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抵达青草的气息是一种奢望。
酒、酒馆和夜晚缠绕着,一起沉醉。酒馆的色调是暗红色的,弥漫着迷乱中的亢奋。酒馆里布置了很多盆栽的花草,数量之多,仿佛是酒馆的主人临时从花圃里拉来的——有栀子、玫瑰、米兰……还有多种叫不出名字的草。花草摆在窗台上、木地板上、甚至摆到了酒桌上——它们都在按照主人的意思,尽自己的努力释放自己的能量。然而,在混合着酒气和人造香水味的浑浊之气的联合挤压下,它们只能毫无生气地呆立着,并逐渐沉睡。
酣醇的酒香被酒神收走了。但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踉踉跄跄地走在街道上。初春的天气灰蒙蒙的、有点冷,不时有冰冷的雨滴迎面打在被酒烫热的脸颊上。正是这些不期而遇的雨滴,让晕旋的我清醒了许多,我努力地睁大眼睛。
身边穿梭的汽车碾着湿乎乎的地面,车后冒出的尾气一律是浓重的、黑糊糊的,就像我心中填满的黑糊糊的懊丧。醉酒让我感到疲乏无力和对于生命的深刻失望,就连对于人与事的许多联想和憧憬,仿佛也沾上了浓重的酒气——我是怀着冲动和渴望奔向那家酒馆的,如同多年前我们一起从阴影里奔向阳光、从窄室奔向阔野、从光秃秃的河岸奔向绿色的青草地……但酒醉淹没了相逢的欢愉——时隔多年后面面相对,尽管我们努力使语言、动作和眼神像一架掘进机、像一条坚韧的蚯蚓在过往时空里钻探,但始终钻不透对方——我们总是隔着什么,语言失去了向前延伸的力量,而只堆积在眼前的事物上。我们的心没有在那片青草地上相遇,只是白白地浪费着“相逢”这个词。
青草恬淡的香气已从我们、从人的身体上远去了。
就像两片被烟熏黑的肺叶遮盖着整个城市的街道,浑浊、呛人的空气中我有些窒息、有些浑浑噩噩。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气味将我震醒,把我打开了。
——那是一种强烈得有些刺鼻的草汁所发出的味道,它浓得化不开,以至于我不得不捂住鼻子摒住呼吸。
在楼盘间的草地上,工人们架着新式电动割草机“吱吱”地割草。草一片片倒下、厚厚地铺开。据说,居民小区前后五个大草坪上的草,全部花高价从美国进口草籽。在灯光下我伏身草坪,那些草绿得浓黑,叶片粗壮肥厚,浓浓的绿汁液正从刀割的新茬上流出来。
——这是一种虚假的气味,它有着太多人工的痕迹。
当我和衣躺下的时候,绵软的酒意把我带到了春天的草坡下:鼻子上闻着毛茸茸的草叶,太阳暖痒痒地照着,在青草淡淡的香气里,一个少年睡着了,他寂寞的梦正迈着轻盈的脚步,飞奔在各式各样无名的草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