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还是不信?
一本关于西西弗斯神话的书,伴随遥迢路途。在摇晃波动中,一任西西弗斯滚动命运的石头在思绪中爬上爬下永不停歇,它使旅途四周本来平凡的景物更加单调平凡、使车轮下那声又深又沉的踩刹在我意识之外如此突兀卒不及防。
其实,前面那人的挥手还很远很模糊,尚不会立即攫住我们的注意力,只能隐隐揣测出是冲我们来的。但生活已无数次告诫: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是凶是吉,该到来时必会降临。
很硬的太阳悬挂在车窗外,它的光芒犹如万把尖刺利刃。启程前我同母亲挥手告别,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摇得很慢很柔,努力示意出让母亲放心的虔诚;同孩子的告别则是手放在胸前,摇动手指像动画片中小白兔的耳朵一翘一翘,表达一种活泼,如此挥手的含义明白无误。同朋友的不期而遇、同恋人的离别,那是幸福喜悦、那是再见珍重、那是‘别忘了我’的叮咛呼唤、那是惆怅和依依不舍……挥手中的深深意蕴,局外人难悟其中的分寸方圆。
我信。我信这些挥手说明的内心。
前方那个朝我们挥手的人渐渐清晰。他站立的路旁没有一棵树。他高举空中的手臂交叉挥舞,幅度之大,透露着语言不能表达的急迫。
他完全陌生。我们无法领悟他挥手的含义,所以我们被迫联想。而处在旅途中的联想自然朝向不测、恶运、麻烦……
是想搭车?想做某种与车有关的交易?还是有急事需要帮助?久闻这一带的农民,为开动机器浇灌干旱的田地,经常到公路上拦车,或抢或买过往汽车上的燃料……联想最后集中于一点上:挥手无疑是求于我们,而刹那间我们正好看见挥手的陌生人身后站着一只塑料油桶。
“喂……前面正在修桥,过不去……”。
他的声音顺着飞驰的车体迅速滑过、风一般飘忽。然而,我们听见了,很真切。
但车没有停——从何时起我们不愿相信别人?是因为不知道从何时起,陌生人的挥手往往表达了索取?我们没有相信他的挥手提醒,仅仅因为我们看见了那只油桶吗?假若没有看见我们会停吗?假若他身后是一个急需送医院的病人我们会听吗?不停会有人指责我们吗?即使指责又有多大意义?也许会生出些疚意,但会很快消失,因为我们总有理由为自己开脱,而理由我们可以张嘴说出千千万万。对他挥手的理解,也许源于经验,我们相信经验而不相信内心。
想象得出陌生人的失望。他慢慢放下举在空中的手,满脸疑惑,心中涌起的失望淹没了他。短时间内他不会找到别人不相信他的理由,如果出自一片诚意他也不会反省自己。他会因为善意被曲解而痛苦,并在心中留下伤痕,今后的日子依此为训。
心中闪过一丝不知为什么的快意之后,我们不得不想到另外的情况:假设前方果真在修桥,我们就要重新退回到现在的位置,重新绕路而行。
——不幸的是,前方确实在修桥。
这一事实证明了陌生人挥手提醒的真诚,证明了我们错过了这样的真诚——这在人生路途上是第多少次?未来的岁月还会有多少次?
但我们仍自然而然地把它归咎于直觉错误,不承认与心灵有关,不承认心灵对于真诚已失去感受力和判断力。这点打击这点烦乱,我们把它放置于心灵之外,在肉体与外界任何部位的接触中得到缓解——像猛拍一下方向盘或跺跺脚,心中涌起的并非是灵魂的醒悟,而是对命的感喟(算作千万倒霉之一种。“谢谢你”或“多谢关照”之类的话,只有当面说才有意义)。而现在我们考虑的是怎样调转车头,接受事实无奈地惩罚。
建桥工地一派繁忙。
工地两端已挤满车辆。有的正试图调头、有的已陷于无法调头的困境中。司机们蹲在路旁,懊丧、失望、无奈、后悔深深笼罩着他们。他们在来路上是否也曾受到过陌生人的挥手提醒?心中是否也涌起过信与不信的疑问?一条路就是一种命运,这么多车辆无奈地挤在一起也是一种命运,而错过的真诚是共同的命运。
车里闷热难耐,车外阳光灼人。头晕目眩中玩味错误的滋味,头晕目弦中陌生人的挥手却有了读懂的可能。
车子调头沿着来路行驶,已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挥手的陌生人肯定已去,他站立的地方没有一棵树,现在也不会有一片阴凉,那空间仍是火哧哧的阳光。一辆辆汽车迎面飞驰而来,我竟读出一种无知的疯狂、别味的好笑。
把车速放慢,我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如陌生人一样向飞驰的车辆挥手——我分不清这样做是受了陌生人真诚的感动,还是出自一种首先占有信息的骄傲和洋洋自得。
然而,没有车辆理会我,我挥舞的手臂尴尬在空中。
惊讶、惶惑甚至有些愤怒,我明白我是在重复那位陌生人的心境。我身边没有油桶,我在表达真诚提醒时的形式至少是纯粹的——是怀疑我恶作剧?还是因为我对于他们、就像陌生人对我一样完全陌生?
也许不是这一切,而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相信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我?
到达目的地,比预定时间迟了四、五个小时,感觉中却仿佛迟了半生时光。一路上仿若什么也没做,而只是在读那本关于西西弗斯的希腊神话。
陌生的挥手、一种命运的开始或重复,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