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文集·国画与思潮观察卷

11、学术也是一种生活存在的方式——张强中国画学研究访谈录

　　平时，张强是一位话语不多的人。每次我去采访他，或者是与他通过邮件进行一些交流，他的话语都只有简练的一两句话。然而，当我们交流涉及到书画艺术的深层次理论问题时，他就如数家珍般地彰显出一位长期从事艺术美学理论研究的学者型教授所具备的渊博知识与畅达的表达能力。

　　2007年10月的一天，我又按照事先的约定前去四川美院拜访张强，按照拟定的初步思考话题，交流一些有关“书画艺术理论与实践创作”的内容。张强在炉火上煮好茶水，我们一边品茗，一边漫谈起有关书画艺术理论研究方面的思絮话语。

　　读者阅读这次书画艺术对话交流的内容，对于更好地理解张强出版的书画艺术理论与实践创作的内容，具有很好的辅助启示作用。

　　问题一：我一直纳闷你读大学期间学习的是艺术类师范系，并不是艺术类理论研究系，你是如何开始对艺术理论研究感兴趣的呢？

　　张强：在师范类艺术大学里学习的好处，就是接受教育的内容很广泛。我读大学的最大收获，是了解了大学是怎么一回事，并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于是，我在读大学期间，就开始加强自己在艺术美学方面理论的学习，在积淀起丰富的艺术美学理论的同时，也寻找出在艺术方面的不同观察视点。尽管自己在大学读书期间还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却已经感觉到自己应该怎样去发展这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认识到应该如何去深入进行艺术美学理论研究的方法，并持之以恒地朝着自己求艺发展的道路前进。倘若当时完全与别人一样，就无法展现出自己在艺术美学研究上探索的新颖之处，艺术最好的地方，也就在创新发展这一点上。

　　我原来绘画基本功强，初期接触油画，对绘画艺术的表达形式并不陌生。西画的表现偏重于追求自然主义的物象表达，需要的是自然科学的背景。中国绘画的表达形式就完全不同，它是创作者文化艺术修养的综合能力展现。当我在深入阅读研究艺术美学理论的过程中，发现古代的大画家都是大学者，对传统文化艺术有一种本能的好奇，转为一种追求更高目标的向往意境。于是，选择这种更为深厚的文化艺术的积淀学习方式，并慢慢地进入一种更广袤的阅读研究之中。

　　问题二：我写出来自己阅读你有关古典书画艺术方面的系列书籍领悟文章后，在钦佩你渊博学识的同时，也对你是如何接触了解到这么多广博的学问知识感兴趣。你是怎么进行这方面学习的呢？

　　张强：我在读大学期间，确立了自己要从事艺术美学理论的研究之后，就开始注意购买艺术理论方面的书籍。大学毕业后，将工资的很大部分用来购买了很多的艺术美学理论书籍，长期坚持这种大量的阅读学习，使自己越学越想学习，读得越多，深入阅读研究的兴趣就越浓厚，并逐渐地积淀起深厚的艺术美学理论知识。

　　起初，我建立了大量的卡片式读书笔记，陆续做了几千张，写了一些豆腐干似的文章。后来感觉这样做读书卡片笔记的结果，对深入进行艺术美学理论的实际应用研究效果不是很理想。于是，就改为带着问题或选题进行系统的读书研究工作。

　　艺术美学理论知识的积累，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情。一个致力于从事艺术理论研究的人，长期进行这种系统的读书研究学习，就使自己逐渐地进入一种围绕某种选题深入广博涉猎研究的行列。随着自己各方面艺术美学理论系列研究文章、书籍成果的不断地问世，在不知不觉之中迈向一个又一个新的艺术理论研究阶段层面，成为蕴涵深厚文化艺术知识的专家型学者教授。

