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双休日,在家里读王毅的《中国皇权制度研究》,沙发很温软,适宜于一周劳累后身心的依靠。可是,朋友们不许我在书册中打发时光,硬要拉我出去走走。说,整天生活在城市的怪圈里,与一堆堆钢筋水泥为伴,接触的全是冰冷、僵硬、沉重之物,挤压着身心,长此以往,对健康有害。不如到远郊走走。一想,出去散散心也好,身在千年古都,很多历史的遗存和古迹都还没有去看过。却没想这一走,就走进了刚开始接待游客的皇城。在一个初春的上午,没有目的的一次郊游,几个文友的踏春,不小心踏进了历史的深处。。
说是皇城,其实是在一处古城遗址的残垣断壁上,仿照故宫和颐和园的规制,按比例缩小后建造的一座仿古建筑。这座仿古城坐落在两峰浅丘之间,准确地说,应当是三峰。还有一峰位于两峰之间,比两峰稍高,离得较远,看上去若隐若现,人们因此容易把它忘记。而这第三峰,要在风和日丽的时候,才看得清楚。最佳的时刻,是选一个晴日的黄昏,远远望去,就有一幅奇异的影像,呈现在面前,那影像就像一把椅子——一把皇帝上朝听政时坐的那种龙椅宝座;两峰是扶手,远峰是靠背,中间空荡荡的,太阳落山时恰好就填空在那个皇帝坐的位置上。真是鬼斧神工的一件杰作!这个自然景观,是一位外地来此地游览的业余摄影师偶然发现的,时间在几年前。这里由此名声大噪,引来不少观光者。过去,寂寞地藏在深山少为人知的那一处古城遗迹,于是开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关方面出于发展本地旅游业的考虑,经过充分论证后,花费巨资在这里建起了这座仿照故宫和圆明园的“皇城”,“皇城”的名称于是不胫而走。
不知是古代的哪位风水师选的位置,把一个王国的兴衰命运安放在了这里。我们来时,节令尚早,虽已是初春,冬天的萧条仍在两峰间徘徊。天灰蒙蒙的,看不见隐藏于云雾中的第三峰,也无缘见到落日在龙椅上就座。只在不经意的感官触摸间,感到一种气息浸袭过来,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不是一个人或一棵树的死亡,而是一座城,一段历史的死亡。就像那些曾经辉煌却已消失的古建筑,比如波斯波利斯王宫,哈德良别墅,或者圆明园。一座业已消失又再造出来的皇城,古代那若游丝般的残留气息,带着某种袭人的寒意,在这些仿古建筑中生成,渐渐包围着你,并灌满你的全身。在一种幽暗的沉重、压抑和恐惧中,把你的情绪带入李贺诗中的死亡意象,并让你的感官在破碎式的分歧中战栗。
脚下的灰暗土地,当是那只硕大龙椅的椅座。每一步的行走,都有一种丈量历史的感觉。破碎的砖瓦已经嵌入泥土,或者说是被风尘淹没,只剩下一些已不锋利的棱角,镶嵌在一条破败的路上,与南来北往的脚跟厮磨,拉长着没完没了的没落。阳光懒洋洋的,无论是对这座仿古的皇城,还是对这个忧郁的季节,都显得有些别扭。几根残损的廊柱,背负着一些难以解读的阴文和图案,孤零零地耸立着。应该具有的高大、伟岸、恢宏,都与这些廊柱无缘。尘土、瓦砾和枯草,以廊柱为中心,将一种破败与荒芜,向四周扩散。也许这荒芜是从廊柱出发的,或是冲着这廊柱而来,抑或本身就是由廊柱滋生。那些盎然豪气的彻底离场,使这些廊柱看起来更像是现代的仿古赝品。
