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呀……挤呀……
从进村的土路上就开始挤,一直挤到火把李的乡集。
农历二月初二,赶乡集的火把李是一个梦,一个在华北平原深处——像榆树枝上密密麻麻蹲着的小蓓蕾一样的梦,一个被人和人挤热了的梦……
——人们隔得那么远,好久没有这么挤过了。刚挤进来时还有些不适应,可挤来挤去,我就喜欢上了这种挤——我挤得汗湿了内衣,浑身热腾腾的。料峭春寒被挤出了火把李、被挤出了一个一个慢慢移动的身体。
挤呀……挤呀……
没有人计较踩脚了、蹭脏了,没有人需要道歉和客气,仿佛大家都需要来一场挤出的痛快,挤出整个冬天积郁在身体里的沉闷——你拥着我,我拥着你,鼻息吹拂着脸颊,前心后背挤在一起。
我的身体在挤——挤着长白胡须的老头、头上蒙着各种颜色头巾的大娘、戴耳环抹着红嘴唇的乡村时髦女孩、细皮嫩肉的城里人、端着照相机的记者、调查民俗的戴眼镜的教授、已经敢于公开手牵手的乡村恋人、伏在大人背上吃糖葫芦的铁蛋、铁柱们……我的眼睛在挤——挤着一张张开春的脸、一个个晃动不已的后脑勺、卖布的、卖菜的、包子笼上弥漫的热气、配猪的大种猪、卖种子的、插满糖葫芦的草秆子、古董摊上的往事……我的嗅觉在挤——挤着炸油条呛人的油味、乡村包子特有的香味、人身上很有劲的烟味、姑娘脸上的雪花膏味、新鲜蔬菜上的田园味……大红大绿的花布卷挤在一起,皮鞋、凉鞋、布鞋、高根鞋、方口鞋、大鞋、小鞋挤在一起;油炸糕、长寿糕、蛋糕、麻酥、芝麻糕挤在一起;镰刀、锄头、镐头、绳套挤在一起;柳树苗、槐树苗、杨树苗、石榴树苗、苹果树苗挤在一起;蔬菜和露珠挤在一起;山查和蜜糖挤在一起;货郎摊上的小玩意和孩子们的欢天喜地挤在一起——整个火把李和货物挤在一起、和南来北往的人挤在一起、和深远的乡俗挤在一起、和初春的气息挤在一起、和一个纷纷扬扬躁动不安的梦挤在一起……
挤呀……挤呀……
严寒过去了,与农历二月初二挤在一起的河南张的泥塑(泥娃娃),却是在去年的秋后就备了泥胎——泥塑艺人们用种地的大粗手塑胎、找形、涂彩,描一冬画一冬,描画了整整三百个冬,可那眉眼里竟没有一丝冬天萧疏的痕迹……粉红的脸蛋挤在一起、眉毛眼睛笑得挤在一起、大的小的挤在一起、身上的花儿挤在一起、大红大绿的颜色挤在一起……那大红大绿像田野上的阳光一样纯净、大胆,像田野一样厚实、淳朴,像泥土里生长的梦一样红火。那份安然喜庆,你从火把李挤在一起的一双双眼睛里就能读出来。
泥土——颜色,河南张的泥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土得不能再土了,但手艺和传统像源头一样在大地深处传承,在人心里传承。我感觉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挤在一起的泥娃娃,就是我们的祖先,他们正在笑眯眯地看着后代们——热火朝天地挤。我似乎明白了,在二月二的火把李,那些变了形的现代金刚娃娃为什么遭冷落,那些穿戴整洁细皮润肉的城里人,为什么要跑几百里路到泥土的火把李来挤一挤了……
挤呀……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