　　问题三：长期潜心于艺术理论的学问研究，是一件很寂寞、清苦与枯燥的事情。你是如何克服这些困难的？

　　张强：社会生活中有很多种不同的生存方式，清静或是热闹，各有利弊，也是每个人对生活的选择，每个人只能选择其中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有得有失，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热闹是一种风光生活的味道，沉寂也有一种清静生活的味道。生活的趣味是很多的，自己选择与追求的境界不同，领悟的趣味就不同，清静的生活更有益于进行读书与深入的研究性工作。

　　我在研究艺术学的过程中，从来就不觉得寂寞。当艺术美学研究与理论发展情况对应起来之后，就不会感到清苦。一旦进入艺术研究的领域，只会领悟到很多无穷的意趣境界，根本不会感觉到什么寂寞、清苦与枯燥。

　　问题四：你在很多中国绘画艺术美学书籍中，都在结合佛教文化与艺术的关系进行阐述。你自己是如何看待佛教内容的？

　　张强：我一直在研究佛教文化艺术。佛家很注重清静、顿悟的禅意境界，中国古典文化艺术中的领悟妙趣就与禅宗亲缘。

　　最近，我花费很多的时间与工夫在抄写经书，主要在抄写《金刚经》、《般若心经》。（说着，张强带我去他的书房观看已经抄写出来的部分经书。）在抄写这些佛教经书的过程中，可以同时领悟到阅读佛教书籍得不到的更多内涵。在讲究顿悟的心性这一点上，道家的“天人合一”与佛家的“禅者无言”等内容是一脉相承的，艺术的创作过程，也同样是这样的。佛家说“开慧”，就是开启大智慧。真正的艺术哲理智慧，不是依靠佛教法师进行的开释，而是结合专业研究支点去进行的自我开释，去心解，并领悟其中的妙趣意境。因而，一个爱好艺术创作的人，要有自己文化艺术追求的立足点，不要对生活中的小事情斤斤计较，要从大智慧方面联系实际进行心解。很多人陷入误区，注重人世间的很多具体事情、事物、冷暖，这样做，对自己从事的文化艺术理论与实践追求没有一点作用。

　　从哲学上讲，禅宗的理论由于立足于自我内心的外在反映，其本质上是极端唯心的。这套理论反映在世界观上，则彻底否认客观存在的物质是第一性的，而把意识绝对地居于物质之上。究其渊源，禅宗理论的这些成分与道家思想及玄言亲缘，又吻合于文人士大夫的性格。对于古代文人来讲，看破红尘，也随时可以封闭自我，以达到一种自我安慰，通过人生如梦的醒世恒言来看待官场的失意，宦海的沉浮，世间的冷暖，就可以破解红尘俗世的烦恼而迅速地超然物外，优哉游哉于自己在人世间追求的事业上去。

　　佛教讲来世的因果化身，艺术讲笔墨当随时代的领悟进取。佛教告诉人们修行的最高境界是进入人人平等，肉身去世，灵魂不灭的西方极乐世界。这是很多信佛教人追求的目的，也是绝大多数人们永远无法达到的最高境界。从艺术的角度上讲，一个人要想自己的灵魂不灭，就只有转换为文化艺术的形式才会永远存在。现在佛陀、老子的学说思想，天天有人在不断地念诵，有人在阅读，就是一种思想精神不死的最好表现。佛教与艺术之间这些不同的表现，不同的意趣，不同的注解，蕴涵的更多妙趣只有读者自己去领悟。

　　问题五：通常进行艺术学问的深入研究，既需要有前辈老师指导，也需要与一些同事进行研究探讨。你是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

　　张强：在大学读书期间，教我的老师只是告诉自己一些文化艺术的基本常识。我读大学时，拟写出来的艺术研究文章，曾经得到当时中央美院学报副主编杜哲森先生的悉心鼓励、指教。我第一本艺术美学研究著作《中国绘画美学研究》完稿后，曾经得到天津艺术学院著名美术史论家阎丽川教授的充分肯定与大力支持，为书籍作序，并将该书推荐给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在后来研究艺术学过程中，主要是进行自我教育学习积累，带着一些问题或课题去进行研究性学习。自己面对的无数问题就是我的老师，当我带着这些问题在研究中接近它、研究它，就使自己不断地增长了知识才干。

