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诗歌看过去就忘却了,就像一些别的什么“信息”——甚至那些别样的聪慧、妙不可言的比喻、炫目的技巧、那使我在瞬间里达到欢乐极至的、过瘾的——甚至智慧。然而,有什么东西留下来了,长久(悠久)地氤氲在心中——是风,但不是吹动树叶的“哗哗”声和衣袂的翻飞摇曳;是气味,但不是鼻子闻到的那一种;是颜色,但从来不在调色板上显现;是和人直接联系在一起的,但不是某个人。它使一首诗、一个诗人长久地站在我的面前,同我说话。它一旦留下来,就无法再离开。把我撕碎、在我的哪怕最细小的碎片里,也能找到它。
能够称之为深情的东西,总是藏得那么深远。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轻易翻动《廷达里的风》的原因。但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吹着——细微、温柔、疼痛。像是母亲在惊吓之夜,轻轻抚拍委屈的孩子入睡般吹了半个多世纪。
廷达里,我知道
在开阔的山峦之间,
你是那么温柔可爱。
山峦下面,
是上帝妩媚的小岛,
小岛周围流水潺潺;
今天,你震撼了我,
在我的心里俯下身子。
——夸西莫多《廷达里的风》
为生活所迫、很早就离乡背井的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当历经沧桑后再次面对故乡——那些熟悉的、再平常不过的事物时,它被“震撼”了。而“俯下身子”的动作,把诗人饱偿辛酸磨难之后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推得那么远、那么深、那么饱满——故乡,就像生离死别的恋人,俯下身子拥抱着诗人的全部。
深刻的情感,总是藏在语言的背后。就像一条河,那使河著名的,并不是水面上行驶的船只,而是深藏水底的沉船(所谓大象稀形,大音稀声)。而在语言的表面上,又总是那么平静、朴素。作为大诗人,在叶芝心中作为“朝圣者的灵魂”的毛特·岗,曾长期(情感上是终生的)引导着诗人的爱和痛苦。在《当你老了》这首著名的十四行诗中,诗人叶芝隐喻了这样的情感线索:在“昔日”(青春欢娱的现实)的剧烈和动荡中,诗人无以寄托他对毛特·岗最炽烈、最温柔的爱,于是,他假设了一个最后的表达场景——那“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的时刻都已过去,老年,就像炉火前的时光变得柔和、缓慢。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而这个人——诗人,他全部的爱情被他的诗句推向深沉的心灵最深处——欲言又止、欲辩忘言,像初恋般的浓烈。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失,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叶芝《当你老了》
能够称之为深情的——无论欢乐、痛苦、悲伤、怜悯还是恐惧,都根植于巨大的爱。作为流亡者,米沃什的诗作有着浓重的沧桑感。异域流浪的人生经历,使他的诗呈现着对大地特别的偎依之情。巨大的爱和偎依,使他的情感中出现了深度恐惧——乃至于绝望中深情的呼喊。
大地从我站着的岸边漂走,
她的树木和草地,渐渐远去,闪耀着,
粟树的花蕾,白杨微弱的光线,
我再也看不到你们。
你们随着憔悴的人们离开,
你们随着旗帜般舞动的太阳走向夜晚,
我怕要独自留下,我一无所有,除了身体,
——它闪耀在黑暗中,一颗叉着手的星星,
于是我吃惊地看着自己。大地
不要抛下我。
——米沃什《歌——女人》
我相信诗歌中的深情,不管它以怎样的方式隐藏在语言的深处。我相信,作为接受诗歌的人,我们必须学会辨别它、倾听它,而不仅仅敏感于诗歌朝代的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