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个多月,曹丕夜夜留宿于丹雪的房间,一次都没有去看宓儿。府内的所有人议论纷纷,尤其是下人,见宓儿不受宠,也渐渐地不把她当回事,凡是她吩咐的事大都被推拒了。倒是向丹雪献媚奉承的人慢慢增多。
春香对此很气愤,宓儿却并不在意,一个人乐得悠闲。
这天,傍晚时分,斜阳夕照,宓儿一个人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左手撑着下巴,仰起头看着一片一片树叶从树上飘落,优美的姿态如轻盈的蝴蝶。拾起落到眼前的一片叶子细看,深绿中泛着浅黄,口中轻吟:“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秋天,真的来了呢!”
坐了许久,只着单薄衣衫的宓儿感到周身已有丝丝凉意侵入皮肤,却舍不得眼前的美景。就这样久久地凝望着,竟不知不觉在寒意中睡着了。
院门外。
曹植徘徊在院门前已有半个时辰,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几天前,他从罘儿口中得知:大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踏入神仙姐姐房中一步,下人们都暗中讥笑她一进门就失宠,对她也是不理不睬,根本没把她当成主子。
曹植心里担忧起来,再三斟酌,还是决定来看看神仙姐姐。
可来到了这儿,他却不知见了神仙姐姐该说些什么,只好在此处徘徊。
眼见夕阳一点一点没入地下,他终于向院内走去。
走至她的房门前,见到她竟坐在地上,靠着门边睡着了。纯净的睡颜就这样展露在他眼前,嘴角还带着一缕笑意。那样子,仿佛是做了美梦,沉浸在幸福之中。
曹植失笑,本来还在担心她,现在,他放心了。
他走近,本想叫醒神仙姐姐,看她睡得香甜,放弃了这个想法。轻柔地抱起她往房内走去。将她轻轻放置在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她。
曹植痴痴地望着她,修长白皙的手轻抚上她红润的脸庞,意外地发现她的脸竟滚烫如火。再将手移至她光洁的额头,也是灼热无比。
神仙姐姐生病了!这个念头窜入了曹植的脑子。他的心――慌了,他要马上去找大夫来!
急匆匆地转身出门,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对大哥的不满!
练武场上。
曹丕将手中的剑甩至一旁,脱下被汗水打湿的上衣,将精壮的胸膛裸露在外,任一滴滴汗珠顺着他古铜色的身躯流了下来,彰显着他的狂傲与霸气。
丹雪远远地见了这一幕,红霞飞上了俏脸。想起子桓这一个多月来对自己的宠爱,甜蜜浸满了心底。只是,偶尔会担心,子桓会一直对她这样好吗?殊不知,此刻远处的曹丕心中所念却是另外一人。
该死的!曹丕在心里狠狠咒骂。他已经练了三个时辰的剑,却还是摆脱不掉脑海里的那张清丽容颜。本以为,专宠丹雪会让她难堪,进而知错来求自己。谁知他的冷漠,下人的冷眼,她全然不放在心上。一个人过得悠闲自在,好不惬意。
一个月来,曹丕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克制住想要去看她的念头。
但是,曹丕发现,他越是想忽略她,遗忘她,她的身影就越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奇怪,这个办法明明是自己想出来惩罚她的,可是现在的结果是自己因为见不到她快发疯了,那个始作俑者倒是无关痛痒。
她竟敢这般轻视自己!不可原谅!
丹雪不知子桓心中所想,看他停下了练剑的动作,就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一手挽住他的胳膊,娇声道:“子桓,你也累了吧,回房休息如何?”
曹丕面无表情地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无视她脸上的愕然与受伤,冷冷地道:“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
这一个多月,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对丹雪唯一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他没心情,也没兴趣再装下去。现在,他最想做的事,是去找那个让他一肚子火的女人。
曹府门口。
两个行色匆匆的身影。
一个身着白衣的俊秀少年,几乎是“拖”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不停地往前跑。
出口的话全是焦急:“你就快点吧,她病得很厉害!”那被强行拉着的男子一边跑一边抱怨:“是谁生了这么严重的病让你急成这样?等我吃了饭再来医也不迟啊。只要她还有口气在就行。”
曹植没在意他说什么,继续拉着他一路小跑直奔神仙姐姐的住处。
冲进房间,看着神仙姐姐的睡颜,糟了!她的脸比刚才更红了,抚上她的额头,好像也更热了。
身后那个被强行“拖来”的人发话了:“怎么着?还让不让我看了?”真是的,不知道认识这个白衣少年是他的幸或不幸啊。
曹植一听忙让开,腾出一块地方。
那大夫乍见她无双的容颜,有一刻呆滞!转瞬便恢复正常了。仔细地把着脉。
片刻工夫,他突然起身,对曹植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说子建啊,我当是什么十万紧急的病。这位躺在床上的姑娘仅仅是受了些风寒,多喝些水,过个三两天自然就会好了。你有必要如此着急拉着我前来吗?”
曹植听了他的话,心才安了下来。随即羞赧地笑笑,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
正在这时,曹丕冷峻的声音不期传入二人耳中:“子建,华佗,你们二人怎么会在这儿?”
二人转身,正是曹丕立于身后。
曹丕的脸上没有像往日一样的和颜悦色,目光里闪烁着疑惑,他们二人在宓儿的房间做什么?
曹植一见是他,愣了一刻,随即让开身子,眼光看向躺在床上的人儿:“大哥,她病了。是我请华佗来帮……大嫂诊治。”
“大嫂!”华佗听到这个称呼心里微微一震。她竟是子建的大嫂――甄宓!