所有的解释都失去了意义。即使这些廊柱曾撑起过一座座宫殿,曾撑起过一个王国的尊严。现在太阳依旧,大地还在,廊柱所支撑过的皇权大厦,却彻底地坍塌了。在它身首异处的地方,只剩下访古的脚步,踏入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奢华之城。这很容易让人想起维多利亚女王,和她利用皇权的至高无上,力排众议,修建起的水晶宫。当第一届世博会落下了帷幕,八方朝圣带来的骄纵与满足,不仅没有挽救女王丈夫艾伯特的早逝,也没能挽留那座浩大而豪华的宫殿,在一场莫名的天火中灰飞烟灭。一缕青烟,带走了一切,剩下来的只是一堆焦土。在整个欧洲大陆,皇权的没落实际上还要更早一些。就在皇权的威严依然至高无上的时候,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先后在某些王国发生了,比如,一位国王要向某位商人借钱,商人却敢于说不;国王想征用某位市民的土地,市民不答应,诉之法庭,最后宣判国王败诉。伦敦市民的反抗,是从抵制国王的经过禁令开始的,挑战的,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我从欧洲宫殿的曲折回廊返还到眼前的皇城,世界被阳光重构。我手执拐杖,戴着一副老光眼镜,在这个古老城堡的门外徘徊,就像卡夫卡小说中的那位土地测量师,想进去又找不到门径。紫禁城的神圣,驱除不了难耐的晦气。龙泉驿、万寿屿、万泉庄、颐和园、避暑山庄的遍地流泉,处处湖泊构成的山色、清风、秀水,诱惑实在太大,应着一个个象征占有的封赐,来了,来了,摩肩接踵来了。满街的红顶鸟兽,不停地从那些华丽辉煌的廊柱旁穿过,皇权的威严,写满了每一个生动的容颜。只是此刻,威严正被这座仿古皇城的柔软瓦解。断续的山丘、亭台、曲廊、洲岛、桥堤,茂林,将广阔的空间分割成无数细碎,迷迷乱乱,层层叠叠。每一处几乎都写有“皇家”二字,有的潦草,有的方正,每一个笔划,都是用堂堂皇皇的红色书写的。不知是否与中和殿、保和殿、坤宁宫、隆宗门等等那些皇权符号有关?
在这座仿古皇城的建筑设计中,也仿颐和园的规制建了一个微型的人造海,取名为“福海”。当然是取“福寿无涯”的吉祥之意。称之为海,不仅仅是标榜一种开阔大气,更要显示一种皇家气派。野鸟巡空,鱼翔浅底,海空一色。站在这里,三峰紧护,白云轻抚,普通的人,都会有一种置身显贵的感觉。如果顾名思义地延展思路,由“福”字可以联想到那位姓名中带“福”字的老人:徐福。在这座皇城当初的构筑中,这福海的名称,就取材于他的名字。那个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为了满足秦始皇长生不老的愿望,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出海东渡,寻找仙境仙药。徐福和那三千童男童女一去不返,只留下“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的笑谈。但皇城里的始皇帝仍不死心,让工匠采集天下奇石,在自己人造的东湖中堆砌三岛,把传说中的蓬莱、瀛洲、方丈请到身边,在想象中实现长生不老的的欲望。这个缩微的“福海”,可以看作是对始皇帝希望皇权不朽之念的现代诠释吧!
