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与高欢的攻守之势,一时逆转。西魏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的冬天,宇文泰将各州征集的兵士与东魏降卒一同编入大军,分三路向关东发动全面反攻:主力部队约步骑兵两万,由冯翊王元季海与独孤信率领,开往洛阳;南路由洛州刺史李显率领,奔赴荆州;北路由贺拔胜、李弼率领,渡过黄河,进围河东重镇蒲坂。
东魏迁都,不但全面拆卸了宫城砖木运往邺城,还强令洛阳百姓四十多万户随行北上,附近各城只剩少量兵士把守。高欢失利的阴影弥漫着黄河两岸,西魏一来进攻,东魏军的心防顿时瓦解。西起新安,东到梁州(今河南开封)、荥阳,南至颍州(今河南长葛)、豫州(今河南汝南),北抵汾州(今山西吉县)、绛州(今山西新绛),东魏守将非降即败。在攻克各城的过程中,西魏涌现出宇文贵、韦孝宽等多位名将,包括东魏骁将尧雄在内的援兵都吃了败仗(尧雄曾在边境接触战上击退过南梁陈庆之的进攻,是唯一在战场上打败“白袍将军”的大将)。退守洛阳的大将高敖曹也被迫继续撤出城防不备的城池,北渡黄河,避开西魏锋芒。独孤信的军队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长驱直入洛阳金墉城,夺取了这座昔日旧都。
然而,过快的胜利与过顺的进展却给西魏大军埋下了潜在的危机。此次出关,真正来自关中的兵力不足两万,受降的兵力超过了半数,加之军队每攻下一城,都得分拨兵将把守,兵力被迫分散,战斗力也大打了折扣。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宇文泰的麻烦大了。
更何况,他的对手高欢,绝不是一个会被气势吓倒的人。高欢之所以不立即采取行动,任由西魏军席卷河南,一来自然是因为兵败不久,急需几个月的缓冲时间恢复元气,二来也未尝没有“以退为进,将计就计”的意味。
高欢起兵河北,之后又大量收编了尔朱氏的军队,支持他的势力集中在河北和山西两处,洛阳周围的河南地区向来对他不是很服,这本是驱使他迁都的因素之一。既然宇文泰想要攻打洛阳,过一把复旧都的瘾,那就不妨遂他的愿,顺便借他之手铲除异己,该降的降,该死的死。等宇文泰帮完忙,高欢便要亮出最后一剑,将一个“崭新”的河南,收为己有。
东魏元象元年(西魏大统四年,公元538年)二月,驻守在虎牢的侯景首先发难。西魏守兵不足以抵抗侯景主力,一月之间,将领纷纷弃守,侯景迅速恢复了梁、颍、豫等州,将战线推到洛阳以东。
七月,在晋阳休整完毕的高欢命侯景与高敖曹合兵一处,进入洛阳,高欢亲率大军为后继,准备随时接应。残忍的侯景放火大肆焚烧洛阳内外的官宅、佛寺、民居(一代北魏都城就此化作残垣断瓦。九年后,东魏官员杨衒之受命来到这里,目睹一番萧条景象,感叹世事无常,追忆往昔繁华,才写下了传世千古的风物笔记——《洛阳伽蓝记》),并包围了独孤信等人守卫的金墉城(金墉城位于洛阳城西北)。金墉城岌岌可危,独孤信向关中紧急求救。
长安方面的西魏文帝正打算去洛阳祭奠先帝陵园呢。收到战报的宇文泰不得不改变计划,请文帝改谒陵为亲征,由尚书左仆射周惠达辅佐太子元钦留守长安,命李弼和达奚武率领一千铁骑为前驱,火速增援独孤信。东西魏第三场大规模的接触战开始了。
八月,宇文泰主力到达洛阳西面的谷城,离金墉城约五十里。东魏大将莫多娄贷文与可朱浑道元不听侯景等人的劝阻,率领部众贸然出击,黑夜中与李弼、达奚武相遇,措手不及,莫多娄贷文兵败被杀,可朱浑道元单骑脱身,东魏军先败一阵。
经验丰富的侯景心知西魏军士气正旺,硬碰硬赚不到任何好处。宇文泰进军瀍水以东、近在咫尺的消息传来,他与高敖曹等人连夜解除了金墉城的围,向北撤退。
次日清晨,机警的宇文泰发现侯景营帐已空,马上率领一支轻骑兵追赶。临行前,他命大队人马到金墉城与独孤信会合,然后全军跟进。
宇文泰来到黄河边上,眼前一片令人震慑的场面:东魏的步骑方阵北据河桥,向南绵延至洛阳城北的邙山脚下,尘土飞扬,不计其数。侯景在此已经恭候多时了!