　　在研究艺术美学理论过程中结识了一些朋友，经常在一起探讨大家感兴趣的课题。

　　问题六：我看你写的书籍文章与众多艺术类研究专家、学者拟写的文章一样，引用了很多的古文，却不加上必要的注释或用普通话语翻译出来。这样就为广大艺术爱好者准确地阅读理解，带来很多的困难。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

　　张强：中国艺术学的原创内容最少，艺术哲学也很少，只好去翻译更多的西方艺术学与哲学著作，加上一些综述，编著汇集起来。无论以什么方式去编写，只是一种表达的形式。艺术史或艺术美学理论的研究编写，最难的就是表达出探索研究的思维原创性，在中国艺术学或哲学上创造出自己理论的原创性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中国绘画始终是按照中国哲学思想来实现的，在绘画中也真正体现了哲学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性。由于中国哲学发生于其他文艺形式之前，它始终是文艺理论发展实现的准绳和制约。在中国艺术家的修养结构中，老庄及儒家思想一直是必修的和主导性的。这种哲理又源发于中华大地，是民族意识作用的产物，很符合民族的性格、空间理想和宇宙感。

　　中国这些原创性的艺术学和艺术哲学，具有很丰富的深厚内涵，有很多东西我们已经领悟到，还有很多的东西我们并没有完全领悟到，处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状态。宛如诗语不能完全使用白话来表达一样，古人言简意赅的哲理和艺术美学方面的话语，使用完全白话诠释出来，已经很难准确表达出原话的深厚文化意趣内涵。

　　“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这个“妙悟”亦非指学诗过程中的“觉悟”性，还包含整个诗歌气象应追求的那种“空灵”境界过程中，艺术理论与艺术创作也同样追求“觉悟”性和“空灵”的境界，不落尘世污浊的表达手法，在超越现今时代而接近古代的距离中，就存在着无穷的妙趣意境。

　　问题七：国内很多的书画家都偏重于动手创作能力的耕耘，而忽视在艺术美学理论上的学习，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

　　张强：文化艺术理论的素养是当代艺术家很重要的必修内容。艺术家对文化艺术理论的研究学习，是一种艺术美学思想境界修养的积淀，不是在阅读中去创造什么，而是要学会一种准确地识别判断的能力。书画艺术理性的创造能力，全部来自于自己在文化艺术上的理论修养，长时间的厚积薄发，才会彰显出文化艺术底蕴厚重的力量。学习书画动手能力的表达技法容易，在书画艺术的鉴赏与创作方面没有掌握必备的高品位判断能力，就不会产生出书画艺术的高水平创作。

　　这里涉及一个文化艺术表象的超越问题，诗的最高境界不在理性的结果。古人说：“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也就是超越一般化的形式。理路的“不涉”，“忘形、忘言”的意趣，并非完全不涉及理路，或不要形象，不要言语，而是借助于文化艺术形式的飞跃，摆脱一般世俗化的思想境界，进入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

　　因此，使用绘画技巧来描绘对象的形式是有限的，也是明确化的，而在此外的境界则是无限的，带有模糊性的。这里无论从创作者的着眼点和欣赏者来讲，都是如此。只有创造的境界——“象外之意”更具有广容性，更富有容纳，才可能有审美观照中的体味性和立体性。作品造就的意境形成了明确中具模糊的特点，明确的是作品审美趣味上倾向于“逸志”，模糊的是联想依靠欣赏者创就作品内涵中的极大伸缩性。作品在创造过程的抒发，应像云罩雾漫般自然而然，浑化无迹，不见雕琢，以达到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意境。

　　问题八：艺术美学理论研究的学问知识涉猎面很广博，对于初学从事艺术理论研究的人，应该如何开始起步呢？

　　张强：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学问渊博的人，而是一个对艺术美学理论充满好奇心的人。在长期深入研究艺术美学理论的过程中，开拓了很多视觉艺术新的研究观察点。

