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是从一部《世界建筑史》的扉页,还是从《天空之城》的主题音乐中误入这座城市的。眼前的景象:符合一座城市标准的楼房、街道、霓虹灯、车流,甚至街巷间噪杂的市声,以及超市门口小贩们声嘶力竭的叫卖声,都在告诉我,我看到的不是虚拟的幻象,而是真实存在于我们三维世界中的一座城市。
我进入这座城市的具体时间,很难做出准确判断。大约是在夏季,太阳艳艳的,照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不同颜色的、但同样炫目的光芒,令人感到一种热烈的压抑;街上的行人,有的穿着T恤和衬衣,也有的穿着毛衣和长长的风衣,天很高,很蓝,云和鸟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天空孤独而空旷地敞开着,又让人有了秋天的感觉。街道两旁的桂树,在绿草、金女贞和一些我不认识的花草的簇拥下,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这些,又让人觉得是在春季。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看见的仍是一树空枝。当然,要说这是冬季或春季,也似乎说得过去,我在这个城市的穿行中,偶尔还看见一些桃花和飞雪,交错地闪现;但是,无疑冬天的意味要浓一些。就在我的眼前。雪压的树枝枯槁而坚硬,一只孤鸟飞来,围着秃枝绕了几圈,没有找到落脚之地,又失望地飞走了。所以,现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我是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季节,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心情,走进这座城市的——但愿这不是一座似是而非的城市。
我想做一些调查,弄清这座我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它的名称、经纬度、当下状况和人文历史。如果有可能,也不排除到这里谋一份职业。专家们说,如果在一个单位、一个地方待久了,会产生审美疲劳和厌倦感,令生活和工作的激情消褪。我在街边的一个报亭,见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老人戴一副老光眼镜,正聚精会神翻看着当天的报纸。报头是空的,没有编者和日期,也看不出报纸的名称和出版时间。我问老人这是一座什么城市?老人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眼,和善而歉然地说:“呵……啊,对不起,我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也不知道这城市叫什么。上一辈的人也没有告诉我。”
这多少有点令我失望。我想向老人买一张地图,比如这个城市的旅游图什么的。老人回答说:“你要这个城市的地图,有。”说罢,从储柜里找出一张卷曲成筒的图来,好像要以他的殷勤热情,报答我对这个城市的关切。我摊开来,这张图也很古怪,像世界地图,又不是世界地图,图上五彩斑斓的色彩,像人的皮肤,形状各异的线,如人体上密布的血管,处于动态的起伏搏动中。应当说,这是一张非常翔实的地图,比例只有十万分之一,全世界凡现存的和存在过的人文遗迹,如古迹,城镇,村落,图上都清楚标明。然而,从伦敦、东京、北京,一直到那些已消失的城市和建筑,如巴比伦通天神塔、古罗马斗兽场、图坦卡蒙冥宫,甚至那个躲在兰溪一隅,小得可以忽略的诸葛村,都在图上找到了,唯独不见我现在置身的这个城市。见我有些纳闷,站在一旁的老人说:“很多人都在这张图上找过,问他们找什么?都说不知道。”是哦,我又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吗?到现在为止,我连这个城市的名称、位置、历史、现状都不知道,那我到底要找什么?又怎么找呢?至少,按照目前的方式,或依靠查找城市地图来弄清楚这个城市,已经没有希望了。我突然想起停在不远处的车,和车上的GPS。看来,还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可以借助那个神奇的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先找到现在所处的位置,然后确定这个城市的名称,不就可以进一步了解这个城市了吗!
赶紧过去开车,开机,连接:一片片地球的截面——辽阔的草原、逶迤的山脉、苍茫的大漠、碎片般的城市、蜿蜒的河流,在荧屏上不停的闪现;两条确定方位的坐标线,呈现出绿色十字状,如远视镜上的准星,或初中教材上的直角坐标,主轴上表示未知的两个字母,X和Y,有些刺眼的闪烁着,还是无法确定这个城市的所在位置。我隐隐感到,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存在,介于似是而非之间。我有些茫然。好在离开报亭时,我顺便买了一本关于这个城市历史风俗的书,打算带回宾馆仔细研读一番,以便对这个城市有一些了解。
我按照自己判断的大致方位,顺着左边一条宽直的街道,来到一处广场。这是这座城市舒展压抑,举办竞技或大型集会的地方。广场中央,建有一个近米高的人形雕像,中心是镂空的,大概是采用了爱因斯坦的四维空间原理,这个空心的人形雕像,不管从哪一个方向看,都可以同时看到这个人形的面部、背部和左右侧面。在广场周围,沿人行道种植了一些高大的树,树枝都是光秃秃的,像一支支等待点燃的高香(我要加以说明:如果这个比喻可以成立,这样的祭奠,应该是给一个逝去的季节,以慰藉这广场的空旷)。开阔的平面,参差不齐的高楼,被天地间的作用力一挤,萎缩成了一些没有人弹奏的五线谱。我的到来,并不负有演奏它的使命。好在广场这时并不寂寞,市政当局正在这里召开市民大会,作为一种权威的彰显和表达,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正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