刚刚看子建那着急慌乱的模样,他还以为她是子建的心上人……
若子建果真喜欢她,那……
华佗心里担忧起来!
“病了?”曹丕眼神里有一丝慌乱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看不见。
“什么病?”曹丕的眼神瞥向华佗。
“风寒。”华佗开口,正经的语气和刚刚谈笑风生截然相反。
“此等小疾,休息几日就好,还用得着惊动华神医吗?”曹丕话语虽冷,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还好,她没事!
“子桓谬赞了,既然尊夫人没什么大碍,我就先回去了。子建,你送我吧!”
华佗最后一句是对着子建说的。
曹丕也不挽留,道:“有劳了。”
华佗见子建仍站在原地未动,知他心中放不下床上的女子,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忙扯了扯他的袖子:“走吧,子建。”
曹植仿佛没听到似的,脚若生了根般仍站在原地,幽幽地道:“大哥,你喜欢她吗?”
华佗闻言一惊,暗道不好。
曹丕一愣,反射性地问:“你说什么?”
曹植却仍是固执地盯着曹丕,声音温柔却坚定:“大哥,我问,你喜欢――她吗?你的妻子?”
曹丕无法面对那双和她一模一样清澈无痕的双眸,在那里面,他看到了真实的自己――那是被人看穿秘密的脆弱。轻咳一声,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别说傻话了,我为什么娶她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她呢?”
“果真如此的话……”曹植犹豫了半刻,但还是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大哥,能将她让给我吗?”
“子建!”华佗在一旁急声阻止,不想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曹丕闻言神色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子建。
“大哥,行吗?”盯着曹丕的目光认真且执著,让他不能逃避。
曹丕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他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他闷闷地问:“为什么?子建?”
为什么?问得好!
曹植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使他不禁微笑起来。自见到神仙姐姐的那天起,他就遗失了自己的心。神仙姐姐为他梳理发髻,神仙姐姐同他饮酒吟诗,神仙姐姐和他同街共游……
和她在一起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都是他生命中快乐的源泉。
所以,他再次无畏地对上大哥的眼睛,道:“因为――我喜欢她!”
曹丕望着子建,片刻,他无所谓地笑笑:“你喜欢,拿去就是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此刻说的是一件毫不起眼的东西。
曹植的脸上露出欣喜,单纯的笑容又挂在了嘴边:“谢谢大哥!”说完,又返回身去看了看神仙姐姐,确定她没有什么大碍,才恋恋不舍地和华佗离去了。
见二人离去,曹丕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复杂的神情。早已习惯在他人面前隐藏情绪的自己,今天,却是第一次用这招来面对子建。
“我喜欢她。”
一句如此简单的话,却像一块巨石一样,丢入了他没有设防的心湖,彻彻底底将他震撼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上心头,让他烦躁不堪。
他到底是怎么了?曹丕陷入了沉思。
他自小习文习武,勤奋异常,年少时二者皆有所成。他成熟内敛的个性,天赋异禀的军事才能以及与生俱来的霸气,都让他深得曹操的喜爱,同时也被寄予了厚望。而子建不同,他虽然文武皆修,却偏爱诗文,性情淡泊,与世无争。也正是因为如此,二人多年来亲密无隙。曹丕也格外珍惜这份弥足珍贵的兄弟情谊。
这些年来,他作为兄长,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满足子建。记得四年前,偶然间得知子建喜欢屈原大夫的诗赋,却只读其诗未见其赋,时常为此感到遗憾。他就费尽心思去各地搜罗,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找到一本载有二十五篇屈原赋文的孤本。
他至今还记得,他将这本书拿给子建时,子建没有他想象中的惊喜,出乎他意料的,子建攥紧了书,脸上微现心疼之色:“大哥,这本书你一定花了不少周折吧。”
他只淡淡一笑,说:“只要是你喜欢的,大哥都可以给你找来。谁让我们――是兄弟!”
子建嘴唇动了动,眼睛里泛着淡淡的光彩,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书攥得更紧。
可自打那时起,子建却变得更加淡泊,似乎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反倒是处处竭尽所能地帮自己,所以他才能令父亲刮目相看,有今天如此稳固的地位。为此,他一直觉得亏欠子建,想为他做些什么,却再也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直至最近――那次子建跑来向他讨西域美酒,那副兴冲冲的模样是他久违了的。
再者,就是今天,他竟向他讨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妻子。
那双谈起她时熠熠生辉的星眸,使子建那张俊秀的脸看起来格外神采飞扬,而他目光中的坚持亦是他未尝见过的。
子建有了自己想要的,他应该感到高兴不是吗?可为什么答应他后,自己的心会一阵一阵紧缩。
他久久地凝视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仍美得不可思议的容颜,记起他曾告诫自己的话:他的心,是用来装载天下的,而女人,只是为他的霸业增添色彩而已。自古以来,红颜祸国,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曾以为,他的心,除了天下,便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了。可是,他渐渐发现,这个女人,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他的情绪、他的思维、他的判断。
猛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双眼一亮,紧接着却暗淡了下去。一抹苦笑随之现在俊美的脸上,他终于拨开了那团团的迷雾,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其实,事情就像子建说的那样简单――“我喜欢她”。
或许,他……也是……喜欢她的吧!
只是,他发现得太晚了!
昏黄的烛光充满了房内,给这屋子带来了温暖,他却只觉得冷,或许――一个要成为王者的人,注定是要寂寞一生的吧!
§§第七章 曹植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