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书

行礼的人

　　行礼的人是个小孩，只有三岁，而且，行的是一个军礼。他叫郎铮，一个响响亮亮，铁骨铮铮的名字。当然，这里表达的不是形音，不是语言符号，而是灵魂。一只小手，举起的一种撼人心魄的精神烈度，那就是我们人类的良知和感恩之心！

　　这是北川震灾抢险中，一个震撼人心的画面。

　　不需要解释和说明。任何言语，任何诠释，都是画蛇添足。伟大的灵魂，本来就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就像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或者孔子，跨越千年时空，总会与我们相会。是精神的风云际会，而不是身体，不是容貌，也不是姿势。这些形而下的东西，只是一种外在的显现，一种对本真的遮蔽。对这样的显现，灵魂已经超越，成为一种独立的存在。唯一有资格去评判的，是那些身着迷彩的士兵，还有他们身旁的军绿色红十字箱，以及背景里那些令人恐怖的废墟。

　　面对灾难，天地无语。唯恐有惊扰，甚至亵渎，我怀着敬畏之心，用真诚去贴近，试图从这只手，这只吃力举起，行着军礼的小手中，去解读人性，良知与感恩的意义。时空在这里定位：年月日清晨时，四川北川老城。许是昨日的灾难，让天地悲泣，许是地崩山裂后，阴霾太重，或者是那些死难的阴魂在这里堆积，拥挤，不愿离去。救援部队来到这里时，天色仍是阴沉沉的。眼前的一切，远山，近树，斜楼，废墟，都只是视野里的灰暗。世界的惨烈和苦难，试图被灰暗隐瞒。

　　穿过灰暗的，是一束手电的光芒。这光芒不仅是照明，让我们拨开灰暗的遮蔽，将这座死城的可怖看得更清；它更是一种生命的表征。希望在这里苏醒。透过晨露的泪痕，它以一个坚定而企盼的童稚之声，穿过灰暗的阻挡，从身旁的废墟传出，朝着手电光源传来。“叔叔，我在这里。”“啊，孩子，别怕。看得见手电筒光吗？”“叔叔，我看得见。”声音很弱，却很清晰。随抢险部队而来的绵阳晚报摄影部主任杨卫华，似乎判断出了声音的方向，赶紧用手电筒搜索，寻找。终于，当手电筒的光束，投向一扇倾斜的卷帘门的时候，与一个身穿黄衣服的小男孩相遇。小孩被压在一堆废墟下，似乎很冷静，很沉着，很懂事，此刻及其后来的整个营救中，都没有劫难中的哭闹。

　　营救，赶快营救。生命的呼唤，是最神圣的命令！

　　此刻，无论军人，地方干部，还是记者，都只有一个身份，救援者；都只有一个使命，拯救生命。所幸的是，这扇被压弩了腰的卷帘门，犹如一面坚固的铁壁，挡住了倾覆而来的砖瓦，孩子仅仅是被轻轻压着，动弹不得，并未受重伤。杨卫华和名战士手刨肩搬，仅用了半个小时，就搬开了压着孩子的废墟。至此，小孩已被压在地下整整个小时。令人意外的是，在被战士抱起的一瞬，小孩却突然哭闹起来，哭得那么纯朴而本真。后来的举止表明，小孩的哭闹，不止是左小臂骨折的疼痛，似乎更是要弥补压抑已久的童真。医疗队迅速赶来，为孩子骨折的小臂，做了一个简易的夹板。令人意外的是，在包扎时，疼痛加剧，男孩反而停止了哭闹，突然冒出一句：“叔叔，我叫郎铮，谢谢你们！”童真软语，总是更能打动人心。一丝欣慰的暖流，似轻柔的风，从战士们心里拂过。被一种童真感恩，也是幸福。

　　先还以为，这是小郎铮童趣顿发，一时兴起，并没有更深的精神含义。即便如此，也可足矣。可是，后来才发现，其实，我们并不懂小家伙的灵魂里，那些早已生成的东西。小郎铮的爸爸是北川县小坝镇的派出所所长，妈妈是机关干部。行礼与素养，并不是这个家庭陌生的奢侈。良好的家庭环境，是一种无声的浸润。在家人还在期盼“小呀小儿郎，背起书包上学堂”的时候，小郎铮已经明白，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里，什么叫感恩，以及敬礼，关心，帮助，谢谢的含义。一切都是随兴而致。用不着动员，用不着刻意，更不是浮华红尘中的作秀。童真的世界，拒绝一切虚情假意。唯其纯真，才显珍贵，战士们怎能不感动。

　　一片破败，不可久留。医疗队决定将郎铮送出北川县城，到医院接受治疗。战士们小心翼翼，将小郎铮放上一块木板，用手高高托起，踩着杂乱的残垣断壁，艰难地往外传递。来吧，不要推辞，不要错过，让我们共同为这生命的传递作证。我试图摘来一片云，作为神圣的证物。可是，我发现，美丽的云霞早已躲避。天很低，烟雾与阴郁混浊在一起，紧紧地压住大地。我不愿这样的天与生命结缘，长久留在我脆弱的记忆里。我又抬高头，把视野放远，求助于这座千年古邑。我希望能从这里的某一些唐砖，某一片汉瓦，或者某一幢古厦高楼里，找出可以匹配的依据。然后，把它请来，连同眼前的乱石，木板，废墟，小孩，以及这些疲惫的战士，一并珍藏在心里。可是，就在我抬头的刹那，我的目光碎了，碎得很彻底。破碎的山河，破碎的城市，破碎的楼房，都撕碎着我的目光。然后，强暴般揉进我的心里，挤压着我的水分，我的血液，从眼眶里压出，跌落于地，我没有勇气拾起。

　　就在快要绝望的瞬间，我发现了一只手，一只小手。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截嫩黄缠绕着手臂，便拥有了一种生长的力度。背景是大山，废墟和军人。那小手轻轻举起，指向前额，然后停留，凝固成一种神圣的雕塑。行礼，是在行礼，一个神圣的军礼！木板上躺着的小孩，左手上着夹板，右手在为传递他生命的士兵行礼！一个懵懂少年感恩的大礼！

　　震撼，深深的震撼！所有在场的人！不，不仅是在场的人，而是整个国人，或者说，一切正直，善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人们似乎发现，这位懵懂少年，在不知不觉中，已把我们沉睡已久的良知和感恩之心唤醒。然后，在一片废墟中，用那只火炬般的小手，高高擎起，举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