手。“你爹你爹!都听你爹的,咱娘儿俩早饿死八回了!我走了,看住门!”柳芬大步走出屋,没两步,又折回来,到灶台前蹲下,伸手扒开灶台下一块砖头,从洞里掏出几个铜子儿。小猴子凑了过来,却被柳芬一把推开了。柳芬看着洞里,咬了咬牙,把剩下的铜子毛票都掏了出来。“一块光洋不够买两斤米,还留什么留!”她夹着米袋子,出门走上大街。街上异常的安静,一个行人也没有。柳芬一边走一边奇怪地四处张望。忽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对面巷口传来。一众灾民冲着柳芬跑了过来。“进城了,进城了!有粮吃,有活路了!”柳芬躲在巷口看着,终于忍不住抓住一个汉子。“大哥,咋回事儿啊?”汉子一把推开柳芬,转头对着灾民大喊。“去东头!就那边,沈家送粮食,沈家送粮食了!”柳芬被推倒在地,衣袋里的铜子儿滚落出来。柳芬慌忙去捡。一只只脚从铜子儿上踩过,却没一个人停下来抢。灾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向东边,兴奋地大喊“沈家送粮食了,沈家送粮食了!——都有粮食吃了!”柳芬呆呆看着,忽然爬起身,抓着米袋子加入灾民的人流中。
长街的另一头,何平安浑身都湿透了,戴着手铐,缓缓走过来。陈花皮带着两个人,紧跟在后面。“何头儿,您这是何苦呢!”陈花皮一声叹息。何平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我来扛,可那五百块,我得拿大头。”陈花皮摇摇头:“都给你也无所谓。要是真给姓张的枪毙,好歹得给嫂子和大侄子留点家底。”何平安当胸给了陈花皮一拳:“说什么呢!”刺耳的铜锣声传来。众人一愣。何平安:“出什么事了?”
周四站在“沈家粮行”的招牌底下,奋力地敲着铜锣。灾民们堵在粮铺前,到处都是人。沈湘菱站在门前,对着周四使了个眼色。周四停下敲锣,扬声大喊:“乡亲们!你们都是逃难来到棠德的,在城门外,咱们还一起共过患难。我们沈家虽然是生意人,可是宅心仁厚,不忍看大伙挨饿。现在我们开铺放粮,救济灾民。大伙每人都可以领一升粮食。”“大善人啊!”“好人有好报!”“沈家送粮食,是救人的活菩萨!”众人一片赞扬声。“大家不要乱,挨个上来领粮食!”周四放下铜锣,转身就要开门放粮。“让开,让开!”周四回头一看,竟然是三少爷和四少爷带着人挤开人群,冲了进来。四少爷径直挤到沈湘菱跟前:“二姐,你这是要干什么!”“放粮食,救人!”沈湘菱冷冷地说。“救人?”四少爷抢上去,手指着灾民,“这些是你什么人?凭什么要拿沈家的粮食救他们的命!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开善堂!”“我不是要救他们,是要救爹!”四少爷一声冷笑:“救爹!我看你是要把爹活活气死!”三少爷指着沈湘菱,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边走边骂:“我看你就是存心要败了沈家,给你那个死鬼妈出头,我告诉你,只要有我一天……”沈湘菱把手一扬,送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三少爷捂着脸,竟被打愣了。沈湘菱上前两步,站在米行门前:“爹不在,我说了算!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插嘴,你们该抽大烟的去抽大烟,该去逛窑子的去逛窑子,都给我滚!”三少爷看着盛气凌人的沈湘菱,有些害怕。沈湘菱把手一挥:“放粮食!”周四开了门,一袋袋的粮食被送了出去。百姓们欢呼着,争先恐后,顿时乱成一团。
不远处的巷口,铁山头的光脑袋钻了出来,双眼贼亮地打探着。
米行门口,灾民一个接一个地上前领沈家的粮食。
几个土匪跟在三当家身后:“三当家的,咋办?”
“咱们混作灾民,去领粮食,趁机抢他奶奶的!”
三当家的一挥手,众人蹿了出去。
无独有偶,街口的另一边,藤原弥山靠在墙边,也正跟身边的几个日本人密谋商议着。
“要想办法,让棠德城乱起来……”
藤原弥山低声嘱咐,众人连连点头。
几个日本人探头探脑地走出去,也混进了人群。
“让开,让开,该我了!”
铁山头大声嚷着,带头冲进人群,左右推搡,直接挤了进去。
前头排队的灾民谩骂推搡着。铁山头抬手一拳打过去,一个人顿时栽倒在地,鼻血直流。
“师父,师父!”
