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红色,我也是红色的!这是生命和活力的颜色!你们过去曾经是不受文明社会约束的,现在也仍然带着发自天性的感情来欣赏我的艺术吧!
——邓肯
孩子们死了,罗红林也走了。邓肯此时非常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以免忍受这日夜折磨她的痛苦。
这时,雷蒙德从阿尔巴尼亚回来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充满了热心。“那儿整个国家都需要救济。农村一片荒芜,孩子们在饿着肚子。你怎么能安心在这儿只顾自己伤心呢?来帮助我们救济孩子们,安慰妇女们吧!”
他的恳求很有效果。邓肯再一次穿上希腊长衫和凉鞋,跟雷蒙德到阿尔巴尼亚去了。
在那里,雷蒙德采用独创性的类似原始人的制度,组织了一个营地,来救济阿尔巴尼亚难民。他到市场上去买了一些生羊毛,把羊毛载在自己租的小轮船上,运往山地哥伦大,这是那些难民们最重要的海港。
邓肯问道:“雷蒙德,你如何用这些生羊毛去解决那些难民的饥饿呢?”
雷蒙德说:“等着瞧吧,你很快就知道了。如果我给他们带面包来,那就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可是我给他们带羊毛来,就是为了他们将来的吃饭问题。”
雷蒙德组织了一个中心,购置了一些纺织机,在哥伦大建了一家纺织厂,他在门口写着:“愿来此纺羊毛者,每天可得1德拉克马。”
贫穷、瘦弱、饥饿的妇女们很快就排了一条长龙。她们用挣来的德拉克马可以买到黄玉米。
然后,雷蒙德又宣布:“谁愿意把纺好的羊毛织成布,一天挣1德拉克马。”
许多饥饿的人来要求干这种活。雷蒙德让她们织上古希腊的花瓶图案,很快在海滨就有了一支纺织女工队伍。他教她们和着纺织的节奏齐声合唱。当这些图案织成以后,就成了一幅幅美丽的床毯。
雷蒙德把床毯送到伦敦去卖,可以赚50%利润。然后,他用赚来的钱开办了一家面包厂,卖白面包,价钱要远远低于希腊政府卖的黄玉米。他就用这个办法建立起他的村子。
邓肯他们住在海滨一顶帐篷里。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时,他们就到海里去游泳。雷蒙德不时有剩余的面包和马铃薯,因此他们就翻山越岭到另外一些村子里去,把面包等食物分给饥饿的人们。
阿尔巴尼亚有最早出现的供奉雷神宙斯的祭坛。他们称宙斯为雷神,因为这个国家无论冬夏都常有雷电和暴雨。邓肯和雷蒙德等人常常穿着舞衣和凉鞋,冒着雷雨长途跋涉。
在那里,邓肯看到许多悲惨的情景。一位母亲坐在树下,怀抱婴儿,身旁围着三四个小孩子,都饿着肚子,无家可归。他们的家被烧掉了,她的丈夫被土耳其人杀害了,牲畜被抢走了,庄稼被毁灭了。于是这位无依无靠的母亲就带着她剩下的孩子坐在那里。
雷蒙德分给他们许多袋马铃薯。
回到营地的时候,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但是邓肯在精神上却感到一种奇妙的愉快:虽然她的孩子死了,但是还有别人的,饥饿和痛苦正在折磨他们,难道自己不能为他们而活着吗?
当邓肯的精力和健康恢复以后,就不能再生活在难民中间了。艺术家的生活和圣徒的生活有着很大不同。她心中的艺术死灰复燃。
邓肯感到必须离开。于是她与雷蒙德的妻子佩内洛普先到了君士坦丁堡。
第二天,邓肯和佩内洛普在君士坦丁堡古老的街上闲逛。在一条又暗又窄的小巷里,她遇到了一位相师,就想:“去算算命吧!”
那是一个亚美尼亚的老妇人,但是能说一点希腊话,所以佩内洛普能听懂她的话。老妇人告诉她们,当年土耳其人进行最后一次大屠杀的时候,在这个房间里她亲眼看着她的儿子、女儿、孙子,甚至最小的婴儿都惨遭杀戮,从那时起,她就有了一种超人的明见,能预知未来。
邓肯通过佩内洛普问她:“您算算我的未来如何?”
