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族谱里没有鹰,也没有关于鹰的任何记忆。只有枣树、兔子和一只妖冶的火狐繁衍出来的枝枝蔓蔓。
我只是孤零零地站在无人的河岸上,或是盘亘在平原深处仰起头、眯起眼睛并偶尔看见它——像一粒种子那么大的一个黑点、一个小小黑影,穿过平原午后寂寞的白光,落到翻耕过的土地上。
作为一个连幻想也跑不出村庄以北二十里河北岸的少年,是辽阔的天空铺下兰色的绒毡,帮助我和它签下心灵的盟约。
鹰是我同河北岸以外的世界唯一的联系。在高远的秋天,它会定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又定时离去。鹰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高空盘旋,从未降低过高度。我只能看到它的双翅完全张开、不动、抚摩着一片片洁白的云。它在高空从不扑闪双翅,在很悠闲的滑翔里,仿佛有一种迷惘、一种寻找——它一定是看见了我久久渴求的眼睛,看见了一颗少年的心——或是完全忽略了痴迷的我、忽略了它带来的影响,感到没有同我交流的必要。在我寂寞成长的许多个秋天里,我把自己的魂魄交给了它,而我徒自站在地上不知所措。
鹰从未离我更近,最近的一次是在梦中——当割猪草的镰刀割破手指,我感到有一阵风凭空吹起、由小变大。风吹倒的片片青草上,闪出绿色的油光和令人不安的“唰唰”的声响。在迷乱的风和尘土的旋舞中,我突然看见一双像老枣树树杈一样坚硬、曲折、闪着凛凛寒光的爪子,瞬间将我抓起,带向高空……
但我仍不能看清它,它的身体覆盖了我的恐惧。
我迷惑不解地仰着头,看着它无休无止地盘旋,像一个谜团在高空的光线里闪闪烁烁。除了镰刀、草筐和阳光下我长长的影子,我没有伙伴。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痴迷不悟地仰望那只鹰,或是跟着它奔跑——跑过庄稼地、壕沟、树林,一直跑到河北岸我从未去过的地方,而这样的范围对于一只鹰算不了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忘记了它,忘记了头顶上的天空。
青春,在日益繁重的劳作中来临了。秋天,我沉溺于棉花的飞絮和玉米缤纷的紫樱——秋天带来了情欲,田野里干活的女人突然变得美了。就在那时,我拥有了伙伴,拥有了一群偷听女人说话的朋友。我们终日徜徉在平原深处,把偶尔出现的小土丘想象成我们从未触摸过的女人的乳房。恣肆在他们中间,寂寞像平原落日的余晖,更深地覆盖了我。
我在村落之间的小集市上闲逛,在爆米花的香味和花花绿绿的针头线脑中郁郁寡欢。当集市在铁匠铺的铁砧上散尽,清脆的有节奏的叮当声还在空中回响,有几声掠过头顶的乌鸦的鸣叫让我抬起头来——我又看见了飞翔、很低的飞翔。但我知道,鹰不会轻易地降到这样的高度。
我从未像看一只麻雀一样细细地端详过一只鹰,是一个过路的异乡人满足了我的愿望,他带来了一只很大的鹰——一只死鹰。死鹰躺在一只笼子里(仿佛死了也怕它飞走),那在高空自由飞翔的一对硕大无比的翅膀,此刻毫无生气地瘫成一团,尖锐的爪子弯缩着,仿佛发出痉挛之声。但它的眼睛仍然睁着——它是在看我吗?在那曾经迅疾而威严的目光里,仿佛埋着深深的遗憾和一丝温柔的歉疚。
这就是那种被称作鹰的梭巡在平原天空的高傲的飞禽,这就是与我少年的幻想签下盟约的心灵之友——当我真的这样近地面对它、并能用手触摸它、能同它谈谈时,它却毫无反应。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少年时期的精神生活结束了。
——长久地追寻、仰望,在我的脖颈上留下了持久疼痛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