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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散记

  1、人心也许就是这样一幅图景:千里戈壁,遥无人烟。我们幽灵一般的潜行惊动了什么——没有褪尽黑暗的碎石块、被荒寂收走灵魂的枯草、拴在火车尾部的异乡的太阳。

  这天地在什么时候开始、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

  从拥挤到日渐稀疏的车厢里,我们停止了那属于庭院花露的闲聊——那种闲聊的气质来自中原。我们安静下来,不由自主,似乎受到逼迫。

  2、列车驶过长安的时候,我正在睡中做梦——一个短短的梦,列车就轻易地驶过了长安,驶过了长安的塔楼、长安众多的陵墓、长安的繁华生死、风风雨雨……似乎不应这样轻易,似乎人心再也不能承受那悸动不已的长安乱——长安远了。在进入河西走廊之后,汉语中我只找到三个词组可以状物:戈壁上弥漫的荒凉、天地间倒悬的空寂和对于人的怀念。

  3、祁连山的身影映入车窗的时候,我在内心里惊叫起来——这就是祁连吗?这就是在中学课本上狂舞着漫天风雪的祁连山吗?它一点也不高大,也没有呼啸之声。它只是顺着列车西行的方向逶迤着,远远望去一脉黑皴皴的模糊。它似乎没有主峰,只有参差错落的山脊。

  4、天又亮了,车窗外的光亮寒冷着、并逐渐强大起来。不会轻易地有树,因为不会轻易地有村落。而一旦看见树、那怕几棵萧疏瘦弱的小树,就会看见那怕是只有几间房子的小村落蹲在树下。树和村落之间有着那么宝贵、那么让人感动的相依为命。有了那几棵树(尽管还没有返青),那干瘪的、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的寂寞的小村落,就有了一丝生气、一丝活泼,就有男女出出进进,就有了一些鸟鸣奏出的乐音……

  我的眼睛盯着偶有的树和村落不放,直到看不见。寥廓的黎明中,天蓝得让人晕眩,眼光中没有一丝杂质。黎明刚过,阳光就把眼睛刺得有些麻辣的痛。

  5、在由酒泉向航天城行驶的途中,我们有过一次紧急的停车,因为看见了水——在年平均降水10毫米的河西走廊看见水,全车的朋友都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明晃晃的溺河自祁连山向北流淌,注入内蒙境内的湖泊——黑海。河水并不浩大,河床也很浅,然而那河水却有着惊人的魅力:它清得发蓝,有着玛瑙的幽深。白色的浪花像玉一样纯洁、剔透。掬一捧在唇边,那种含着绝域之气的冰凉,立刻将五脏六腑清洗得干干净净,仿若自己已净身离开尘世。

  我向当地的朋友询问河的源头,他的手指向河水流来的方向,并说出“祁连山”三个字。

  在这里已看不见祁连山的身影,看不见被我忽略了的山峰上隐隐的白色——那常年不化的积雪。看着溺河水在沙砾碎石间顽强地流淌,以一种无可拂逆的力量一直向北、纵贯甘肃全境,我似乎明白了祁连山的静默和深沉——大山就是大山,大山的力量在于,它总是在无言中长久地对大地产生深刻的庇佑。

  6、苍凉的天空下,大地上除了砾石还是砾石,有着令人绝望的细碎无穷,仿佛整个大地是被轧碎的石山久远的废墟、遗址。偶尔有几丛枯黄的骆驼刺稀疏地散落着,像一个个被缩小了的村庄。

  7、对于树亲近的渴望再次强烈起来。我们弃车步行去拥抱远处一小片林地,仿佛它是在劫难中残存下来的,像一个孤儿。

  这里集中地立着几棵柳树、槐树、沙枣树,还有几棵茅盾先生笔下的白杨,它们从少年课本的记忆里退回到真实的存在——深入戈壁两天来,正是它们唤起了我对于生命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一种珍惜的兄弟般的情感。

  然而,它们是干灰枯黄的。时值四月末,在我的家乡早已是翠影婆娑的树,在这里、在它们憔悴的树干和枝柯上,却看不见一点绿的迹象。天空没有风,蓝天下白杨细瘦的枝柯,像手臂一样紧紧抱在一起,仿佛仍受着惊吓、仿佛那一场又一场裹着沙石的狂风并没有远去、消失。

  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它们并没有死,它们会在看似毫无希望的干渴里一点点地活过来。春秋一度又一度,它们就是这么做的。我徘徊在每一棵树前,我听到了那来自树干内部的努力之声——艰难然而顽强地发出绿来。

  8、中国的大西北有多少关?有多少早已沦为地名?又有多少是湮没的人心呢?

