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一到纽约,她们住在一家客栈里。而住在这客栈里的,都是一些古怪的人。他们也好像那些“波希米亚俱乐部”的人一样,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没有钱付账。
到了约见的日期,邓肯一大早赶紧去找戴利。
戴利有些疑虑地对她说:“好吧,目前我们聘请的哑剧的主角是来自巴黎的明星贞美,她对配角的要求相当严格,不知你能否胜任?你懂得演哑剧吗?”
邓肯不顾一切地说:“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请放心。”
虽不情愿,但邓肯除了接受这个角色外,别无他法。于是她把剧本带回家去研究。整个作品在她看来非常愚蠢,同她的理想志趣很不相称。
第一次排练就令邓肯大失所望。不仅贞美的尖酸刻薄让邓肯无地自容,更主要的是,邓肯向来就认为哑剧根本谈不上艺术,她认为:动作是抒情的,是情绪的表白,与语言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哑剧里,演剧的以动作代表语言,所以既没有跳舞者的艺术,也没有表演上的艺术,而是悬于两者之中的一种贫瘠无聊的东西。
但为了生活,她强迫自己去排练那生硬呆板的一招一式,而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抵触着它,这当然是不能进入状态的。
贞美是一个身材矮小、脾气暴躁的女子,一遇到事就发火。她指导邓肯说:“用手指着对方的时候,就表示‘你’,而指着自己心口的时候,是表示‘爱’,而用力拍打着自己胸部,则是表示‘我自己’。”
邓肯对这种表演毫无兴趣,动作也就做得非常散漫,贞美大为恼火,几番向戴利告状,要求换人。
邓肯也气坏了,在彩排中,她故意将自己嘴上的红唇膏弄到贞美的白脸蛋上。这还了得,大明星贞美旋风般地给了邓肯一个耳光,还不依不饶地喊来了戴利。
邓肯马上想到全家都将流落在一家可怕的客栈里,听凭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店主摆布。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一天见到个瘦小的合唱队歌女被扣押了行李,撵到大街上的情景,同时又想起可怜的母亲在芝加哥遭受的种种苦楚,不由得泪水夺眶而出,“簌簌”地沿着两颊滚落下来。
戴利看到她那副凄惨可怜的模样,一反往日的严厉,温和地说:“她哭起来的表情多么生动。她能学会的。”
戴利这句鼓励的话,使坚强的邓肯抹干了泪水,重新投入了排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庸俗无味的动作。而且排练越往下进行,邓肯越钦佩贞美那异乎寻常、充满活力的表情。
6周的试用期,邓肯都没有得到报酬。一家人从客栈里被赶出来,在第180街租了两间空房,里面空无一物。
由于没钱坐车,邓肯每天从家里步行走到第29街的剧院上班,为抄近路,她常常在泥土里跑,在石路上走,或者是走过木堆。她一边走,一边留意着叶落和小鸟飞翔的姿态,她揣摩着来自大自然深处的舞蹈,用舞步打发这几里的路程,驱赶疲倦,抵御庸俗。
由于没钱吃午饭,邓肯便在午饭时躲在舞台两侧的包厢里,读一本古罗马诗人马库斯·奥列留斯的集子,然后睡午觉。她用白开水撑足自己的体力,又继续参加下午的排练。
这样练习了6个星期之后,哑剧才开演,在开演一星期后,邓肯才拿到报酬。
公司在纽约演了3周之后,又到外省去巡回表演。邓肯每周的薪酬是15美元,除一半自用外,另一半寄给母亲。每到一站的时候,邓肯不是去住旅馆,而是提着衣包到处去寻找极便宜的客栈。那时她每天的生活费限制在50美分以内,一切都包括在内。
邓肯常常要走好远的路才找得着便宜的客栈。一次,她住的房间门锁不住,那里的男客人喝醉了酒,一个劲儿地想闯进她的房间来。邓肯怕极了,把沉重的大衣柜拽过来堵住了门。即使那样,她也不敢上床睡觉,警戒地坐了一夜。这对尚未成年的邓肯实在是个痛苦的经历。
贞美是个不知疲倦的人,每天都召集排练,但总是不合她的心意。邓肯随身带了几本书,不时翻阅。她每天都给米罗斯基写一封长信,算是给自己的一点安慰。
这样巡回演出了两个月,最后,全班人马回到纽约。戴利不幸蚀了本,贞美也就回巴黎去了。
邓肯又去见戴利,试图吸引他对她的艺术发生兴趣。但是,他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说:“我打算派一个剧团出去表演《仲夏夜之梦》。如果你愿意,可以在那个仙女场面里跳舞。”
邓肯主张舞蹈表现凡人的感觉和情绪,对仙境之类她一点不感兴趣。不过,为生活所迫,她还是答应了。
《仲夏夜之梦》开演的时候,邓肯穿的是一条白色和金黄色薄纱做成的直筒长裙,还插有一对金丝编成的翅膀。邓肯对这副翅膀十分反感,觉得真是滑稽可笑。于是她对戴利说,不用假物她同样能够表现出翅膀来。但戴利固执得很。
那天晚上是邓肯第一次单独登台表演舞蹈,她觉得非常高兴。她终于一个人站在一个大舞台上,在大批观众面前跳舞了。她跳得很好,观众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用他们的话来说,她“打响”了。
当邓肯走进台侧,满以为戴利先生会高高兴兴地过来向她祝贺,没想到他勃然大怒,冲她大发雷霆:“这里不是舞厅!”