老妇人在那口锅冒出的烟里找了一会儿,说出几句话:“我向你致敬,你是太阳神的女儿。你是派到人间来给人们以巨大的快乐的。在这种快乐之中将创立起一种宗教。经过到处游历之后,在你的晚年,你将在全世界修建很多神庙。在这个过程中你也将回到这个城市,在这儿修建一座庙宇。所有这些庙宇都是供奉美神与快乐之神的,因为你是太阳神的女儿。”
当时邓肯正在悲哀和绝望之中,这种诗一般的预言,叫她好生奇怪。然后她们叫了一辆马车回到旅馆。刚进旅馆,门房就递上一份电报。邓肯打开电报。上面写着:
梅纳尔卡斯病重,雷蒙德病重。速归。
她们匆匆返回到阿尔巴尼亚。雷蒙德和儿子梅纳尔卡斯正在发高烧。邓肯尽力说服雷蒙德和佩内洛普离开阿尔巴尼亚,和她一起走。可是雷蒙德不愿意离开他村子里的难民,佩内洛普自然也不想离开他。因此,邓肯只好把他们留在那里。
邓肯在瑞士日内瓦湖畔停留了几天。一个人留在瑞士,邓肯陷入烦闷忧郁之中。由于焦躁和不安,她坐上小汽车走遍了瑞士。最后,凭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开车直奔巴黎。
她完全孤身一人,因为她已经不可能和任何人交往。甚至听到人的声音都产生反感,而当人们到她房间里来的时候,也好像离她很远,不像是真实的。特地到瑞士来陪她的奥古斯丁也没有消除她的愁苦。
在巴黎涅伊的工作室里,邓肯请来了好友斯金。斯金熟悉的琴声挑起了邓肯的万千思绪,顿时,她泪飞如雨。
孩子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哭。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哭泣之中,好比一只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不停地摇晃。
邓肯跑出了屋子,她开着汽车,以每小时80千米的速度向前飞驰。她恨不得把一切都碾碎在车轮底下。汽车越过阿尔卑斯山,驶入意大利。在维亚雷礁,一场暴雨劈头盖脸而下,游人四散逃窜,只有邓肯开着车在水道上狂奔。
忽然,邓肯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在悠缓地走着,视风雨如无物。她一袭白衫,长发飘扬,其高视阔步的器宇轩昂,宛若天人。车子停在了她的身旁。邓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埃莉诺拉·杜丝。
邓肯跳下车,紧紧拥抱着杜丝,泪水汇着雨水,哭声和着风声。良久,杜丝轻轻地说:“我都知道了,伊莎多拉。走,上车去,给我谈谈迪尔德和帕特里克吧!我喜欢听他们的故事。”
与杜丝的相逢,使邓肯意识到,她此前之所以不能和别人共处,是因为他们都在演戏。他们总是很善意地劝她忘掉过去,但这种安慰多么苍白。杜丝从来不说“你不要悲伤”,而是和邓肯一起悲伤,她想象着迪尔德的舞蹈天赋,她吻着帕特里克的照片,泪流满面。两个人共同承担着悲伤。
杜丝热爱诗人雪莱,常常在暴风雨中闲庭信步。她认为,雷电是雪莱的魂魄,她永远追随着他。当闪电划破天际,掠过深暗的波涛时,她指着大海对邓肯说:“你瞧,那是雪莱闪亮一生的余晖。他就在那儿,漫步在波峰浪尖之上。”
邓肯失子的世俗之苦,在这场暴风雨中,渐渐消融于杜丝先知般的指引里,仿佛《神曲》中贝雅特丽斯对但丁的指引。
邓肯在杜丝的别墅附近租了一栋小白屋,她们时刻在一起,谈心,散步。一次,杜丝望着那高山对邓肯说:“你看那克罗采山两侧峻峭嵯峨的峭壁悬崖,它们在郁郁葱葱的吉拉登山坡之旁,相比阳光下的万紫千红,显得何等阴森可怖!但是只要你再往黑暗突兀的克罗采山峰之顶望望,你就可以发现有白色大理石在发射光辉,等待着雕塑家去把它变成永垂不朽的作品。吉拉登山产生的仅仅是人世间需要的餍足之物,而克罗采山峰却鼓舞着人的梦想。艺术家的生活就是如此,黑暗、忧愁和悲剧虽在其中,但是它给人以雪白的大理石,从而萌发人的灵感。”
这天傍晚,邓肯打电话找来斯金弹琴。这是从4月19日以来她第一次跳舞舒展腰肢,她跳起了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邓肯终于又投进了艺术的怀抱。
杜丝走上去,拥着她,谆谆地说:“伊莎多拉,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呀!生命是多么短促,我们没有时间再这么无聊地等下去。摆脱忧伤和无聊吧!”
秋天快要来到,杜丝搬到她佛罗伦萨的公寓去了。邓肯也放弃了那死气沉沉的别墅,先到佛罗伦萨,然后到罗马,打算在那儿过冬。她在罗马过了圣诞节,光景十分凄凉,但是她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并没进坟墓或者疯人院,我还在这儿。”
斯金仍然和邓肯在一起。他从来不问什么,从来不怀疑什么,只是把他的友谊、崇敬,还有他的音乐奉献给邓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