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经历与选择交叠处刻骨铭心的颜色,停在华北平原的二月——一种不曾远离也不曾开启的心境停在车窗外。天地之境仿佛被人重重地呵上一层厚厚的浊气:沉闷、单调、氤氲,纠缠不休,堵在胸口。石头砖房失去棱角。用力细看也看不出一点绿意的杨树恹恹地呆立着,它在心里呼唤着——风,哪怕是最凛冽的寒风(它还不敢奢望阳光能迅速硬朗起来)。我甚至听到它在诅咒身上背负的已死的枝桠。划着一道道生硬白印的柏油路上,牲口毫无表情地拉着车,它暗暗吃紧了力气的胯下,没有往日浓重的阴影(那阴影里的睾丸搅动着勃发的春天)。毫无表情的村舍,空无一人的田野,机械地在车窗上颠簸着。路旁,饭店门前招呼客人的小伙计,重复地挥动着麻木的手臂——一切都淹没在化不开的灰色的死里,连飞驰的汽车也伤不了这坚硬的灰色——无形、不动而又严严实实。寒冷中养育起来的勇气被脏雾的灰、树的灰、干燥的土地的灰、眼睛里的灰——吞噬——全部堵到了嗓子眼上,像一口怎么咳也咳不出来的浓痰。灰,漫进了车窗,落在衣服上、行李上、瞌睡的僵硬的脖子上,甚至被妈妈搂在怀中的小姑娘的花头饰——一切都没有生机和快乐,这当然不是人们的本意。抖不掉的灰,成为人疲惫身体的一部分。感觉、欲望、说话的冲动、甚至沉思,都被灰淹没,没有一点烧过后的余温——世界从未如此彻底过,无论是红的热烈和蓝的清澈。二月是灰色的——“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帕斯捷尔纳克)。车厢前面,几个第一次出远门参加考试的少年,热烈地谈论着他们未来的前途——我听到(而不是看到)灰色以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