可是观众好像不理睬他的叫嚷,依然为这个舞蹈鼓掌。
在纽约演了两星期后,《仲夏夜之梦》也“上路”了,邓肯又得恢复那种沉闷的旅行和寻找客栈的生活了。只是她的薪水已加到每周25美元。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邓肯站稳了脚跟,但理想的破灭使她变得孤僻,在剧团中,谁也不和她讲话,她也不和谁讲话,只有泰坦尼娅王后的扮演者莫德·温特算得上是一个朋友。
她长得很甜,从来只吃柑子,不沾一点别的食物,她对邓肯说:“唯独我们两个,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是不久,温特即死于恶性贫血病,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只剩下孤独的邓肯了。
不与人交往,反而让邓肯忐忑的心舒坦一些,平静一些,大度一些。在读书中,她迷上了斯多噶派,倒不是去扼制自己的欲望,而是找到了一条沟通自我的道路。她不再计较别人眼中的“自己”,那是别人的;她看重的是能否坚持我自己的“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我。
巡回演出到了芝加哥,邓肯又见到了米罗斯基,他们长时间地在郊外的森林里散步,正当邓肯提出要和米罗斯基成婚时,米罗斯基吞吞吐吐地告诉她:他在伦敦有自己的家庭。
邓肯惊愕万分。但她冷静下来之后,感谢米罗斯基没有欺骗她,而后随剧团回了纽约。
邓肯的努力,改变了全家的经济状况。哥哥奥古斯丁也加入了一家剧团,另一个哥哥雷蒙德当上了一家报馆的通讯员,姐姐伊丽莎白则办了一所舞蹈学校。情况的发展似乎有点时来运转的味道。
在这两年之中,邓肯一家人在纽约租了一间艺术室,带有一间浴室。这间艺术室中没有任何家具,只有5个弹簧垫子。他们把四面的墙上都挂上帘布,白天把垫子竖在墙边,晚上就睡在垫子上。
姐姐就在这间艺术室里教她的学生,而哥哥奥古斯丁也不常在家。雷蒙德也是一样,经常在外面采访。为了减轻负担,他们把房子也租给教演说、音乐或唱歌的人,租金以钟点论价。
由于只有一间房,当出租的时候,一家人只好都到外面去散步。他们曾在中央公园的雪地里跑来跑去,以便使身体暖和一些,然后再走回来,站在门外谛听。
此时,戴利的剧团频频亏本,入不敷出。为了赚钱,他请了一班人,组成四人合唱团,并力邀邓肯参加。
邓肯缺乏唱歌的天赋,她总是张着嘴巴,美滋滋地站在那里,其实一声也不吭。
不久,戴利唆使演员在舞台上进行艺伎表演,邓肯忍无可忍,鼓起勇气向戴利提交了辞职书,她又成了个体户。
她惆怅地走在街上,优雅而沉郁。忽然,一阵乐曲飘入她的耳畔,多么契合她此刻的心情啊:
年轻的拉吉苏斯……
寂寞地站在小溪边,顾影自怜,他不能在人群中找到自己,他只能在水中找到自己,清纯,单薄,充满神韵。
他跃入溪流,他沉浸在音乐的波光之中,成了一朵水仙花。
这就是美国钢琴家、作曲家埃斯尔伯特·雷文的音乐《拉吉苏斯》。邓肯跑回工作室,马上编排了舞蹈《拉吉苏斯》。
一天,邓肯正在工作室里练功的时候,门忽地开了,冲进来一位青年人,他眼色发狂,怒声冲邓肯断喝:“听说你用我的乐曲跳舞,我不准,我不准!我的音乐可不是舞蹈音乐,谁也不许用它来跳舞!”