乔榛慌忙扑上前,拉起了海东升。
“弟兄们,狼多肉少,能拿多少是多少啊!”铁山头一声吆喝,身后跟着的土匪发了狠,一路又踢又打,硬往前挤。周四阻挡着乱挤的灾民,厉声喝问:“你们干什么?”铁山头两眼瞪得血红:“干什么?拿粮食!”灾民们互相挤踏,也都动起手来。“咣当”一声,粮行大门被硬撞开了,粮食一袋袋地被抢出来,根本无法控制。沈湘菱被挤到墙边。周四连忙上前把她死死地护在身后,任凭无数拳头打在她身上,周四只是咬牙,不吭一声。“你们敢抢我们家粮食!放下,都给我放下!”粮行门口,三少爷、四少爷扎撒着手,还是叫嚷,很快被灾民打倒在地,鼻青脸肿。沈湘菱推开周四,扶着门框站好,冷眼看着眼前暴乱的灾民。纷乱的人群中,闪过柳芬慌张的脸。
“柳芬!”
何平安钉子一样站在粮行门前,一眼看见夹在人群中的柳芬,顿时脑门都是汗。
“完了,完了,出大乱子了。”陈花皮一拍大腿,连声哀叹。
何平安转过身,蓦地把手伸到陈花皮眼前。
“给我打开,快!”
陈花皮吓得浑身一抖:“何头儿,你别跟兄弟开玩笑。”
“你看我像开玩笑么?你给我打开,把枪给我,算我欠你一回!”陈花皮慌忙按住腰间的枪:“何头儿,你就是要跑,也别在兄弟我手底下跑啊,这不是害我么!”何平安急得跺脚:“谁说我要跑了!你嫂子就在那群人里头,你给我打开,把枪借给我,我吓唬吓唬他们,把你嫂子带出来!”陈花皮一愣,面露为难。“行,你别给我打开。”何平安瞪他一眼,转身作势要走。“那我就只好去找你媳妇聊聊了。”“聊啥?”“聊聊你最近在外面新娶的姨太太。”陈花皮立刻软了,两步追上何平安:“哎呦何头儿,你可不能这么毁我,我家那母老虎……”何平安一瞪眼,拿出上司的派头:“废什么话,赶紧的,给老子打开!”陈花皮无奈,掏出钥匙,低头给何平安开了锁。何平安一把抽出陈花皮腰间的左轮枪,大步而去。陈花皮在后面高喊:“何头儿,可不能开枪啊!伤了人咱们都兜不住!”何平安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表示明白。
“砰”的一声,钱柜被一斧头劈开,大把的银元往袋子里装。
铁山头一边揣钱一边冲着手下人喊:“粮食,粮食也不能落下!”
众土匪纷纷上前抢粮食。
“都扛足了么!”
“足了!”
铁山头打了个呼哨,众土匪肩并肩地往外冲,
灾民们被撞得东倒西歪,土匪们很快冲出米行。
铁山头得意地咧嘴一笑:“奶奶的,赵子龙也就这么回事了吧?”
米行门口,柳芬怀里紧紧抱着一袋米,惊惶地看着冲出来的土匪。
几个灾民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去抓柳芬,抢粮食。
“这是我们家活命的粮食,别抢,求求你们别抢!”
可是没人听她哀求,都在抢。
一双大手猛地伸出来,推开周围的人,紧紧护住柳芬。
柳芬抬头,看见何平安,顿时面露喜色。
“你可来了!快,你进去,再去拿一袋子!”
何平安伸手去夺她怀里的米袋子:“为什么抢人家粮食,放下!”
“不抢粮食,我和孩子吃啥!你这个月挣来一袋大米钱了么!”
何平安瞪着眼:“给我放下!”柳芬紧紧抱着粮食不放:“不放!凭什么别人能拿,咱们就不能拿!”何平安张嘴要说话。轰隆一声,米行大门彻底倒了。灾民不可阻挡地冲了进去。“跟着我!”何平安拉着柳芬往外冲,周围的人不断围上来。何平安一脚一个,全都踢开。一个瘦弱男子扑上来,要抢柳芬手里的粮食,柳芬紧紧抱着。何平安一脚把他踢倒。“原来你也是坏人!”何平安一愣,转头发现了人群里的乔榛,正瞪着一双大眼愤怒地看着他。海东升从地上爬起来,要夺回粮食。何平安一拳打过去,海东升满脸都是血。乔榛扑上来,张口咬住了何平安的手臂,鲜血直流。何平安忍痛把乔榛推开。海东升又奔着粮食冲了上来,周围的人也都见了粮食,全都扑了上来。何平安举起枪,对着众人高喊:“不许动,再动我就开枪!”“没粮食,早晚也是死!”灾民叫嚷着,又冲上来。枪响!一个灾民胸口中枪,倒地毙命!所有人都愣住了。柳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何平安更是错愕,他根本没开枪!人群中,一个身影偷偷将还在发烫的手枪藏进怀里。——是藤原弥山!周围的人缓缓散开,人群一片静寂。何平安举着枪,愣愣地站在中间的白地里。不远处,陈花皮听见枪响,摘下警帽摔在地上:“完蛋了!——这下魏县长真得杀人了!”
