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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哪里来

  我至今也不能准确辨析看见皂七奶奶私处时的感觉——我的头好像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重重的呵斥指向一种严厉无比的训诫:不能看、不能说、不能被指明……我已经犯下大错,但我不能逃离现场。我像一只羞愧难当的虫子,躲在枣树叶儿背面——一截斑驳陆离的土墙后面。我紧紧地偎依着土墙,仿佛土墙是此时此刻保存生命的唯一掩体。

  我瘫软在掩体里。剧烈地心跳与乡村中午时分的宁静南辕北辙犹如冰炭,阳光从刺眼的晕眩走向灰暗。我偷眼怯怯地看着房舍、街道、绿树——也许还有地上的辙印、拴在树上静静反刍的老牛(它们好像都长出了嘲笑的眼睛)——我的宽舒的田园的乡村,快要在我的窒息中熄灭了……

  世界也许不会从一个通道打开,它还有另一个、或多个互通的洞道,其中就有村中小学校里老师的大嘴(洞)和同学们的小嘴(洞)。我总感觉看见皂七奶奶的私处并非偶然,而是与那堂让我们既感兴奋、又愧感想象力不足的自然课有着某种暧昧的联系:

  “同学们,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老师那张又大又厚的嘴巴周围,长满了粗硬的黑毛。他显然是在卖弄,因为只有他的心里掌握着答案。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是俺娘做梦梦来的。”

  ……

  同学们小鸟一样吧嗒着嘴抢着回答。他们回答得畅快而肯定,因为这个问题他们都问过大人或者问过传说,并得到过这些不容置疑的答案。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无足轻重,我没有问过我远在城里的父母,我只知道我与他们——那个高大漂亮的女人和那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有关——先有他俩后有我。至于我是怎样“有”的,我并不关心,似乎与我毫无关系。

  但当我看见皂七奶奶私处的时候,我却又为什么会惊心动魄、羞愧难当呢?我为什么会立即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而又不知错在哪儿呢?那截土墙后面婆娑的枣树叶子,为什么会像无数双眼睛鄙夷地看着我、审问我呢?

  是偶然、还是必然——看见皂七奶奶的私处是在晌午。在此之前的时光里,我和同村的伙伴们玩得很开心。我们先是在村西沟畔河里游泳、打水仗,还摸了一阵子鱼。黑泥鳅似的光着P股上了岸,又挖坑烧了秋豆吃。那豆荚在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爆出很浓烈的秋香……寄居在乡下奶奶家(父母正在城里挨批斗)的日子,无忧无虑、泼野撒欢。赤条条的乡村少年,像遍地白花花的阳光一样,无需人照看。在玩伴中,我与元柱——就是那个认为自己是“娘做梦梦来的”孩子最为亲密无间。我们以打猪草的名义,在广大的田野上游荡,捉蚂蚱、逮蜥蜴、偷甜瓜、捉弄看园的老头,干了不少坏事。玩累了就坐在河边上傻想:想远处公路上的汽车,想过了县城是不是就到了天边?讨论裤裆里的小鸡鸡为什么会长毛,还有公鸡压母鸡身上,公鸡为什么还撕啄母鸡的鸡关子……我们幻想得疯狂、空虚得也疯狂。元柱对什么都好奇,鬼点子多。有一次,我们竟为屎是什么滋味相争不下。

  “咸的,肯定是咸的”元柱毫不相让。

  “你拿什么证明是咸的?”我红着脸反问。

  ……

  在各自设定的话语逻辑里不肯认输的元柱,终于拿出了最有力的证明:他脱下裤子拉出屎来,然后有小拇指轻轻沾了一点,放到舌尖上舔了一下——现在想来,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那么惊心动魄,与我看见皂七奶奶私处时的惊心动魄相比,我分不清哪一个更符合惊心动魄这个词的本意。

  “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是俺娘做梦梦来的。”