原来,他就是《拉吉苏斯》乐曲的作者雷文。雷文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音乐天才,人们永远迷醉于他那富于生命幻灭感的旋律。他来找邓肯的时候,已身染顽疾。
邓肯温柔地望着他,无形中消解了他心头的火气。她牵着雷文的手,把他领到房里仅有的一张椅子旁:“请坐下来,我要用您的曲子跳个舞。如果您不满意,我就发誓以后决不再跳舞。要是您觉得还不错,那么,请您抛弃对舞蹈的偏见。”
于是,邓肯按着雷文的“拉吉苏斯”跳了起来。在雷文的眼前,身穿白色舞衣的邓肯仿佛化成拉吉苏斯在水边卓然而立。他站在小溪旁看着看着,终于对自己的影子发生了爱恋,最后衰竭而死,成了一朵水仙花。
雷文感觉,邓肯的每一个动作,都源于她内心真挚的情感;自己音乐中的精神,仿佛清澈的溪水在这个女孩的舞姿中流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迎合着自己音乐中的韵律,将自己藏于音乐中的情感完全地阐发了出来,化为优美的形体语言。
邓肯的最后一个动作还没有做完,雷文已经从椅子那边冲了过来。他一把抱住邓肯的肩膀:“你真是个歌舞女神。我创作这个乐曲的时候,心目中所看到的恰恰就是你表现的形象。”
雷文久久地凝视着邓肯,纤细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抚弄。突然,他坐到了钢琴边上,手指急不可耐地按起了琴键。
邓肯也随着音乐跳了起来:泉水叮咚,花开百树;茂林修竹,鹂雀千啭。悬在枝头的太阳,是这个季节唯一的果实,飞翔的女神捧着它,冉冉升腾。
雷文心情激动地说:“这是我专门送给你的即兴演奏曲,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邓肯冲口而出:“谢谢你。我看,就叫它《春天》。”
雷文决定借助他的威望和影响,让邓肯的舞蹈走向观众。他亲自筹备,预订会场,设计海报等,每天晚上和邓肯一起排演。
邓肯在卡内基会堂的小音乐室连续几场演出,都获得成功,在纽约轰动一时。雷文的伴奏使许多号称“专家”“权威”的那一类人也对邓肯刮目相看。
从此,纽约城中许多有名望的妇女,开始邀请她到她们家中跳舞,那个夏季,爱斯特夫人请邓肯到她纽坡特的别墅去跳舞。那儿是时髦的消夏胜地,而爱斯特夫人在美国的地位比英国的女王还要令人恐惧敬畏些。
她安排邓肯在她的草坪上演出。新港最有身价的人物就在草坪上看邓肯跳舞。邓肯一直保存着这次演出的一幅相片。在这张相片上,德高望重的爱斯特夫人坐在亨利·莱尔身边,范德比尔特、贝尔蒙特和菲什等几个家族坐成几排,围绕着她。
当时聚集在爱斯特夫人周围的,都是纽坡特最高贵难见的人物,邓肯因此结交了不少社交界的名媛大亨。邓肯开始到一些贵族沙龙和别墅里演出,尽管他们给的报酬少得连盘缠和膳食费都不够,但只要有人欣赏,有人喝彩,邓肯就会卖力地跳,不停地跳。
舞有人看,可看的人不懂。他们的掌声盲目而空洞,在这些高贵人眼中,演艺家的地位是相当低下的,这些艺人们只被看为高等一些的仆人罢了。而他们欣赏艺术的耐性更是少得可怜,他们的目光里蓄满了无聊和淫邪。
邓肯受不了。她知道,纽约如此,美国是待不下去了,她对这种生活很是失望的,她极想追寻一种比现在更适合的环境。
由于这时伊丽莎白的学校较以前更发达了,于是全家一起由加列基厅搬到了温莎旅馆底层的两个大房间,每周租金90美元。
伊丽莎白的学校虽然挺热闹,但她收的都是些交不起学费的穷孩子。旅馆记账单上的数字越来越大。
冬天的晚上,邓肯和伊丽莎白坐在火炉旁,盘算着怎样弄一笔足够的钱来还账。算来算去,都无计可施。邓肯“呼”地站起来,大声喊道:“唯一的出路,就是一把火将这旅馆烧光。”
伊丽莎白赶忙按下妹妹,她已吓得脸色煞白,四顾无人,才稍稍安下心来。
奇怪的是,第二天下午,旅馆真的失火了,化为一片灰烬。邓肯去沙龙表演了,伊丽莎白镇定自若,英勇地把她那些舞蹈学校里的学生抢救了出来,领着她们挨个儿手牵手逃出那座楼。
等邓肯回来时,整座旅馆,包括他们的全部家当,付之一炬,其中包括十分珍惜的家庭照片。他们在同一条街上白金汉旅馆的一个房间里暂栖一时。几天后,和初来纽约时一样,不名一文了。
邓肯把这场大火看作命运对她的一个暗示:离开纽约,离开美国,到久已向往的欧洲去,到那个有着悠久历史与辉煌文化的地方去,到那儿去寻找理解自己艺术的人们。她对母亲和姐姐说:“这就是命运。我们必须去伦敦。”
伊丽莎白说:“你是外交大使,你去弄船票吧!”