“沈老板,开什么玩笑!”县政府前院,魏九峰环顾众人,对着沈怀德一笑。沈怀德神色木然:魏县长是谋大事的,这些年多有谋划,不会只是为了这几万斤粮食。
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沈怀德说着,咳嗽起来,身子不住发晃。魏九峰点点头:“沈老板说的东风,来了么?”“快了,就在眼前。风从东边来,从日本来!”沈怀德退后一步,伸手往外一指,“日本人的军队来了,魏县长就可以打着抗战的旗号,把我们这些粮行全都吞了。如果沈某没猜错,今天您只是试探,凡是愿意交粮食的,就是软弱可欺,就可以先从他身上下手。您这姜汤,谁喝得快,谁就死得早,不是毒药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几个已经端起碗的粮商又偷偷把碗放了回去。魏九峰笑了。“国难当头,有国才有家。收粮行的事已经说过多次,本以为各位都是明白人,现在看,你们还是不明白。魏某就给你们时间,让你们在这慢慢地想明白。姜汤还有,各位要是寒了,还可以来买。”魏九峰冲警察一挥手。“去!把雨伞收了。各位老板想清楚了再回去,魏某在这儿陪着。”警察上来收雨伞,众老板又站在雨里,浑身瑟瑟发抖。沈怀德整张脸都发青了。忽然,“砰砰”的砸门声响起!魏九峰一皱眉,对着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警察忙跑去开门。张局长冒着雨,风风火火地跑来。“县长,出……出乱子了,何平安私开城门,灾民都涌进城了!”魏九峰一怔。“还,还有!沈家粮行被抢了,有人死了!”扑通一声,沈怀德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晕倒在雨中。
沈怀德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卧室里。
沈湘菱跪在床头,手里端着药碗,身边站着一个十岁的男童。
三少爷、四少爷则站在另一边。
沈怀德转脸看看儿女,悠然一叹,虚弱地坐起身,接过药碗。
沈湘菱忙伸出手:“爹,我来。”
沈怀德硬是拿过药碗,冷冷盯着床头的女儿。
“你姓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
沈湘菱似乎明白了,端端正正地跪在床头。
沈怀德一抖手,冒着热气的汤药冲着沈湘菱劈头盖脸泼了下来!
沈湘菱竟是一动不动。
“要是你大哥活着,我何至于此!”
沈怀德痛声长叹。
沈湘菱挂着一身药汤,垂着双眼低声劝道:“爹,您别动气,小心身子。”
“我沈家德薄啊!生了四个儿子,老大早亡,老三老四都是败家的废物,学文算是聪慧的,可刚满十岁。”沈怀德捶了两下床,又怜又疼地看着床前的男孩。三少爷和四少爷眼色恼怒地对视一眼,却没有出声。沈怀德继续数落沈湘菱:“我看着你还有几分聪明,指望你能帮我管管家。可你呢!那是祖宗的家业啊,是要传给你弟弟们的家底!魏九峰那么逼我,我都不松口,可你却拿去救济灾民!你,你这是在要我的老命!”沈怀德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没有人敢说话,沈湘菱也只是低着头听着。
“这个家,你不要管了。”沈怀德喘着粗气,向沈湘菱伸出一只手。“把佛像拿来!”沈湘菱面露愧色,一动不动。沈怀德声音更严厉了:“佛像拿来!”“佛像……不在我身上。”沈湘菱低声说。“什么?”沈怀德猛地坐直身子,转而又跌在床上,剧烈的咳嗽。三少爷上前一步:“爹,她连家传的佛像都丢了,这个家留她不得!”沈湘菱转头瞪着三少爷。三少爷还想说,可看到沈湘菱的眼神,吓得不敢张口。沈怀德气得捶胸捣床:“畜生!畜生啊!”“老爷!魏县长来了,在前厅等候!”一个下人跑进来,急声禀报。沈怀德挣扎着坐起来:“扶我过去。”沈湘菱起身扶住他:“爹,还是让我……”“我还没被你气死!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当!”沈怀德一把推开沈湘菱,声色俱厉!
