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地他乡住的时间久了,有点想家了,春风从南方陆续地回来了。向阳的地方如果有一堵墙,绿色就会从那里从草的梦里苏醒,原来春天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很快潮水一般的绿色,迅速收复了领地。杜鹃亮出了炽热的红,杏花展出了幸福的粉,樱桃花从红色到粉色到最后的雪白,红柳修长的手指弹飞了毛毛狗,我的枣红马来到我们的生活里。
刚来到我们家的时候它不到三岁,是善良的父亲从生产队的一把尖刀之下解救出来的。
枣红色的马,还是马驹,就已经开始干活了,就像我们乡下的孩子们,很小就开始帮大人干些农活。干的多少没关系,只要参加劳动,大人们见着就会夸奖一番。
小马的一条后腿骨折了,躺在我家屋地上,我们和两个妹妹趴在炕上,用喜欢的目光看着这匹红马。它痛苦地躺在地上,但是很刚强,不流泪也不喊叫。父亲是当时远近闻名的接骨医生,我们都希望他的手上会出现奇迹。但是父亲只给大人孩子接骨,这回当兽医还是难度很大。
父亲小心的给小红马处理伤口,敷上自己配置的药,用竹筷子打上帘子,用纱布层层包裹。包扎不能太松,太松容易错位造成二次受伤,不能太紧,太紧血液流通不畅,容易坏死。每三天换一次药。
这时候开始,喂马的工作就有我来做了,因为两个妹妹还小,我又是男孩。
每天我要用铡刀把草铡成小段,大妹妹往铡刀里放草。这个活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铡断手指,我的一位堂兄就是这样落下的残疾,年龄很大了才娶上媳妇。
把加工好的草,倒进梯形的马槽,把玉米面或豆饼用水调匀,拌到草里,马的饭就解决了。开始的时候,小红马不怎么吃,和人一样,受伤之后,食欲都不好。我就把玉米面放得多一些,少掺和点豆饼,豆饼不能放得太多,吃多了喝凉水会胀死。
夏天庄稼生长最旺盛的时候,小马伤口已经好了,但是这条腿没有跟上另外三个兄弟的生长速度,怀揣着受伤的心情,忧郁在昨天的记忆里,造成小马走路时总感觉道路摇摇晃晃。有时候,它长时间地望着这只腿,不知道它在和腿说着什么,很伤心的样子。
我们的村子,被宽阔而正直的杨树林紧紧地抱在怀里,用它的满目翠绿掩映着我们的日子,风吹起来,树叶哗哗的,模仿波涛的声音,小村就如同一条小船在水里摇荡。树的外围是个头高矮有致的庄稼,在为我们生长衣裳、朝鲜鱼、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钞票和欢笑。再往外,就是草甸子,一丛丛依然在坚守的羊草,等待突破盐碱地包围的号角。就是这里,曾经茂密着高过狼群的草原,彪悍的游牧部落放牧牛羊放牧岁月,弯弓征战,人欢马叫。篝火映红月亮的脸,河流边女人梳理美丽容颜,男人们策马扬鞭,谁的歌声飞得最远谁就会吸引最美的姑娘。如今,他们都已远去,只在四爷的半斤小烧下肚之后,浮出恬静的乡村之夜,吸引我们孩子的耳朵展开丰富的想象。
经常是在周日,牵着我的枣红马出发,我们顺着穿过村庄里惟一的大路,这满是车辙的土路,走过树林、庄稼地,来到草甸子上,放牧我的枣红马。马在吃草,我把一条麻袋铺到盐碱地上,我怕压死蚂蚁,也怕虫子来表示好奇。
摘一片能吹响的草叶,吹一些单调的声音,对于我就是好听曲子啦。望着开阔的蓝天,猜想每片云朵像什么,身体有飘起来的感觉。这样躺着不能太久,太阳的热情过于火热。于是起身到一条季节性的小河里,和小鱼小虾争夺几米宽半米深的河水。身上的泥水,出来的时候要坐在河边洗干净,否则晚上会挨打。
再找我的枣红马,发现它站在一个小岗子上,看着一群知青点的洋马从左面奔跑到右边。我上前抚摸着它的头,问它是不是也想跑起来。它看着我,一丝泪光闪现在它的眼里,我抱着它的脖子站了很久。回来的时候我走不动,坐了一会。再起身,我的枣红马却不动弹,尾部向我靠过来。这是让我骑上去,十岁的我没有客气。以后的乡间小路上,一匹瘸马驮着一个孩子的画面,成为我无法磨灭的记忆。
第二年春天,枣红马开始干活。父亲说,每匹马都有自己的性格,家里的大灰马干活开始干劲十足,不到中午就泄劲了,黑马脾气不好说不干了,你怎么抽它都不动弹,但是你梳理一会儿它的毛就听话了,红马虽然瘸了但是你不叫它停,就算汗水顺着身子往下滴,它都不停下来,这马知恩啊!
知恩的枣红马,我放学回来被它看见,就会撒欢的一声嘶鸣,摇头甩尾的,不是有绳子拴着,肯定会跑到我跟前来。
这样的快乐没有几年,由于我们家按照政策,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一家人卖掉了房子和农具,我的枣红马是不能跟到城市去的。搬家的前几天,我一直不爱吃饭,和它说话给它梳毛,它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分离意味着什么,被人牵走的时候还回头冲我打了一个响鼻。
岁月的河流不舍昼夜,我的枣红马在那个日子停在了身后,我转过了一个山弯,它没有跟过来,就像这么多年很多的人很多的事物,都停留在了过去。我一直在向前,直到有一天,我也被扔在那个陌生的码头。在那个码头,我只希望有我的枣红马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