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自何时起,常常是一个人,常常愿意是一个人,在空洞的房子里不着缘由地独自重复走动,独自忧烦、纷乱和苍莽;在暮色中走上一条无人摘择的小径,走着,其实没有什么目的;在南北的山林海岸长久地独坐,貌似沉思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或是深夜推窗,伫望由近及远的黑蒙蒙起伏的屋脊,眼里竟噙满泪水……好多意绪寻不到任何理由、说不出任何理由。久了,便认定是一种生命的情态、是一种宿命——诗选择我的时候,也是一种宿命。
生存是一种沉重,因为有责任。有时的沉重并非来自于外部世界,而是来源于自己的内心和骨髓。是一种秉性、一种气质?无法说清也无法改变。说不清世界,首先来自于说不清自己。时间在来不及说清之前就匆匆过去了,留下了许多过去了再回头望一眼就会灼痛心魂的旧处、许多忘却了就会终生难安的人和事——比如那些朗朗的少年时光,那些一起读不准看的书(并非坏书)、一起为受了欺侮的女孩冒险打架、偷了家里的食物送给过路人的有血有肉的少年朋友。不知为什么,后来的岁月里竟一一疏远了、相互不理解了、心与心之间有距离了。我想,这大概缘于自己开始难以说清自己的时刻。也许,他们说得清自己,说不清自己的是我。他们仍然有血有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敬奉了诗神,却失去了朋友……好在这几年默默献给诗神的依然是一种真诚,像先前对朋友一样的真诚,于是,就期望这些诗能够给朋友这样或那样的误解添一丝缓和与宽慰。
——其实,还远不到能或者愿意说请自己的时候。完全说清了、适应了、懂得了为人处事,诗也就远离了,这是无奈的事。
在一个狂风恶雨的夜晚的阳台上,同朋友肩并肩,望着在风雨强暴下的房屋和树木,手不由自主握到一起,深感彼此的温暖和难得。正如人生艺术,常常是处在此岸与彼岸之间——在波涛中、在艰难里、在纷乱下——人与人的理解虽层次不同,但同样珍贵。人活着,错觉很多。人在天地间,高大得很,不依不靠以自己的智慧和血汗铺展自己的道路。其实动情一想,这世界值得感激的东西的确很多——一滴水、一片阳光、一抹微笑、一声鼓励、一句批评乃至一份打击——“人是应该常常怀着爱的”,这就不仅仅是为着诗。
我依然钟情于那些本色的人,尤其在人被扭曲的现代社会里。那些流失的和即将流失的真情、真心、真实存在,将永远构成诗歌的底色。
在艺术和生活中,有时清醒、有时模糊、有时熟悉、有时陌生、有时自己认识自己、有时自己不认识自己,对于诗人骚动的精神生命来说这很正常,要紧的是承认、纯粹、坦率……
那么,诗是什么?
是生命的质?是对于社会自然人生的纵横交错的核辐射?是人类最后的一份理解和对于灵魂的重构?是人深层存在的关照?或是号角?是旗帜?……一切能说出的别人都说过,也许惟有想方设法也说不出的那么一丁点,才是属于自己的真切领悟。有时艺术和人生一样,支点不需要太多,凭那么一丁点,就可以深深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