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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语

  来到江边,是在雨后。从节令看,这应该是一场热热烈烈的雨,它成行于仲夏的郁热以后,有闪电雷鸣为之壮行,有狂风萧萧为之开道,然后倾盆而至,让天地为之动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生活就是这样,许多看似应该的事情,却并不遵循于既定的逻辑,往往消解于某个然而之后,来无踪,去无影,没有理由。比如这场投入大江的夏雨。

  这场被节令变构了的雨,温温雅雅而来,没有雷声,没有闪电,没有狂风,显得悄无声息。我们触摸到的声息,是大江发出的,不是雨。它汩汩地飘忽而至,带着一种轻曼而优雅的节奏,让人被一种湿润的轻柔包裹。当走近大江的时候,我似乎突然明白,这雨来得如此沉静,该是包含了一种有意谦让的,对大江的谦让。它要人们更好地聆听大江之语;或者说,是它自己想聆听大江之语,故意把自己的脚步放得很轻。于是,我相信,这大江与雨,还有我,此时此刻,以这样的方式相聚,冥冥之中,是有某种默契的。这更充值了我这个周末的选择。

  五月的大江是值得去的。虽然,五月的大江承载了太多的使命与悲伤,不仅夏插的稻田期待着它的灌溉,它还曾接纳了问天无果的屈子全部的惆怅。谁能断定,五月流淌的江水,没有屈子悲愤的泪呢?只是,毕竟,时光已经跋涉了两千多年;两千年的风雨,可以抚平任何坎坷与忧伤,留给我们一个花朵般愈合了的伤口。我们错位于不同的时空,境况心情也都不同。唯有大江的行走没有停留,倾诉也没有改变,它以一衣带水,把悠长与我们连在一起。我看见,几经历炼,大江已变得冷静而沉稳。不仅是简单的心如止水,处变不惊,而是一种成熟中更厚重的安静。这是我再次走近大江,聆听大江之语后的结论。

  出生于思蒙河畔,岷江也是登高可望的事。因此,在本质上,我是大江的一部分,或者说大江是我的一部分,都是一个意思。总之,我与大江有一种血脉相通,水乳交融,是分不开的。按理说,岷江和思蒙河的叨叨絮语,是从落生时就该听见的,离它们那么近,那样朝夕相处,没有理由听而不闻。问题是,搜尽枯肠,我确实打捞不起那时的记忆,哪怕一点一滴,一些被岁月揉搓过的碎片。这曾使我倍感惆怅,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种不孝不敬。能记起的与思蒙河的第一次对话或倾听,已是很多年以后的事。那时,我已上初中,读书地点在思蒙河对岸的邵祠堂,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竹艺城旁。每天被一只小木船渡着,往返于河的两岸,河水清澈,鱼翔浅底,心就变得有些不安分。谁知,比我不安分的还有人,那就是同队的张老五,吴二娃。他们不知从哪里学来一种雕虫小技,用发竿钓鱼。一天放学后,他们神秘兮兮地找到我,如此这般地鼓噪一番。我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于是,一个伟大的计划就在我们心中萌生。

  太阳沉入西边的地平线之后,我们便悄悄地背着家人,迫不及待地来到河边。除了人,还有我们特地准备的畿重,根发竿,一盏马灯,一些鱼饵,一顶队里废弃了的鸭篷,我们借来遮风挡雨。我们先选定口岸和竿位,撒下一些炒得香喷喷的米,然后依次下竿。那情景,颇有点像电影《地雷战》里边的游击队员们,在偷偷地埋下头发丝雷。我们不停地在心里默念,发竿发竿你听见,不见鬼子不挂弦。当然,那鬼子是鱼,河里的精灵。下完发竿,我们便坐进鸭篷里聊天。受一种神圣感驱使,先还很兴奋,山南海北,肆意放飞童年的筝线。不知过了多久,口干舌燥之际,两眼不住地打架,然后便不知不觉睡着了。思蒙河的絮叨,是与母亲的呼喊一起进入我梦里的。