  嘉峪关、阳关、玉门关……每一个关都是一个“尽头”,一个需要重新开始的地方——所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过阳关时夜正黑,阳关塔楼淹没在西域天老地荒的夜色中。然而,对于我这个初出阳关的人来说,位于河西走廊西出口的阳关,绝不是一个夜色可以淹没的普通地名——“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那一夜,我是我。同时,我也不可避免地是千年前阳关送友的那个王维。

  向西、向西、再向西——一代人西出长安,下一代人西出阳关……在祖先的时空里,向西的每一步都是未知,不知前途。每一步里都有茫然消失的马队、战车和驼铃、每一步里都有忐忑不安、每一步里都有对故园最后的深情一瞥、每一步里都有旷世的勇气和豪迈的胸怀……而今晚的我,随着汽车的一脚油门就轻易地西出阳关,并且心中有着明确的目的地和路线,那里又有着怎样的等待……

  西出阳关,向西、再向西。我毕竟是我,我再也不会是千年前的那个王维先生了!

  9、烽火台上的狼烟早已熄灭,就连烽火台本身也已被岁月的沙石狂风吹打得越来越小,即将熄灭、消失。它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戈壁荒漠上,隔着很远我看见它——它像是要同我打招呼。它像一个人、一个古代戍边的士兵。它在寻找消失了的长城,寻找“战友”留在战道上的脚步声、喊杀声、马嘶声……

  10、胡杨,又名异叶杨、胡桐。分布在甘肃河西走廊、内蒙、青海、新疆。它的名字,是和最为干旱恶劣的生存环境联系在一起的。置身戈壁荒滩里的胡杨林中,我被它的顽强彻底震撼了——我不能想象它如何生存下来。据说,胡杨能生长千年,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腐。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神话,看见它,就有一种拜谒的感觉。

  胡杨是不能“成材”的。它扭曲的枝杆弥漫着一种恐怖、惨烈的气氛——经历无数同狂风砾石的搏斗,它痛苦的肢体留在蓝天下,每一枝每一叶,都留下了它不屈、挣扎、抗争的痕迹。

  没有哪一种树能像胡杨一样,成为卓越的精神生命的象征。面对胡杨林,我重温了久已不在心中的尊敬的情感。

  11、清明刚过,东风航天城烈士陵园里一座座墓碑前,还摆放着花圈、没有褪色的花束和祭奠的酒杯。它们从千里万里、四面八方,被一颗颗思念的心带到这荒凉的戈壁深处。在离墓园的不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卫星发射架、蓝天和一代又一代航天人的梦想。航天城从一九五八年开始建设,第一代航天人是从朝鲜战场上撤下来的将军和士兵,他们一头扎进茫茫戈壁深处,隐姓埋名,消失在千古荒凉里,许多人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关山万里,有许多人长眠在这里,无法把遗体运回家乡。有许多战士的家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已长眠在此。

  俯看一块块石砌的墓碑,这里有许多名字,有将军、士兵、工程师、炊事员、卫生员——这些名字我都不熟悉。然而,在这偏远的荒漠里,这些陌生的名字却异常地亲切和温暖。因为我仿佛看见,在遥远的地方、在梦中的故乡,他们的亲人仍年复一年地守侯着他们的讯息。在那一块又一块没有花束、没有酒杯的墓碑前,我停下来——这些万里征战、再未回过故乡的战士,也许连思念他们的亲人也已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这万里之外的过客,替他们深深地鞠上一躬吧!

  12、我徜徉在深夜的星空下,独自望长天——我不思念什么、我什么也不能想——千里万里、人与人、人与故事,似曾相识,再难相逢。这是一块属于“告别”的土地,在这里的告别,仿佛重回了远古年代的传奇。大吼一声,万里广漠,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能传多远?!两行热泪,不知哭向谁……

  我仿佛也在同自己“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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