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个谁都懂的称呼,我们北方人都叫爷爷。
爷爷一开始是个少爷,但不是电视里讲的阔少,太爷认为男孩子必须励志,否则不足以成就大事。这样的结果是,爷爷也穿带补丁的衣服,也吃窝头咸菜,他惟一的特权就是读书,包括练字,毛笔字。私塾先生教他,也教别人家的孩子,先生也打手板,爷爷一般不挨打,功课认真,学习刻苦,对老师尊敬,他一辈子不会骂人。
家里最困难的时期,爷爷的叔叔背着太爷,偷着卖了几车粮食,把他送去读国高,那已经是较高的学校了,前些年听说,原来的周姓老省长就是爷爷那个时候的同学。这之后,爷爷留学日本三年,又在当时形势下,走错了一步,进入日本的警官学校读书。不幸的事情就开始了。毕业的那一天,苏联红军的部队推进到他们学校,所有的师生都在操场站着,等待上级命令,四周架设了机枪,命令一到就全部射杀。每个人都吓得脸色惨白。傍晚,还是中国的某位军官和苏联人说明,都是学生,没有参加战争,就把他们放了,而老师,包括日本老师和中国老师被带走,以后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到处是苏联士兵,枪炮声不断,战场就在不远处。爷爷到火车站,车站军管了,他买了两瓶酒,塞给火车司机,他用俄语和司机商量,然后他坐着火车头朝着家的方向进发。
一路上,他不知道一个准备嫁给别人的女孩最后要嫁给他,他不知道家里已经发生多大变化,他不知道前途会怎样。
爷爷结婚以后,在县里面担任小学教育督导,到学校检查工作,给老师们讲课。日子倒也安静,家里陆续的有了五个孩子,我爸是长子,最受器重也吃苦最多,大姑在爸的身后,她身后是三个弟弟。二叔老实,三叔继承了我们家祖上的暴力基因,打架闹事,不管比自己大多少,哪怕是成年人,惹着他就跟人家打,而且总是胜出,人送外号“三虎子”,就是彪的意思。他把奶奶气得不行,奶奶打他打不动,就让爸揍他,直打得他嗷嗷直叫,几天出不了屋子。后来把他打跑了,跑到了深山里,寻找猛虎去了。好像老虎是他亲人似的。
太奶,就是我的曾祖母,通过关系在北京给爷爷谋了个工作,他拿着调令回来办手续,正好遇到全国性的动员说实话,知识分子阐述对政治的看法。爷爷就针对苏联关系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下面掌声一阵阵的。散会,爷爷回家了。这次是彻底回家了,马上连同其他一些人,打成右派,全家下放到农村。不吝是个晴天霹雳,家里人埋怨,他也懊悔,办完手续就走呗,说那些干啥。
不会播种,不会施肥,不会分辨苗和草,不会铲地,太多的活他不会干,而且这次打击太大了,尽管村里的人对他的学识比较尊重,但是活得干埃好在奶奶担起了一家的大小事情。我爸辍学,领着妹妹弟弟,上地里干活。爷爷看着孩子去干活,更是生不如死。家里穷的没有粮食,我的老叔饿,就抠墙上的土吃,爷爷更是懊悔。郁闷出了肝玻
终于盼来了平反,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县里派人来请他回去,许诺了条件,都很不错,但是爷爷的心早死了,坚辞不受,谁劝都没用。后来病情恶化了,他躺在炕上,在等待死亡的来临,一点一点耗尽生命,多凄凉。我尚未懂得什么是凄凉,我和爷爷分面条吃,那是最美的最贵的面条,里面放了七星鱼,这种腮后身体两侧各有七个小点的小鱼,和小泥鳅一样大,如今见不到了。这种鱼有肝病的人吃了,会加重病情。但是没人懂,而对于垂死的人,也不重要了。
爷爷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七星鱼做的面条。前些年,我把爷爷奶奶和我爸的坟迁到了南山,面朝东南,安于山坡。山下是蜿蜒而过的呼兰河,流向萧红的故乡,河的对岸,红柳依依,度假村的亭台在花草之中,再远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穿插在草原上,在山坡上有一上午的好阳光,在平原这是一处绝美的风景所在了,愿这美能化解他们生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