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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作为一种修辞……

  居住在黄河边上的人,对于黄河波涛的浑浊、呼吸的粗重有着切肤之痛。我关心它水量的大小、和它越来越频繁的断流,不能不像关心自家的水管子和每一顿饭。它的命运从来就和住在它身边的人的命运休戚相关。它枯水时的丑陋,它波涛汹涌时的凶悍、骇人,它春季河岸上的风沙(让人三天三夜睁不开眼),它上游的污染(使我们的居住地成为癌症高发区),它每年都要吞噬掉的一二个少年的亡魂……对于黄河——我们称之为母亲河的这条带有根本性的大河,我们爱着,同时,也说不清着。

  没有一条河像黄河一样命运不定。有时独自行走在夜晚的黄河大堤上,向左看,因为大堤远远高过了城市,所以那万家灯火深深地蛰伏在我的脚下——如果黄河在此处决口,脚下的城市将瞬间不复存在。向右看,月光下宁静的黄河,像一条情欲苦闷而又不善言辞的北方汉子,至今也找不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自然之家(历史上黄河几次改道,未来会不会还要改?那摆动的巨大身影,改变过多少人和事物的命运)和文明之家(从遥远的时空到现在,黄河在不断地被一种文化势力打开,又不断地被另一种文化势力所遮蔽。庞大而孤独的黄河,仍然漂泊在别人的修辞里——个人的和集体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最初教我认识诗文里的黄河,李太白这句是罪魁祸首。狂与大的唐代才子李太白,专拣黄河的“狂与大”泼墨——在这狂与大里,带着他老人家嘴里喷出的浓浊的酒气。此时,他的酒正在兴头上,他才不管你黄河此时是否是真的狂与大——他是拿你说事儿——那就是“自己”,或者是拿你说第三者——时间。你黄河是他顺手拿过来的一个“志”,一个“兴”,写完了,他就又去“烹牛宰羊且为乐”“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去了——徒自撇下个“狂与大”的黄河,让人不敢轻易靠近,或者是痛感其卓绝的同时,也痛感自己的渺小——顺着他老人家的兴头莅临黄河,我就不能不走进中学课本里的“啊”——古往今来,黄河上散布着多少才华和情怀、流言和蜚语啊……

  如果说在古代,黄河几经成为李白们的个人修辞,那么,到了近现代,黄河又继续变大了——成为我们民族同胞集体的修辞了。每当民族面临灾难、苦难,黄河水就不再平静——“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团结起来,中华民族的子孙……”“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黄河是领袖,黄河是灵魂,黄河是纽带,黄河是一种精神的化身,是唯一需要保卫的根,是娘,更是爹——黄河多么宏大啊,多么沉重啊,它有风卷旌旗的呼呼声,它有愤懑呼喊里的血流,它是道义的象征,是人民呐喊的传声筒……

  ——站在黄河岸边,手捋着绿柳条上今年的新芽。在柳条柔软的轻拂里,黄河水不象在往年春天里那么浩大。我看着它单薄的水流、有些疲惫的身影,我仿佛听见了压在黄河肩上的无形的吱吱嘎嘎的声音——黄河被赋予得太多,它负载得太多,它就像一头老牛,它快要拉不动了。

  作为一条自然之河,同作为一种修辞的黄河一样,流到了现在,它流得很不容易,接下来它将更不容易。

  作为身居在黄河边上的人,对于写黄河的当代文学作品,我都神经质似的敏感。第一个为我灭掉黄河上的大光环、撕开黄河厚厚的精神之裳的(我有着难言的苦涩、难堪和不适应),是一个远离黄河的南方诗人——庞培。这个对于词语和事物的方寸都有着惊人敏感的诗人,曾在中原地区驻足黄河。他同他的友人在黄河岸上徜徉,看见了一只翩跹飞舞的白蝴蝶,他几乎都要叫出声来了。那是“我在家乡一带,在其他地方常见的一种蝴蝶,但是在黄河边上看见它,使我大吃一惊……”黄河上怎么能有这样漂亮的蝴蝶呢,这让诗人敏感的神经受到了强烈刺激,因为诗人看见了这样的黄河——“像死者被弃的旧衣服般的黄河正在不远处的河滩上流……像一条正在吊盐水的病人胳膊那样细……”让诗人深深震撼的,不是蝴蝶的美,而是由蝴蝶的美引起并牵出的黄河的“灰暗、倦怠、瘦弱”。黄河的残破和丑陋,让诗人产生出悲痛感。在诗人眼里,黄河病入膏肓、或已经死去,所以才有对于蝴蝶的更进一步的更准确的悲剧的诗意感觉——“它像一个幽灵,黄河水的幽灵……它的轻盈,仿佛是那条河的隐痛……”。(以上引文均出自庞培的散文《蝴蝶》)