眼前的景观叫“九岛环心”,大概是仿大清疆域九州归顺,天下太平之意而建造的。太平是太平了,至少在眼前,在这座仿古皇城展示的时空里,我看见的的确是一片升平景象。五台秀色、岱岳巍峨、热河亭台、苏州园林、西湖十景、西洋喷泉……那些亭台楼阁,呈扇面形、弓面形、圆镜形、工字形、山字形、十字形、方胜形、书卷形;还有那一个个雅自天成的名字:字轩、眉月轩、田字殿,等等。湖光山色,因景随势,环环相套,层层深进,出神入化地成全了皇帝老儿“移天缩地在君怀”的夙愿。就在此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不对,是几个人的背影,也不对,是很多很多人的背影,像那个出巡的皇帝,又像是现实中的人,眼光被五光十色牵引,行游在同一条皇城故道上,行游在同一个奢华的迷魂阵中。我似乎看见了那些高大的廊柱曾经支撑的奢华,是怎样在一夜间倾覆为残垣断壁的。
“九岛环心”向右边,绕过一片柳树林就是宝月楼了。轻轻伸出手去,想撷一片月光在手里,却触摸到一枝西域的柳叶,那是香妃的忧郁。我不愿相信那江南的一路娇媚,不愿相信盛京的拜谒,泰山的朝圣,而宁愿相信那个虚幻而凄美的传说。循着香妃的足迹,追随那一缕著名的幽香,从宝月楼到西长安街的回子营,再到对面的伊斯兰礼拜寺做完礼拜,然后,在香妃的自尽处,吟味一下乾隆的《宝月楼诗》,体味他“麟次居回部,安西系远情”的帝王相思。权力对女色的占有,一般是和感情挂不上边的。后宫三千佳丽,怎敌得过欲壑无边。在这里,二奶,三奶,N奶,不过是权力占有下的一个性欲编码。怎奈祖宗之法碍手:为保旗人血统纯正,汉女子不得入宫。此刻,我们听见了咸丰帝的叹息:“一班都是旗女,也不见什么好处。”即刻便有善解朕意的总管趁机进言:“万岁爷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只叫一道圣旨,令各省选女入侍,就是西子太真,亦可立致。”于是,全国满蒙汉各族女孩儿,年在岁以上,岁以下者,一律报名听选。不到半年,宫中已献入汉女数十。她们分亭而栖,听候召见。宠幸自然不是平分秋色的。太监们发现,万岁爷似乎对几个汉家女子更感兴趣。就这样,几根廊柱,一方亭楼,锁住了芳心无数。可是有谁能告诉我:那一根根历经沧桑的廊柱上,是否曾留有那些情锁深宫的女子幽怨的泪滴?
然而,芳心是锁不住的,世界的交流更是难以阻挡。就连天朝大国的尊严,也没能固守到最后。此刻,工业革命的炉火正在趁热打铁,达尔文已经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血淋淋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上帝在尼采手里骤然死亡!自由、平等、博爱的普世价值观传遍世界。这时候,囚闭在紫禁城里的中国皇帝,仍坐在他的龙椅上,做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美梦。在他看来,中国仍是世界的中心,中国皇帝乃天下共主,其余国家,都是中国的藩属;所有人见到中国皇帝,都必须磕头臣服,山呼万岁;所谓外交,不过是夷狄们前来磕头朝拜;世界的秩序,只是一套夷狄们的朝贡体系。皇城依然,龙椅依在,只是那些支撑沉重皇冠的廊柱的柱脚早已被蚁啃虫食,而摇摇欲坠了。麻烦在于,夷狄们来了,不仅带着坚船利炮,还带着西方的文明和价值观,当然也带着占有与掠夺的横暴。一种强权,面临另一种更大的强权。强权与强权的角力,较量的结果,当然是又一个衰败王朝的黯然谢幕……
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终于露脸了,初春的太阳依然有几分灿烂。然而,置身于这座皇城里,再灿烂的阳光,也驱散不了那一种彻骨的阴冷。那阴冷从古城遗址残损的廊柱,从新修的仿古建筑群,从四周村民一家一户的围墙中渗透出来,变成空气,慢慢渗入我们的肉体和思想,使我们在春阳的温暖中,仍感到皮肤收紧,不时地打一个冷噤。
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准备离开时,已是午后,仍禁不住回过头去,想看一看两座山峰间,落日在龙椅上就坐的自然奇观。这时,一朵浮云,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阳光在地上洒下一片光怪陆离的影子。皇城退于身后。一片迷茫的壮丽中,第三座山峰从远处的迷蒙中浮现出来。两峰夹持,一把龙椅的形状在视野里清晰地出现,空荡荡的两峰之间,落日正从第三峰的肩部一点点下坠,就像一个人,在一把巨大的龙椅上慢慢入座……
§§自然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