沈怀德满面春风地走进大堂,笑得一团和气:“魏县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请坐,快请坐。”魏九峰摆摆手,跟沈怀德各自坐下,转眼往沈怀德脸上一打量:沈老板,您身体可好?
请您到县政府聊天,没想到您感染了风寒,别闹出什么病来,魏某就过意不去了。沈怀德面露恨意,转而又笑:“好,好得很。”魏九峰也笑了:“那我就放心了。我是听说您的粮行被暴民给抢了?这真是魏某人管理无方了。”沈怀德转过脸,低声咳嗽。魏九峰的声音仍是慢悠悠的:“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沈家着想,彻底把粮行给保护起来。”沈怀德神色一变,猛地转回脸望着魏九峰:“魏县长的话,我听不懂。”“沈老板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只要沈家的粮行带头归附政府,沈家的粮食就是政府的公产,自然不会有人敢抢啊。”沈怀德一下站起来,指着魏九峰:“你……”魏九峰一笑:“当然,政府会出价购买,不会强夺。如果沈老板不同意……眼下棠德大乱,魏某人可不敢保证沈家粮行的安全,要是再被抢了……”“谁说沈家被抢了!”沈湘菱缓步走进大堂,脸上仍旧冷若冰霜。沈怀德一愣。魏九峰看着沈湘菱,微笑点点头:“沈二小姐。”沈湘菱走到魏九峰跟前,也是微微一笑:“魏县长,沈家的粮行没有被抢,不劳烦县长保护。”“没被抢?没被抢怎么会丢了这么多粮食?”“那是送!”沈湘菱的语气斩钉截铁,“是我沈家赈济灾民。不单是今天,往后,天天送!”沈怀德一声厉喝:“你胡说什么!”沈湘菱故作吃惊:“怎么?这不是爹吩咐我的么?沈家用自己的粮赈济灾民,上千口人要靠吃沈家的粮食活命。魏县长要是封了沈家的粮行,就是要饿死这几千民众!”魏九峰霍然站了起来!沈怀德看着沈湘菱,眼睛放光。沈湘菱似笑非笑,逼视着魏九峰:“魏县长大手笔,要在棠德饿死几千口人,我可以代您出去问问,问问这些灾民答应不答应!也去重庆问问,蒋委员长答应不答应!”所有人都愣住了。“好,好,好!”魏九峰突然笑了,“沈老板生了个好女儿啊。魏某人认了!告辞!”沈怀德长舒了口气:“有劳县长关心,沈某有病在身,不远送了。”魏九峰摆摆手,转身离开。三少爷,四少爷,沈学文纷纷走了出来。“爹,二姐她这是……”三少爷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沈怀德厉声喝断:“你给我闭嘴!”众人都沉寂下来。沈怀德打量着沈湘菱,沉吟半晌。“佛像,还找得回来么?”沈湘菱一点头。“我急着进城,押在一个朋友那儿,回头就去取。”沈怀德缓缓点头,指着沈湘菱:“你们,都听二小姐的。”
棠德虽然多富户,如此宽敞华丽的花房,也只有沈家才有。一色的玻璃直铺上天窗,可惜天阴雨急,本应是透过阳光的地方,此时却只见到一片阴霾。沈湘菱靠在门板上,抬头望着雨水从天而降,不断滴落在玻璃上。在她面前,是一株迎寒盛开的腊梅。“娘,您放心。您临走的时候,我答应过,我不哭,绝对不哭。”沈湘菱抱着手臂,对那株梅花喃喃低语。雨水轻打,外面的一切都模糊了。周四的声音传了进来:“二小姐,车备下了,人也打听清楚了,叫何平安。这就去找他吧。”
此时的何平安家,一片愁云惨淡。桌子上摆着一袋大米。何平安和柳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柳芬怀里还揽着个小猴子。从窗缝里望出去,陈花皮几个人正顶着雨,在院子里转圈儿。柳芬猛然站起来:“我们走!现在就离开棠德。”说完,她转身去收拾行李,边收拾边絮絮抱怨:“我就知道,你早晚得出事儿!可事儿是一块出的,祸是一块闯的,凭什么让你一个人扛着?咱们三口人现在就走,再也不回来!”何平安沉默一笑,只是坐着不动。“咱要是走了,可不是得连累他们?”“那他们就能连累你!”柳芬猛地转过头,“这几年哪次有事不是你出头?可这次,不一样!私开城门,还开枪伤了人,你扛得住么?”“可他们也扛不住啊。”柳芬把收拾着的包袱往床上一摔,提高了声音。“我不管!就是轮,也轮到他们替你扛这回了!”何平安不吭声了,低下头,坐着不动。柳芬两步走上前,猛地打开大门。“躲在外头转什么腰子,都给我进来!”陈花皮带着几个人跪在雨中,神色狼狈。柳芬愣住了。陈花皮一声哀嚎:“嫂子,你可不能害死我们哥几个啊!”何平安站起身,走到门口。“放心吧,我跟你走。到了局里,就说是我打晕了你,抢了钥匙和枪。不是你放的我。”何平安迈步往外走。小猴子一把抱住何平安的大腿:“爹,你别走。”何平安摸了摸小猴子的脑袋,回头看着柳芬。“爹出去办事,你在家陪你娘。”小猴子紧紧抱着不撒手。
何平安拍了小猴子脑袋一巴掌。
“怎么这么不听话!”
