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猛然推门进屋,门“哐当”一声就被他关上了,非常迅速,就像后面有十万鬼子追他似的。
我妈“妈呀”一声,瞪大了眼睛看爸,她受了惊吓。
姥姥在里屋,还以为叫她呢,一边答应一边出来,看见爸,也愣了。
爸一P股坐在炕沿上,一仰头就躺在了炕上,鞋子也不脱,上面全是土。爸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他的衣服撕开好几个口子,还掉了一块布,裤子的膝盖处磨出了窟窿。脸色土灰,头发土灰,像是从炮弹灰里出来的。
妈赶紧给他脱鞋,打水,一通洗。爸缓过来点,说了一句:“这些王八羔子,看我以后整死他们。”妈赶紧把他嘴捂上,不让他接着说,到门外看看没人才回来。爸就不说了。
为了手里能有点钱花,爸偷着倒卖豆饼,被发现了,尽管没有物证,还是以投机倒把的罪名,关进了公社,进去就是一个月。小黑屋,站就站十几个人,塞进去三十多人,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这样过了三天,然后换了有炕的屋子,一铺炕,只能大伙轮流睡,白天还得反省写检查互相揭发。如果拿到物证,爸就可能判刑了。
爸回来半天,门外几里哇啦来了个河南女人,她来了多年了,说东北话,河南口音。她是来看看爸的,因为她是爸暗中的合伙人,东西都在她家,但是没人敢去她家查。她本名姓范,五十来岁,人称范老太。
范老太在屋里和爸妈说话,我出来放风。邻家的大白鹅又来了,低头,伸脖子,发出蛇一样丝丝的声音。我连忙跑,它在后边追,我跳过园子中的一片麦秸,就等它过来,它真就过来了,进入麦秸,啪的一下子,我埋伏在里面的铁夹子就把它夹住了,这回它威风扫地,只有大声喊救命的份了。
我家邻居都出来了。我爸要打我,范老太拉住了:“这大鹅,连我都敢钳,这回也让它受点罪,是个教训”。
邻居老沈,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翻了两下小眼睛,把大鹅拿家去了,三下五除二,剁了。晚上还给我送来一碗,爸对我说:“吃吧,以后不会钳你了。”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不过我还是吃了,有点咸。
从此我就可以随便的出入,在麦秸垛上晒太阳,数星星,守麦秸待蛋。我喜欢这里,母鸡和母鸭也喜欢这里,目的不一样,它们玩够了,就钻进去下蛋,最多我一次就捡回十个鸡蛋。不知道是谁家的鸡,我总不能在村子里大喊,谁丢蛋了。
再说范老太,伤残军官家属,丈夫在战斗中被炮弹炸掉了一条腿,脑子也震坏了,没事他就到上访,要钱。大队上有报纸,他们家也有,人民日报被他读个烂熟。什么事情都是先知道,讲给大伙听。他一瞪眼睛,县长都怕,老革命的战友谁不比县长官大。
范老太之所以和爸合伙,一是她相信爸的人品,再者是爸给她治过扭伤,归根到底,和她老头子一样的爱财。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她站在泥塘边,大喊:“我的孩子啊,孩子。”一会就来了一帮人,下去几个人,捞了半天,哪里有孩子,就捞上来一只鞋底都漏了的鞋子。范老太不哭了,拿起鞋子就走。原来河南人把鞋子叫“孩子”。她是在水边刷鞋子,有一只掉进了水里。以后好些人找鞋子都说找孩子。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家进城,范老太是村子里第一个万元户,开食杂店,粮油店,承包鱼塘,不知再找过孩子没有。她家成为村子里的首富,就是现在腿脚不灵便,她还坐在炕上吆五喝六,盘着腿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