  那情景,至今仍十分清晰地记得。我在思蒙河边放牛,牛儿顺着河岸悠然地觅食,把满地青草风卷残云般尽收胃底,丰硕的身子倒映在河里,河水轻柔地为牛儿梳理;弯弯的河岸,长满了葱郁的竹,此时正与路过的风交头接耳;清冽的河水,撩拨着肥美的水草,鱼儿在河游来游去,播下一河的风情万种。突然,有一个什么声音,和风般飘至我的耳际,柔柔的,缓缓的。我不知道那声音从哪里来,想飘向哪里;我只知道它若丝弦轻弹,似呓语谆谆,又如流水汩汩。我的四周,顿然弥漫着一种天籁般的妙曼,那妙曼不断地围绕我浸润,很快渗透了我的身和心。然后,又幻化成一缕轻柔的地块之气,把我轻轻托起,越来越高,我便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当我被那妙曼摇醒时,母亲已手执火把,站在鸭篷跟前。夜风轻拂着母亲的头发,火光把母亲的脸庞照得若明若暗。母亲没有嗔怪,只是眼里含着泪,久久地浑身打量着我,一言不发。过了片刻,母亲从口里挤出一句,明儿,你不要命了,便一把拉起我往回走。回家我才知道,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是焦急地边找边喊,找了半夜,才找到这里的。至今我仍弄不明白,那晚飘入我梦中的声音,究竟是大江之语,还是母亲的呼喊。

  很久以来,我便一直纠缠于那夜江边邂逅的妙曼里。我总是热衷于表面与形式,热衷于理清那妙曼的前世今生,却忽略了它的真正声源,忽略了一种表达,忽略了大江之语的内涵和意义。直到有一天,当我翻开一本书,不知是果戈里的《狄康卡近乡夜话》,还是鲍昌的《庚子风云》,抑或李克异的《历史的回声》,才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从书中我第一次真正听清到大江之语,一种另类的,承载着生命、呐喊与呼唤的深层表达。虽然,那表达已经过了我们人类的多层过滤,话语,文字,纸张,油墨,作家的个人好恶,对我,仍然有一种触动灵魂的震撼。

  如果说,果戈里的狄康卡近乡夜话,还带有几分浪漫和抒情的味道,是大江的一种温情耳语;那么,鲍昌的庚子风云,让我们听见的,就不是什么和风细雨了。我轻轻驾着一缕庚子风云,穿越时空的隧道,来到大江之上;不是一条,而是一片。我以一种俯瞰的开阔,聆听大江之语。我听见,号称“九河下梢”海河,正携带着塞外大漠,三晋风云,以及燕赵平原的细流无数,向我们奔腾而来,倾诉着一片苍凉大地的辛苦;我听见,那从古长城的独石口挤压而出的白水河,左冲右突,在冲裂军都山的层峦叠嶂,绕过千年皇城的古城墙,穿过经国密云的万重烟障,寻找希冀中的怀柔而终不得时,那种绝望悲切的哀号;我听见,那发源于晋北燕京天池的永定河,面对破碎山河,一腔的壮怀激烈,挟持永定的凌云壮志,拨开纷乱的群山,摧枯拉朽,飞沙走石,却最终没有敌得过芦沟晓月的妖柔,永定,不过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终于明白,大江之语,其实是通国情人性的呀;国难当头,它便是一种壮阔的悲情表达。聆听大江,实际上是更深更广地聆听我们自己啊,可惜,我们多久以来却不明白!

  在乘机旅行途中,我都有一种习惯,喜欢凭窗鸟瞰,领略一种太空行走的从容。每一次,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大江,它的壮阔,它的大气,它的自信和从容。每当这时,我就有一种与大江对话的感觉,心灵的对话。我们彼此相融,没有距离。本来,心灵的距离,就该用柏格森的心理空间去度量的,与凡俗的物理概念无关。终于有一次,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地上的江河,与地上的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那种形状,那种姿态,那种分布,都大同小异。它们从大到小,又从小到大,你连着我,我连着你,柔柔软软,弯弯曲曲,逶迤而来,又蜿蜒而去。就像没有完全孤立的路一样,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全孤立的河。一位伟人曾说过,世界原本是没有路的,路是人从荆棘中践踏出来的。那么,世界上原本有没有江河呢,我们栖居的这个星球?我想,至少在它诞生的始初,是没有的。那么,最初的江河,是谁走出来的呢?伫立江边,我禁不住发出了深深的追问。

  大江,请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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