作为这个城市的一名闯入者,我虽然不知道主席台上那位领导的确切身份,但他的讲话主宰着这个城市的命运,当是无可置疑的。不知是扩音器失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从讲话声中,我费了很大劲,也没分辨出讲话的那位领导是男是女,我只知道,能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的领导,绝非等闲之辈。那讲话声听上去抑扬顿挫,慷慨激昂,颇有些闻鸡起舞的感召力。从讲话的内容和节奏看,会议好像已进行了好一会儿,快接近尾声了。我屏心静气,希望能从这位领导的讲话中,了解到有关这个城市一些的背景资料。令人奇怪的是,我越是认真听,越是陷入云雾山中。只听见扩音器里不时传来“嗯……这个嘛,这个,这个;啊……那个嘛,那个,那个。”更令我惊讶的是,说是“市民大会”,环顾四周,整个会场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与会者。主席台上的那位讲话者也像是一个道具,莫名其妙地晃动着。我觉得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这个城市的图书馆,从那里或许可以查阅到一些有用的资料。开车去须绕道,把车停下,跳上一辆巴士,却发现这辆公共汽车车头车尾一个样,都是一道门,一方前窗。窗圆弧形,开阔,亮堂。车上座位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售票是自动的,不管几站路,都是一元,只须下车时将一枚硬币,丢进一个张着口的铁缝。司机面无表情,两眼平视前方,到站就停,到时就开,不管什么人上,什么人下,或者有没有人上下。车开动时,我只感觉到车身在动,却分不清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一名女交警,笔直地站在指挥岛上,机械地挥动着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表情与动作,都是格式化的,与街道车辆的运行似乎关系不大。
到达图书馆时,太阳已严重地偏西了,就像是有意躲着我一样,原本的位置被腾空,连灿烂的晚霞也在一点点暗淡下去。担心图书馆关门,我匆匆赶去。一层层的楼,被分隔成不同的区域:历史、政治、军事、思想、文化、自然、地理、现代、古代,馆内的指示牌,令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去查哪一架?只好求助于一位图书管理员。那位管理员高挑身材,胸牌上的编号是一长串读不懂的数码。她不言语,也不问我查询什么,得知我的求助后,就主动带着我走。我跟着她,在装满了书架的、穹宇般空旷博大的馆藏中,一间一间地找,一本一本地翻。我发现,全馆满架的书,古籍的,现代的,简装的,精装的,纸质的,电子的,或者开,或者开,全都没有书名,没有章节,没有页码,没有图文,每一本书翻开都是空的。区别只在于:书是线装还是胶粘的,装订书籍的纸张是泛黄的,还是漂白的,或旧或新,或厚或薄。问图书管理员,她只是两手一摊,以一个微笑作为回答。动作虽然优雅,却没有解答任何一个问题。
我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了图书馆。霞光渐渐褪尽,闪烁的霓虹登场,用尽它全部的绚丽,张扬着这个城市的喧哗。在灯光和黑暗的合谋下,天空是怪诞而深邃的。夜色变异了视线,近处的东西仿佛很远,远的东西反而觉得很近,令人感到捉摸不定。最怪异的是夜行的汽车,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就像紧急出击的特警,用一片夜色,遮掩着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直直射出两束灯光,像两把锋利的剑,快捷地从夜晚的身体划过,割出两道深深的口子。汽车过后,夜的伤口立即缝合。城市又陷入一片迷离的黑暗中。
趁着时间还早,我来到一家夜总会。据说,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迎宾小姐告诉我乘电梯到顶层,再折回走。具体在几层,并不清楚。我按照迎宾小姐的指引,来到了表演大厅。表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了,观众席上关了灯,视线模糊,感觉很昏暗。我摸索着找一个位子,坐下,也不知是坐的几排几号。只见一束幽暗的灯光,照射着迷离的舞台。舞台正中,堆积了一堆头发,在多色灯光的照射下,头发显得光怪陆离,头发中心,有鼓风机在鼓动,伴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那堆头发时而膨胀,时而收缩,给人一种躁动不安的强烈刺激。头发堆旁,有两把椅子,一把椅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另一把椅子空着。不一会儿,报幕员出来宣布,上半场演出结束,进入中场休息。大厅的灯光骤然点亮,空荡荡的舞台上,没有演员,没有乐师,没有报幕员,甚至没有幕布遮挡。只有一块大大的长框,镶嵌在舞台正中的位置,像一面硕大的窗;再往前看,就是窗外的风景:一棵掉尽叶子的梧桐。
不知什么时候,下半场的演出已经开始。舞台一侧,有两个人,在一条路上行走,先是并肩而行,不一会儿,便一前一后,始终不能同步,时而这个在前,那个在后,时而相反;两人都表情木纳,形同路人。伴随他们的脚步,不同节奏的锣鼓声,时而舒缓,时而紧凑地敲打着。不时有人出来告诉观众:“快到了,快到了。”台上的两人继续一圈一圈地行走着。然后,报幕员出场,告诉观众:那两人在继续寻找他们的幸福。休息一会儿,你们将看到他们是如何找到幸福的。
时间已不早了,我提前退场。回到我登记的宾馆房间,漱口,洗澡,上床,拿出那本在报亭买的载有这个城市历史风俗的书,认真翻看起来。绕了一个圈,从书本出发,又回到书本。由形而上,到形而下,再到形而上,绕了一圈没有结果,人却一天天变老了。我原本对这本书寄予很大的希望,到此刻才发现,我翻开的竟是一本编码混乱、掐头去尾的书。比如,书的目录上明明标明全书共有章,节;翻开内文,内容和目录上的章节页码却怎么也对不上;而且首尾颠倒,页码错位,印有文字的几个章节,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面对这个城市,我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结局:只要进入这个古怪的城市(哪怕仅仅是出于好奇),就再也别想着走出去。我将在这个城市里困顿着:谋职,睡觉吃饭,访友,思考,爱与被爱——尽管这是一座没有名称,没有地址,没有灵魂,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城市。我需要做的只是:在这座城市里,记住自己的籍贯,记住自己的姓名,记住母系和父系的血缘;守住自己的回忆和过去;守住自己的精神、灵魂、情感和对未来的期待。时刻警惕着,不要让自己像广场中央那尊镂空的雕像一样,变成一个空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