　　世界上没有无用的知识学问。一个人对世界充满研究探索的兴趣，就会在不同的场所、空间范围进行深入的联系、联想与遐想。艺术世界也宛如电脑世界一样，是一个无限广袤的瀚海，我们面对这么宽广的艺术领域，不长期潜心于艺术美学理论研究工作，不深入进行联系实际从事研究性的理论学习，收益就不大。

　　问题九：很多艺术家对国内目前高等艺术院校的教学体制提出严厉的批评。你认为国内高等艺术院校的艺术理论教学还存在一些什么问题呢？

　　张强：很多艺术家针对国内目前高等艺术院校的教学体制提出严厉的批评，这些问题是一个教育体制的问题，而不是教授与艺术家重点考虑的问题。这些问题产生的根源是现行的教育奖励机制造成的，而不是哪一所高校能够单独解决的事情。现在实行的这种教育奖励机制的情况不改变，只是做一些皮毛方面的文章，意义不大。

　　当然，作为知识分子应该具有公共性的批判意识，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现在国内高等艺术院校普遍存在学生对学习兴趣不高的问题。学生求学的兴趣不高，在大学里敷衍地混了几年，就会影响到老师教学的心情。很多老师精心地准备教学的结果，却看见没有多少学生在用心学习，用心听讲，很多学生读书太少，连老师研究出来的学术专著都看不懂，讲的学习内容也听不懂，就会产生寒心而逐渐地疏于淡心。

　　在很多高校中都开设有从事艺术理论方面的学科。但是，究竟如何去深入研究发掘，还是要靠学生自己在长期的研究性学习中去奋斗。高校老师只能指导学生的学习方法问题，而不能彻底解决学生对待学习是否钻研的态度问题。

　　问题十：中国古代很多的书画家也选择在远离尘世间的乡间或大山深处的寺庙，在进行苦行僧式生活的同时，潜心于对诗文与书画艺术的研究。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张强：古代有的文学家与书画艺术家隐居在寺庙、乡村，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学艺术创作。但是，大画家王维、苏轼还是生活在社会尘世的闹市里，这种身居闹市却要排除一切尘世间的干扰，从事自己喜欢并追求的文化艺术事业，难度就更大。东晋王康琚说：“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反招隐诗》）

　　其实，真正大彻大悟的隐士，不必像伯夷一样隐居在山林之中，老子在朝廷中也可做到伏柱而隐居修行，这才是真正的圣贤高人。这也是小隐隐于穷乡僻壤，大隐隐于城市人口稠密热闹地方的典故，其中蕴涵的深刻哲理韵味，是很耐人寻味的。

　　安宁是一种文化艺术修养的境界，而不是处于自然山林乡村的环境之中。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只看见视觉上的外在修行方式，褒贬可以成为一本书。对文化艺术的学习研究不是外在的修行方式，而是一种内在的修养积淀，需要静下心来进行认真地阅读研究。

　　问题十一：过去，你对艺术美学理论研究提出来很多应该进行研究的细则方向内容。目前，你认为艺术美学理论研究还存在一些什么问题呢？

　　张强：现在艺术美学理论研究的空白是很少的，几乎所有的领域里都有人在从事研究。没有研究选题时，大家着急自己研究的主攻课题；有了研究选题后，又忧虑如何拓展出自己研究发展的思路。其实，选题只是一个方面，如何做，怎么做好每一个选题的原创性内容，写好每一本书籍的独立文化艺术见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艺术美学理论的研究是一件认真而严谨的事情，不在于你收集的资料多少，而在于你自己阅读后的独立有益思考，阐述出来的原创内容究竟有多少新意。你别看我拟写出版了这么多的书籍。我拟写的每一本艺术美学书籍，都经历过一个艰辛的学习研究过程，而不是随便轻松地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