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雨一夜。
古佛庵的黎明是在一阵阵鸟鸣声中莅临的。准确地说,是禅院中鸟语的声浪,将我从安稳、沉实的睡梦中唤醒。
我眨巴着眼睛躺在床上,没有立即起身。我专注地听着、欣赏着窗外久违的音乐:清丽的、婉转的、悠扬的,长音、短音、高音、低音——它们汇聚在一起,并一起用力,把柏林禅寺的早晨演奏得一片灿烂和安详。
多久没有听到这来自于自然生命清纯的声音庆典了——这原本属于早晨特有的清新何时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而代之以机器沉闷的轰鸣、繁杂的汽车喇叭声……它甚至退出了小学生作文中关于早晨的描写。在我所生活的城市的楼房间,在坚硬的钢筋水泥中,只有长时间伫望,才能偶尔看见一两只飞鸟孤单地划过,甚至连北方最常见的褐灰色的麻雀,也只是偶然落在我的窗前,总像是来做最后的告别——没有了鸟鸣的滋润,没有了撩动心尖的点点滴滴的声韵,我的心变得像秋后的老树皮一样,异常地干燥、迟钝和麻木。
鸟,朋友一样一个个消失了,杳无音讯,它们都去了哪里?人类的残暴无时不刻地发生在这些无辜的生命身上——或者被端上了餐桌,或者被关入各式各样精致的鸟笼,或者在无所不在的毒药里香消玉损……而此时此刻,它们的一部分、那怕是最微小的一部分,幸运地栖落在柏林禅寺——这佛家洁净之地。仁慈的德行庇佑着这些可怜的、小小的生命精灵。鸟的心灵是有知的,所以,它们才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才华,把最美妙的歌声献给柏林禅寺一个又一个早晨。
——我就这样躺着、听着、想着,一滴热泪悄悄滚落在柏林禅寺安详的晨光中。
2
一切都清晰、安详。柏林禅寺的鸟鸣,同僧人们的念经声融为一体,而不清晰的依然是我的此生。当鸟鸣从老柏树悠远的理性中传来,我想:这悠扬的鸟鸣也许并不缺少,它每天都在发生,它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而缺少的,是我们用心去聆听和破译。当我们只关注自己的内心——它方寸之间的欢乐与痛苦、黑暗与光明,我们就失去了聆听的能力。想想吧!鸟儿用它纯真的声音访问我们,我们心灵的庭院却空空如也——没有迎候、守望,更无促膝交谈。而在柏林禅寺栖居的日子里,这里的宁静和佛塔高耸的心灵,让我开始部分地恢复倾听的能力,而不至于使它在我的生命里彻底失传。
3
当我端庄无声地坐在餐厅的木凳上准备“过堂”(佛家语,意即用餐),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生平第一次对吃饭充满了敬畏和紧张。我吃过家常便饭,也吃过南北大餐,川菜、鲁菜、粤菜——那种种快意、从容和不假思索,那种种细嚼慢咽、大口饕饕……一切的应该、方便和物有所值,此刻都湮灭了。“过堂”的气氛,让我猛然看见蔬菜和米饭的纯洁。我仿佛听见佛在向我提问:什么是吃饭?
我无法领悟——也许不仅因为我不会念经,不仅因为我与生命基本的要义疏离得太久,不仅……然而,机缘又在哪里呢?
我就这样端坐着。正当我在顿悟之门前犹豫、苦恼(忧愁是多么可笑和无用啊!)之时,我忽然细致而真切地听见了灵感似的鸟鸣声从窗外传来——它们来自禅房深红色的屋檐下——那里有它们经久的巢,有归来的父母,有等待哺育的婴儿,有世世代代的繁衍,有土陶瓦片不灭的光辉……那些鸟鸣像一道光明,骤然亮透我的全身。在鸟儿们那些委婉的倾诉中,我仿佛听见佛在其中说:让天下所有的生命都有饭吃。
我不懂书上的经文,但在那一刻,我却开始学会用心祈祷——我的碗里多了几颗透明的粮食。
柏林禅寺的鸟,让我学会知道:什么是吃饭。
4
金黄色的夕照,映现在柏林禅寺砖红色的墙壁上——均匀、安静、温暖。夕照中,古佛庵院中的小花园像一种恩情——木槿的恩情,冬青的恩情,龙爪槐的恩情,还有沐浴在落日恩情中的鸟。我坐在花园旁的石凳上,不想别的,只是满怀感恩地同栖息在这里的鸟做着内心的交流。麻雀、灰喜鹊、红嘴鸟……有的在树间蹦跳,有的在园中小径上徜徉,有的在交颈鸣唱。有的安静,有的欢娱。每到傍晚,鸟儿们从寺院的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来“上殿”“做功课”——从隋唐,一直到现在、到未来、到来世。然而,我还是独独就看到了一只神情有些忧郁的鸟,它从花园的树上飞到院墙上,长久地痴望着远处的天空。它仿佛在犹豫不决:柏林禅寺的安恬和仁慈让它留恋,而远方的牵挂又使它欲振翅而去——“尘世”未曾了断,它最终还是孤独地飞走了,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像一位默默跋涉的行脚僧。
5
同宿柏林禅寺的一位居士朋友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佛教徒。他问我既已心仪佛禅,要不要做一个皈依的仪式。而我一向认真于自己的信仰:若尚不能做到,也绝不辱没。走出柏林禅寺,回望在老柏树上起落的飞鸟,我忽然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飞鸟,一只曾在柏林禅寺的佛光中栖息过的飞鸟——曾凌乱地飞来,现在,变得有些清晰地飞回尘世——带着、并传达在这里感染的一丝丝宽容、理解和对于生命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