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躺在床上她还在关注家务,追求完美的她,我们总觉得过于苛刻了,可是她自己却不觉得,并一直严格要求我们,并乐在其中。这回她需要静养,身子是不灵便了,可是那颗心还在操劳,让我帮她收拾箱子,把衣服晒晒。
这只箱子,柞木材质,这种木材质地坚硬,属于森林里的优等生。我见过这种树是在初夏的时候,它的叶片之间,悬垂着一簇簇的花蕊,像仕女头顶的簪子,别在楚楚动人的枝头,稀疏有致,姿态端庄,气质优雅。到了秋天,树上结出一颗颗坚硬的果实,山里人说,那就是橡子,此事未作考证。
箱子上的图案取义于吉祥和富贵,牡丹花一开就是近百年,不知道它是否感到疲惫。它不说话,我小的时候就愿意望着它发呆,总觉得它一定知道很多的秘密。牡丹雍容而鲜艳,喜色流于外在,廉价的油彩,朴素而意味深长。手绘的美术技法,一看就知道来自民间的工匠,不追求细节,奔放的色彩,给我们久居乡下的岁月罩上一层快乐,艺术的境界与价值也就在于此吧。
我知道这是她和父亲从姥姥手中继承的,当时姥姥家最值钱的财产。她家原本是个大地主,这箱子镶着的金边,暴露了当时主人的财富,也许这里面装过金子银子绫罗绸缎也未可知。但是它们都哪里去了呢,曾经的富贵荣华不再,鸡鸣狗跳还在继续鸡鸣狗跳,曾经的主人连带着春风得意,失意与彷徨远遁光阴。一只木箱子端坐在这阳光明媚的上午,一句话不说,也不高兴也不悲伤,古朴的光泽反射着日光,这是一种怎样的智慧呢?
当我打开箱子,里面的物品,整齐干净。一双小布鞋,这是我小的时候穿过的,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我把它放在手心里,它比我的手掌还要小,像一艘童年娇小的船停泊着,想象一下当时我的小脚丫有多小,怎样穿着这个小鞋子走过乡下的土路,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爱,一种幸福的感觉油然生于心底。翻过来,鞋底上没有泥土,早被母亲刷洗掉了,但还是看到了磨损,为了舒服保护我的脚掌,鞋子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它也会说话,它会喊疼的。
一只绿色的小书包,那是我上小学时用过的,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我用它背过课本、文具盒;下五子棋用的小土块和小石块;收割后的麦田里遗落的麦穗;又甜又脆的甜瓜、弹弓、可以当成武器的窝头,它们像一群候鸟,轮流出没我的书包,丰富了我小时候贫瘠的乡下日子。
在箱子的底层,一件红色的背心,潮湿了我的双眼。这是我那短命的父亲留下来的。多么熟悉的背心啊,这是父亲过本命年时,母亲用鸡蛋给他换回来的,父亲特别地喜欢,他认为这件背心能给他带来福气,经常穿在身上。红色的背心,在田间忽隐忽现,在马车高耸的麦秸之上呼呼闪闪,在凛冽的寒风里挥舞铁镐,在土炕上酣睡,这一幕幕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却是父亲离我们而去的多年以后。父亲生前性格暴躁,和母亲没完没了地吵架,如果你进入我们的村子,听到吵架声,基本都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原本以为他们感情不好,但是从这件珍藏的背心里,我知道母亲多么地爱着父亲,多么地思念着他,也从中懂得夫妻爱的模式有很多种。
当我把母亲箱子里的物件,摆放到阳台上,阳光立即充满热情地阅读着一箱子的故事,我的心情一下子又回归灿烂。到街上买回几本相声和二人转的影碟,坐在母亲的床边,默默地等她醒来,陪她一起听听欢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