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走了,他已于昨日去远方了。
当我顺着筋脉般弯曲的小巷,走进一片倦伏在高楼大厦胯下的居民区,迫不及待地叩响朋友家门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这是我和这座城市唯一的联系了……
有些日子肯定是独特的,并不是你在刻意寻找它,而是它在精心选择你,扣住你、锤炼你,使你感悟到你想悟而悟不到的东西——相遇或不遇,竟只差一天,甚至是一小时一分钟。前脚后脚,失之交臂,或再续旧缘,或相忘于江湖,都是一种别样的巧合,抑或是命定!所谓生活、所谓际遇耳耳。
久违的朋友,深切地交谈——或许见了又只是彼此的沉默寡言,像先前那样,都是我的幻想和期待,现在都没有了……我终于是无处可去了,真的——无处可去的时候,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也是真的。晚间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票揣在兜里,这漫长的一天我该并且能怎样度过——我想怎样度过就怎样度过了,这是唯一的真。
并不是你熟悉过的人你都愿意去见,并不是隔了许多年之后再去叩你熟悉过的门,都会有那份难抑的激动和颤栗。我曾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并发生过好多事情,那时人很多,生活很热闹,有时也深刻地度过一些有意义的时光。那时我想,多年后再回旧地,我一定不会孤独——现在我同样不是一种平常而言的孤独,因为记忆的沉淀和现实的撞击,已使我明了,我已经没有什么样的故人都愿一见的愿望了。
无处可去。遗憾和真挚都是一种能量,释放出去,犹如一个大悲的人没有泪水,我浑身竟有了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没有期待,也没有灼灼不安地询问和打听,身后不再有紧追着你的目的。我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经历不必牢记什么的潇洒。坐在一路车站站牌下的一条石凳上,我不再想朋友此刻在远方干什么。我所重视的,是突然停在我身上的这无处可去的一天所具有的意义——它像一只蜻蜓(突然失去重量的“轻”)、像一个惯常持久的律动突然停顿下来,它是紧绷绷的岁月链条中断裂下来的一块跳舞的铁。
无处可去,我有了往日所不可能有的细腻心境。我无所思地感受着秋天怎样从云彩、树梢、空气和石凳的潮湿度上,一点一点地浸透这座城市,好象伸手就可以逮住秋天。我看到楼房与楼房之间狭窄的苍蓝里,有一大群鸟飞过,靠上去肯定能听见一派飞翔的声音——这场面非常壮观,肯定有许多人同时看见。但在这一大群鸟飞过之后,有一只鸟跟上来,或许是一只掉队的鸟——它孤单而惊慌,在巨大的楼群之间如此渺小可怜。我想,此时只有我的目光追寻着它消失在不知什么地方……
习惯了平日里同人群的和谐,当自己像一个游离于某个乐章之外的音符停滞无声,我发现在我身边错综穿行着的悠闲的、鲜艳的、灰暗的脚步,他们都有自己的情态和方寸。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毫无关系地同我擦肩而过,并不防碍我抬头——看见路旁杨树上落下一片叶子,又落下一片叶子,第三片叶子刚离开树枝,就被昆虫吐出的丝网粘住,没有掉下来;我看见穿梭的人流中,一个男人收紧了肩膀,仿佛他是第一个遭受秋意袭击的人;我看见无数的交换——眼神、手势、招呼……缓慢的、仓促的、暧昧的、刚刚开始和正在结束的……我看见粗疏、热闹的背后隐藏的细节。我愚钝的目光在无处可去之后,变得如此不凡、神奇。
无处可去。像一个梦,但我不是一个空壳,肉体在闯入孤单之后,内心的充实降临了——是否只有在无处可去时才会有真正的轻松、心的敏锐和自我真实的复归?跳上返回的客车,暮色徐徐降下,城市像一本书重又合上,我像一个逗点,将悄然地从这本书中走掉。我想,我的朋友几日或数日后从远方归来,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他不会知道我曾经的无处可去的一天。但我也许该感谢他的远游,感谢这时空的错位,否则我不会有机会无处可去。我还想,无处可去的一天旋涡一样消失了,我又要踏入惯常的人生角色、忙碌的氛围、熟悉的心理秩序……我终究还是有处可去,否则,我不会如此珍惜这无处可去的一天……
但是,无处可去,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