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又名西红柿,或金苹果;茄科,一年生草本植物。
周末,妻子兴致勃勃买回一些番茄,大的、小的,新鲜,诱人。我知道又是要做蛋汤了。呀,番茄蛋汤!一袭诱人的清香,顿然弥漫而起,在体内蔓延。甚至连那清香的炮制过程,也镜像般在脑子里呈现,那么清晰而亲切。蛋是土鸡蛋,须先用猪油煎成蛋饼,而不是捣成蛋清,再放进开水里,冲成蛋花。少不了老姜,在菜板上拍碎,放进汤里,开水一熬,就提出了味。当然,起锅时还要在汤里放上一些葱花,那是另一种香。
只是,此刻,番茄蛋汤还没有熬制。看见那晶莹鲜丽的金苹果,我想得更多的,竟是小学时的邵老师。也许,这永远是我心里的一块结,关于西红柿的结。
邵老师挨批的时候,我还是懵懵懂懂的。什么叫懵懵懂懂呢?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什么事都似乎懂一点,又似乎什么事都在二层水里。甚至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完全理解,那场无厘头似的批斗,究竟如何发生,为了什么。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那件事与西红柿有关。
记忆中,邵老师其实是位挺好的人。除了爱咬文嚼字,说话文绉绉的外,几乎找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毛病。比如,在上课时,他总是坚持将麦子说成小麦,将谷子说成稻谷,将赶场说成赶集。如果哪位同学说错了,他会郑重其事地立即纠正。邵老师强调,应该叫学名,或书面语言。长此以往,竟然形成习惯,在平时生活中,他也总是使用书面语。邵老师的老婆是邻村的姑娘。据说,刚结婚那阵,他喊老婆为妻子,连他的老婆也觉别扭,好长一段时间不习惯。有时,他要连喊几声,她才回得过神来。尽管如此,邵老师还是坚持那样喊,且字正腔圆。仿佛一旦喊错,或喊走音,就会喊到别人的老婆。他说,爱妻爱妻,是要拿来爱的。叫妻子不仅合乎文理规范,而且还有一种温馨感。喊老婆多粗俗呀,简直令人难以容忍。
邵老师常常用这个例子教育学生,说,读书嘛,就要掌握规范的语言,而不是乡言俗语。不然,今后长大了,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走向五湖四海,怎么适应啊。听习惯了,我甚至觉得,邵老师那张白晰文静的脸,加上那副优雅的眼镜,有点阴柔的声音,不这么说,反而显得有些别扭了。
可是,邵老师这次说的,不是一般的书面语,而是西红柿。在那时,这可是一个非常敏感,暧昧,充满是是非非的名字。不是规范不规范的问题,而是涉及政治立场,还有毒害青少年,可是大是大非啊!
是呀,西红柿。邵老师也是,为什么不叫番茄,偏偏要叫西红柿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这么想,而且,一直没想通。记得,那时我家菜园里,就每年都要种植。自打懂事之日起,爸爸妈妈和乡亲邻里,都叫那东西番茄,可邵老师偏要叫西红柿。叫起来咬口不说,关键是那个西字。伟大领袖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你看,能够随便西吗?问题是,邵老师不仅西了,还红,还招摇过市。红卫兵说,很显然,那个柿就是市的意思嘛,是一个双关语,表现出了邵某人的政治立场和险恶用心。至于还西出了西方资产阶级的爱情,就是错上加错了。在神圣的课堂,在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摇篮,在一群正在成长的纯洁小学生面前,他竟然讲起了金苹果的故事,传播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那情景,至今我仍然记得。是一个视爱情如洪水猛兽的年代,许多人一提起那两个字,也会感到大逆不道。不是作秀,而是发乎内心的。那天讲农业基础知识课,讲到了番茄。邵老师借题发挥说,番茄学名叫西红柿,植株分矮性和蔓性两类。全株具软毛,叶为羽状复叶。总状或聚伞花序,开黄色的花;浆果扁圆、圆或樱桃形等,呈红、黄或粉红色;种子扁平,有毛茸,灰黄色。
光讲这些也罢,他讲着讲着,口无遮拦,竟然讲到了西方。又是一个西,西上加西。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地说,在西方,西红柿又叫金苹果,是一种爱情果。直到现在,意大利语中的西红柿,仍是金苹果的意思。教室里忽地有了叽哩咕噜的议论。邵老师没有理会,继续讲。他说,西红柿最早产于地中海和南美洲,可能由野生茄科类植物——樱桃西红柿驯化而来。直到欧洲世纪的雕刻中,西红柿仍是生长不良的野生小果;甚至到了世纪,这种红色小果还被称做狼桃。现在在墨西哥的韦拉克鲁斯地区,还能找到这种原始的果子。
人们在驯化中发现,这种神奇的小果子,不仅含有丰富的维生素,简直就是蔬菜皇后;而且,它与人们钟情的曼德拉草一样,具有明显刺激性欲的功效。于是,人们称它为爱情果,或者金苹果。年,有位叫马蒂奥吕斯的作家,吃了爱情果,诗性大发,专门写了一篇介绍西红柿神奇功效的文字,很快让爱情果的英名风靡欧洲。记得,在邵老师讲到“性欲”、“爱情”、“欧洲”的时候,教室里简直是有点哗然了。不少男生咯吱吱地笑,不停地互相挤眉弄眼;女生们则羞涩地把头埋得深深的,好像还有人低声说流,流。一位开小差的男生,见大家如此这般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似是而非地问旁边的女生,老师讲哪位姓岳啊。女生只低声说了句坏蛋,把头埋得更深。邵老师镇静自若地镇了镇堂子,继续讲他的课,不知道麻烦已经悄悄地向他降临。
一晃,已是好多年没有见过番茄了,植物的,那种果缀枝头的生长状。秋天是番茄成熟的季节,超市里不乏番茄鲜果。硕大的,精小的。大的一般用于蔬菜;小的生吃,像吃蜜枣、李子般,洗净,放入口里,一口一个,脆爽而甜。但是,每次的采购,购回的,似乎都只是一种口福,而购不回在菜园里看见番茄成熟的感觉。
回想起来,邵老师讲课的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