小猴子咧嘴哭了,转而跑到柳芬怀里。
柳芬:“你别打孩子!”
何平安看着柳芬,硬挤出一个笑。
“没事儿,给我做点吃的,晚上我回来吃。”
柳芬看着何平安,眼睛一下红了。
政府衙门的县长办公室里,魏九峰缓缓踱着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门口的张局长听的。“军方来了电话。恐怕这场雨一停,日军就会开始进攻。军方要求我们县政府务必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可现在棠德进了灾民,乱成一团啊。”张局长还穿着那身湿透的制服,脸色十分难看。县长,警力都散出去了,所有的警察都在维持秩序。魏九峰点点头。“年关难过啊!过了十一月就是年底了。不知道来年元旦,还能不能在棠德过。”张局长上前一步,嗫嚅道:“县长,那个何平安……该怎么处理。”魏九峰一下站住了。“何平安……”魏九峰叉着手,大拇指不断打转。“这个何平安私开城门,把灾民放进来,又在粮行前开枪行凶,搞得是民怨沸腾啊。”张局长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县长,我们得给百姓一个交代啊!”“民心不可乱!”魏九峰长叹一声:“这个何平安,恐怕是谁也保不住了。”
何平安躺在看守所牢房的地上,手中玩弄着一个打火机,打开,火焰升腾,映着他的脸。
又合上,一片漆黑。火光闪烁中,一双女士皮鞋出现在何平安的面前。何平安收起打火机,往上望去。沈湘菱站在牢门外,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何平安对着沈湘菱一笑。沈湘菱面无表情:“佛像还给我。”何平安不说话,看着沈湘菱。“答应你的五百块,我送到你家了,给了你老婆。知道你被带走,我才到这儿。”沈湘菱向他伸出一只手:“钱已经给了,佛像拿来。”何平安眉棱一挑:“我不还。”沈湘菱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佛像,我是不会还给你的。”沈湘菱的脸顿时罩上一层寒冰:“何平安,你犯了罪,还有个活命的机会。得罪了我,我保证,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何平安笑了,盘腿坐起来。“要想在棠德城里混,宁可得罪魏九峰,不能得罪沈湘菱。沈二小姐心狠手辣,我早就听说了。”“那你还不给我?”何平安从怀里掏出佛像,拎着绳子把佛像甩了起来。佛像在半空中转圈。沈湘菱脸色更寒了。何平安一笑:“正是因为知道您沈小姐手眼通天,所以我才不还。”“你找死!”沈湘菱伸手欲夺,何平安一把攥住佛像。“我是想活。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可舍不得死。我要你救我!”沈湘菱怔住了。何平安站了起来,走到沈湘菱面前,两人几乎鼻尖相对。“你救我活命,保我平安,不然我就砸了这佛像!”何平安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把佛像放在地上,挑高眉毛挑衅地望着沈湘菱。沈湘菱脸色一变:“何平安!你敢砸破那个佛像一点,我叫你死都不得好死!”何平安瞅着她一笑,忽然脸沉下来,手中砖头直砸了下去。“我答应你!”砖头紧贴着地上的佛像,停住了!何平安抬头,望着沈湘菱眉开眼笑:“沈二小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沈湘菱冷冷别开眼。何平安满脸堆笑:“我就说沈二小姐手眼通天,比哪路菩萨都管用。”沈湘菱哼了一声,转眼冷冷盯着何平安:“你就这么相信我能救你的命?”何平安手指上缠着佛像的红绳,把那个佛像在沈湘菱眼前摆了一摆,随即紧紧攥进手心里。“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