邓肯又一次走在59号街上了。街尾的一幢大厦里住着一位阔太太,邓肯想:“她曾经盛赞过我的舞姿优美,应该会伸出援手的。”
阔太太真的痛快地给了邓肯一张支票。邓肯感动得流下了热泪,与她拥抱作别。可是,当她走到5号街时,她想起要看一下这张支票的数额,才发觉上面只填了50美元。天哪!
她只好再到5号街的另一位贵妇人处碰一回运气。在这里,她受到了奚落。贵妇人振振有词地教训邓肯,当初如果邓肯学的是芭蕾舞,她对这个请求的看法也许会两样,而且她曾听说有个芭蕾舞演员发了财呢!
邓肯恳切地说:“太太,我总有一天会扬名立万的,您也许将因为对我的赏识而美名远扬。”
“也许?我的词典里从来没有这个词。只有钱,才是实实在在的,给人舒适和幸福。”
“您有钱,您还应该去帮助别人,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信,您试试。”
这个拥有6000万美元财产的太太的岩石般的心,被邓肯的真诚稍稍挪动了一下。她也开给邓肯一张50美元的支票,并附上一句:“你挣到了钱,就要还给我。”
邓肯走出大门,愤愤地对着里面喊道:“我宁愿送给穷人,也不会还给你!”
东求西讨,凑足了300美元,仍然不够。这时,全家只剩下4个人了。奥古斯丁有一次跟一个小剧团去巡回演出,扮演罗密欧,爱上了扮演朱丽叶的一个16岁的姑娘。
一天,他回家来宣布了自己的婚事。
这件事被家人看作背叛行为。邓肯夫人大为恼火,跟邓肯第一次看到父亲时一样,走进另一个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伊丽莎白用沉默来回答,而雷蒙德简直大声怒吼。
对奥古斯丁稍稍有点同情的只有邓肯。她愿意同他一起去看望他的妻子。他把她领到小街上一座阴暗的公寓里,爬了五层楼,走进一个房间,看到了“朱丽叶”。她容貌秀丽,身体虚弱,好像有病似的。他们悄悄告诉邓肯,她已经怀孕了。
这样一来,去伦敦的计划势必要把奥古斯丁排除在外了。全家把他看作旅途中掉队的人,不配跟他们一道去追求远大前程。
但是,要是指望到达伦敦之后多少还剩点钱的话,这笔钱连买普通轮船的二等舱票也不够。
幸亏雷蒙德出了个好主意。他在各个码头附近兜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艘运牲口到赫尔的小船。船长被雷蒙德的诉说感动,答应把他们当作旅客带走,虽然这样做是违反船上规章制度的。邓肯和她的家人为了不让脸面丢尽,他们在船上都不叫各自的真实姓名。
眼见两三百头可怜的牲畜从美国中西部平原运到伦敦,在货舱里挣扎着,日夜相互用角抵触,用最令人哀怜的声音号叫。这种情景深深地印入他们的脑海。雷蒙德从此成了一名素食者。
这一年,是19世纪的最后一年,1899年。
§§第二章 不懈地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