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已有四十年,这让我震惊。没想到这个数字也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一个感觉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人头上。是该感恩、欣喜、诅咒、懊丧,还是别的什么——太复杂了,我一时对付不了。深夜里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望窗外四十岁的星辰、四十岁的树、四十岁的灯光,我禁不住深深地倒吸一口气。但我没有再把它吐出来,而是咽到了肚子里。像一声感喟,它在食道底部发出了重重的回声。
人届四十,我感觉周围都在和自己较劲:忙乱的工作——生计在较劲、照顾父母的责任在较劲、各式各样的亲情杂事在较劲、就连我那不好言语的上中学的儿子也在较劲:他不声不响地背着我将自己的文学习作弄上了《当代》《中华文学——少年写作精选》什么的,令经常打击他的我十分尴尬。在这诸多的较劲中,四十岁的日子让我骤然变得有些肃穆起来。
有段时间,我紧紧地盯着“四十岁”这个词不放,并发出追问。四十岁,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的生存状态意味着什么?对他的写作本身又意味着什么?翻检自己曾出版过的几本书、发表过的作品,真令人汗颜难当——我猛然发现,四十岁的我在写作上竟还没有个定性,在精神上东游西荡,在写作方式上左冲右突,老是处于一种“学习”状态——什么都想试试。我企图使自己的写作能拥有一种品质感、完整而有规模,但依然杂乱无章。真钦羡那些老早就建立起自己的精神背景和写作方式的人,他们坚守一点打出了一片。我明白,四十岁——它在向我提出要求,它在考问我、分析我。它说,你应该更坚定、更沉稳些,对于自己认定的价值判断、精神取向和写作方式,应该固守得更彻底些。我以为它说得不错,而我又如何能在坚守归一的同时,不使自己失去创造的活力、不失去对大地上新出产的事物的敏感呢?它说,四十岁应该懂得怎样将激情和冲动转化得更内在些——激情永远让人羡慕,我担心的是自我同大地失去内在的精神联系。而处在这样一个功利的、浮躁的、充满诱惑的物质主义时代,这种忧虑无法不时刻伴随着我。它说,四十岁应该让自己慢下来,慢下来可以养心境——是的,学会散漫、散开怀抱,放自己于“自由”,可是……
四十岁是个应该懂得取舍的年纪。我渴望木质的生活,它沉静、简单、朴素、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就像那些在庸常、忙碌的生活中抢来的夜晚,静静地阅读那些渴望读到的书,让来自于生命深处的情与思,源源不断地从笔管里流淌出来,像初吻一样抚摩语言——我甚至觉得,写作的全部幸福莫过于此。
人说四十而不惑,可世界和写作仍然使我充满困惑——老的困惑和新的困惑。
四十岁唯一不困惑的是:伏案。并热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