  ……

  躲在土墙后面,这些纷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子里飘飞——像符咒、像谎言、像村里常来的说书先生讲得“且听下回分解”的故事、像村南边那口淹死过一个女人的老井,让人害怕、猜疑,又让人控制不住,要把头伸过去看个究竟……

  皂七奶奶坦然地坐在她自家的门槛上。两边的门框上还贴着被雨水浸退了颜色的破烂的红对联。皂七奶奶就被门框和门槛框在中间。她全身赤裸,把整个身子都向外亮开,仿佛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宣布。她的双手不停地在她的双胯之间那片黑乎乎的区域撕弄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我的胸腔里慌乱不止,我分明在急切地渴望着什么。这种阴暗的慌乱我曾经遇见过——在城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每当深夜,隔壁父母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意味深长的响动,便会使我在慌乱中竖起耳朵,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仿佛那黑暗里躲藏着我想要看清的东西。它因细微而缥缈,因浩大而压迫,让我喘不过气来……还有那因一场大火而无人问津的成片成片的草席垛——在草席垛旁,我曾被一个大孩子胁迫(或者说是哄骗更准确),为其对一个小女孩实施的诱奸而“站岗”——天空星星挤眼,寒风一阵阵吹过。我不知道遮盖草席垛的帆布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里面传出的那种响动却真切细致地一点点传进我的耳朵。我的慌乱、害怕似乎被一阵寒风吹走,而代之以浑身难耐的燥热……

  私处是不能被别人看到的,而被看到了将意味着什么?

  关于皂七奶奶,我从祖母有意无意地描述中得到些轮廓:她年轻时是村子里有名的美人,曾当过窑姐——什么是窑姐?我曾追问过祖母。祖母神秘地训斥我:小孩子懂什么……

  我朦朦胧胧地记得,在电影幕上(黑白的,公社里的放映队放映)看见的女人:穿着旗袍,露着雪白的大腿,抽烟,带着摇摆的耳坠,长长的眉毛……(我曾被那样的女人迷住,因为村子里没有那样的女人),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老女人和那种女人联系在一起。

  晌午的村子寂静无声,初秋剩余的知了在鸣叫,更使这种寂静顺着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孔往里钻——什么是私处?私处究竟是什么样?慌乱中的渴望强烈地诱导我走出那截土墙。

  当我鬼使神差般地走到皂七奶奶面前的时候,我没有想起祖母教导给我的礼貌和规矩:叫一声“皂七奶奶”,既便是想起我也肯定叫不出来——佝偻着身子的皂七奶奶抬起头来,从灰白脏乱的头发后面冲着我笑了笑,又低下头顾自去摸弄她双腿间的私处,仿佛我并没有站在她的面前。

  皂七奶奶瘦得皮包骨头,她的皮肤像一块粗麻布一样松弛、搭拉在浑身的每一块骨头上。她的乳房像烟袋杆上垂着的一小袋烟草(我的头脑里又闪回黑白电影里的画面:丝绸旗袍,雪白的大腿,香烟,媚眼……)。皂七奶奶努力地分开双腿,让太阳光照射着她的私处。她的手拨弄开“杂草”,我竟然看见一条条白色的蛆虫从那里爬出来,爬到了皂七奶奶的大腿上。皂七奶奶用手一条一条地摘走它们。伴随着一阵小风的吹拂,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从未闻到过的恶臭……

  看见皂七奶奶的私处这件事,一直作为一种丑行秘密地留在了我的心底。离开乡村老家回到县城,我很晚才结婚。朋友们都说我的青春期来得晚,作为男性发育象征的诸如胡须什么的,都长得比别人弱。看见皂七奶奶私处这件事,不仅直接地结束了我少年时代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而且,也像炸弹一样摧毁了我的生理感觉——既便是结了婚有了房事,我也从未正眼看过对方的私处。但乡村小学校里伙伴们那些轻盈、稚气的回答语,却经常地萦绕在我的耳畔:

  “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得。”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是俺娘做梦梦来的。”

  我虽然早已明白人是哪里来的,但我还是固执地倾向于“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一路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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