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蓝的光亮涌起在我的梦境中,那是隔壁的黄河在承受着宁静的月光。深夜,刮了一整天的唿唿响的风沙停了,河岸上熄灭的篝火里尚留有异乡流浪者的余温。一切都安静下来,此刻的黄河——这条世界上著名的河流,像一个至今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苦闷、彷徨的单身汉子(它被文化赋予得太多,剥夺得太多),难以入眠。它在低头细细地咀嚼着往事般的月光,它细碎的浪花抚摩着被冲刷得参差不齐的黄土,似乎在发出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幽怨和委屈。
从宽阔的黑皴皴的河道里升起来——月亮,更像是月亮,硕大而孤绝,刻在深蓝的天幕上,像一声积郁太久的旷世的叫喊——黄河,就从这声叫喊里流淌出来,但它细细的水流似乎有些羞怯、局促和小心翼翼……
这不是月光的假象,这就是和我相伴的黄河。作为一个在黄河边上长大的人,我从未见过黄河的咆哮怒吼——那些声音都留在了老人们绘声绘色的描绘和身世中了。在我眼中,黄河是一条笼统的、缺乏细节的河流,黄土的两岸连同浑浊的断续的河水,就是它全部的单调、贫瘠——一种视觉里奄奄一息的空阔,一种庞大的废弃。黄河已不能容留过多目光的注视,以至于诗人在黄河上偶然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会发出异乎寻常的惊叹(见庞培《蝴蝶》)。也不能容留南来北往的心的驻足,因为心已不能承载过多的沉重。横在黄河上的那些大铁桥、浮桥上,滚滚车流很简单地匆匆跨过了黄河。
唯有月光是眷顾的(因为它偏爱忧伤的事物)。也许不仅仅是眷顾,对于黄河来说,它的莅临不啻是一种美学上的拯救——粗糙、裸露的岸线、稀疏的草木和岸边风干的木船,拥有了一层柔美的诗意,浑浊的细浪上波光粼粼。月光银色的手指格外深情地抚慰,又仿佛是在为黄河——这匹疲惫至极的老马疗伤。
在黄河,那却是一种更深的承受。
那些金戈铁马、奔走呼号、改朝换代,那些生命中曾经的承受之重,此刻要承受月光的轻盈。在古老的河道上,我真切地看见(就像我在白天里看见黄河的丑陋),那月光像一群群舞姿曼妙的少女,婆娑着银色的薄纱;又像是一只只精灵般的玉色蝴蝶,在轻轻逗弄一个梦寐的人——动作里充满诱惑和迷乱。
月光下的黄河,静静的,把声音藏在心里,竖起无数只灌满泥沙的耳朵,在谛听一只只蝴蝶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