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蓝的、仿佛是沿着荒原刚刚铺开的天空,在目力所及的远处与荒原相遇,时间就从那儿开始了。我伫立着,或是整个伏下身来——我看见渺远的地平线,是被绿到天际、紧密无间的青草扛在肩上,在风中一起一伏,苍郁飘动。
我独立在沾化北部的荒原中,随处行走着。原本明朗的思想变得苍茫不清,豁然开朗的胸襟甚至不能容纳对这浩淼时空的惊叹,就像天空无遮无拦的阳光,瀑布一样倾泄下来,溅起辽远深邃的回声。
这里是退海之地。细细地听,远古的涛声仿佛就在地表之下,在草根上汹涌。青草从脚下铺向天际,这种近乎悲壮的成长不是你站在大地上就能领略到的——伏下身来,捋一把草,看看草根上粘连的星星盐粒就能明白,草的生命是靠着怎样的努力才在这样的土地上站住脚。而到了冬天,枯黄的野草是荒原的魂魄,没有它们,就没有荒原的苍凉之美、苍凉之诗。
荒原是寂静的。在寂静与旷远的无穷处站着我——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
风从远方的海上吹来,深入荒原的腹地。把手指放在舌尖上舔一舔,就能尝到隐隐约约的咸腥味。海风带来了鸥鸟,它们在荒原上的飞翔起落,在阳光下闪动着点点白光。它们的哗鸣让空旷的荒原凭添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秘。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盘旋的苍鹰带来的更高的寂寥。蓝天尽处的苍鹰,是荒原的孤怀。
——不是漫步,更不是散步,我沿着遥远年代的海浪所遗的沟壑行走(只有这种步态才适合荒原)。沟壑是有方向的,而荒原四处都是方向,沟壑的方向淹没在了荒原的方向之中。在这无须辨别的方向中,我感到了时间的氤氲不清,生命的呐喊是一只悲哀的“坛子”——时间弥漫着,从四周向我聚拢,它打造我、锤炼我,它让我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在跳动——这节奏正是远方地平线起伏的节奏。
荒原上娇小的野苜蓿花常常是在翻滚而来、又翻滚而去的乌云下开放的。这些迎风摇曳的花朵,在铺天盖地的铅灰色云层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明丽而妩媚,但其夺目仍然是因为它们属于少数。这片荒原不能容忍过多的烂漫,只有抗碱性极强的植物才能存活——草和芦苇以最卑贱的身姿代表着这些异乎寻常的生命存在。
走近蓝天下的一汪汪碧水,抚摩水中的悠悠白云——这是荒原上的暴风雨在一年年、一阵阵狂暴的发泄之后留下的温柔。这里离神秘的芦苇丛不远了,因为空中传出了野鸭特有的粗悍而又带几分婉转的鸣叫。芦苇一片连着一片,看不到尽头,走进去就会被彻底淹没。秋后,黄色的芦苇穗在北风中起伏不定,咳人的传说在风中被摇晃出来。不仅因为路途遥远(穿过荒原,进入腹地),敢于赶着马车前来割芦苇的青壮年汉子,即便是备足了水,食物和马灯,其行为也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壮举。
风在一刻不停地吹着。在深秋之后,风变得异常粗砺。就在荒原的色彩即将被这粗砺的风收走的时候,有一种色彩出现在广袤的荒原上——它凝重、深厚而悲壮,让人感到一种抵抗的精神,它就是能在寒风中变成血红色的红茎草。这种同严酷的盐碱相伴相生的植物,在严寒的威逼之下,像血液一样流动在荒原的躯体里,从秋后一直延伸到来年的暮春。而当青草繁茂起来之后,这种颜色就像完成了某种使命一样,悄然隐灭了。
在时间的聚拢中环视荒原,从天边生出难以名状的极想和对于时空的莫须有的追问——哦,在荒原中我就是一棵草、一朵野花、一条沟壑一样的痕迹——生命在时间中轮回。没有来路,亦没有归途。
——离开荒原,回到日益精巧、繁琐的生存之中。把荒原揣在怀里,我感到了生命存在着、消失着……历史和正在身后追赶的时间之河,迫使我从眼前具体的事物中抬起头来。
把那份辽阔、苍茫留在生命里,我的身体中正有一股“大荒之气”在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