  叹呼!悲呼!那个一呼百应的宏大的黄河,转眼几十年,连一只蝴蝶都承担不起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现象虽然芜杂多变,但最为叫座的仍是对于曾经的所谓“伟大、崇高”事物的解构与颠覆。在我们这里,这种解构的力量,同结构那些“伟大、崇高”的力量一样,能够产生出巨大的洪流感和追随的力量。在诗人庞培那里,对于黄河的解构,着重的是还原——对于真实景象的还原,他的力量是温柔的、抒情的,忧悒的,甚至是犹疑难辩的,因为,在诗人所闻到的黄河的气息里,有破旧,也有亲切。所以,黄河才能真真切切地回到诗人的心上并俯下身来,像“廷达里”之于夸西莫多。而在另一些更为猛烈的诗人那里,情形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车过黄河》

  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做眉檐

  眺望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帐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

  这是诗人伊沙的一首代表性的作品,我在他的随笔集《无知者无耻》中第一次读到。关于这首诗的缘起,诗人在随笔中写道“只是一段个人经历的真实写照”。是否是真实写照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首诗成功地解构了黄河,以及在解构过程中释放出的强烈的颠覆力量:一泡尿就把黄河冲远了。诗人所用的方法是:身体——以身体的伦理取消意义的伦理。面对黄河这个庞然大物,诗人对身体的叙述越是一本正经,就越能产生出嘲弄的意味。对于这种解构的合法性,诗人在随笔文字中阐述的很清楚,那就是一泡尿“比一条伟大的河流离我更近,也更要紧更致命”。

  洪流就是洪流,洪流是一种带有时代感的态度,和它之下互仿的语词感觉。而要解构,就是要拿宏大的有典型意义的事物当“靶子”,否则就没有意义,不够味。我也曾写过一首名叫《黄河》的诗,诗的产生,也有一段所谓的个人经历的“真实写照”:在枯水期的黄河滩上玩耍。对于黄河我不是“游子”,我是这里的居民,这首诗的潜在阅读对象是:没有到过黄河的人。我的本意是想告诉他们、规劝他们相信:黄河虽大,也会干涸。

  有意思的是,我也写到了身体——撒尿。这是不是解构?还是对于解构的不约而同?是洪流的裹挟还是文本一旦产生就无关本意?不妨引在下面。

  《黄河》

  黄河干了

  是我亲眼所见

  黄河也会干了吗

  你无法接受

  你一个劲地说

  黄河是枯水期

  可我看到的是

  黄河干了

  黄河就这么干了

  你有什么办法

  河底露出来

  像一张白纸面对天空

  白白的细沙

  像棉床适合睡眠

  你不承认

  一再地说到枯水期三个字

  我看到的是

  黄河的确干了

  有人在河底上胡写乱画

  有人跑到曾是惊涛的地方

  任意撒尿

  我骑着自行车

  驮一袋今秋的新粮

  稳稳地骑过干了的黄河

  给对岸的情人送去

  这对于住在黄河边上人

  是很平常的事

  在我居住的这个地方,黄河大堤上虽然种植了大片的柳林和杨林,但也不是饭后散步消闲的最好去处,一是因为黄河的河体的确太大,河水又浑浊,缺少那份幽雅的闲情逸致,二是因为黄河上游带来的沙土太多,草木难以完全遮挡。如果不是周围的小河小流都被污染,黑臭黑臭的,我不会轻易坐在黄河边上与水对语。但真的坐在河边土黄的坡上,看着一个个竖起的波浪像一只只被泥沙灌满的耳朵,期盼听到什么的时候,我的状态是:无语。我不知该对它说些什么……仿佛只有以下的语词感觉才能适合它苍老的、缓慢的流速:黄河真的是一条不幸的河流,辉煌的图腾早已湮灭。人们在不断地结构你、又不断地解构你,像前世的英雄,在后世必然成为笑柄。但也许你不必太在意,他们说的并不是你本身,而是在借你说你以外的事情。你还是该怎样流就怎样流吧,只是不要总断流。因为你断流,我们要么干死、饿死,要么远徙他乡……在下有礼,给你上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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