以宇文泰一贯的作风,他只会打自己有准备的仗,而不会轻易跟从对手的步调,落入对手的圈子里。或许是一路的胜仗令他信心百倍,眼下又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两军很快搅和在一起,战成一团。东魏军以逸待劳,人数也占据绝对优势,不一会儿就把西魏的数百轻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乱战中宇文泰的战马被流矢射中,惊慌奔逃,不知所往。宇文泰不慎坠地,东魏追兵围拢上来,身后的西魏都督李穆情急生智,飞身下马,一面挥鞭抽打宇文泰,一面大骂:“狗奴才,你头头去哪里了,怎么一个人在此处?”宇文泰被打得满地翻滚,东魏士兵见他这副惨样,以为是个普通兵卒,也就不予理睬,把他放过。李穆保护宇文泰上马,逃出了东魏军的包围圈。
(这是宇文泰在战场上最为狼狈的一次,若非李穆表演天赋一流,宇文泰早已死无葬身之所。李穆是李远的弟弟,战后以救命之功得到了大量的封赏。宇文泰依旧觉得不够,感叹道:赏之以玉“虽复加之以爵位,帛,未足为报也。”加赐免死铁券。由于李穆是用一匹青骢马将他救起,宇文泰又下令马厩中凡有此种颜色的马匹,全部赏给李穆)
黄河南岸的东魏军正欲乘胜反击,西魏的主力赶到。西魏大军分为左右两部,独孤信、李远在右,赵贵、怡峰在左,并以李虎、念贤为后军接应,猛攻东魏方阵,将其分为数段。高敖曹从没在西魏军面前吃过败仗,心高气傲,故意在阵前竖起旌旗伞盖,军队一乱,就成了活靶子。西魏骑兵以精锐攻击高敖曹的军队,高敖曹全军覆没,单骑渡过河桥,逃往北岸的河阳南城。
高敖曹杀敌勇猛,深得高欢器重。高欢平时发号施令,一般使用鲜卑语,如果高敖曹在场,就为他一人使用汉语。高敖曹一次在战场上几乎伤重不治,感叹说:“我死无恨,只叹此生不能亲见弟弟高季式当刺史!”高欢听说后,立即任命高季式为济州刺史。凡此种种,都可看出高敖曹地位之高。可惜他偏偏搞不好与同僚的关系,多次与鲜卑将领发生冲突,甚至因为遭受阻拦而射杀过高欢相府的门卫,东魏将士敢怒不敢言。高欢的极力偏袒,则更加积累了鲜卑人对高敖曹的怨恨。
此时守在南城城头的,是高欢的堂侄、北豫州刺史高永乐。高永乐厌恶高敖曹已久,眼见高敖曹虎落平阳,心中暗喜,下令紧闭城门。高敖曹呼救不得,又拔刀劈城门,尚未劈开,西魏追兵已到。高敖曹慨然吼道:结局竟也与取我头去!给你做个开国公。这位被比作项羽的大将,项羽如此相似……西魏方面斩获高敖曹首级的士兵被宇文泰赏赐布绢万段,每年分期支付,据说,一直到四十多年后宇文氏的北周灭亡,还没付完。东魏方面,高欢听闻高敖曹战死,肝胆欲裂,他将高永乐杖击二百,追赠高敖曹太师、大司马、太尉。
东魏虽然损兵折将,但毕竟人多势众,又占主场之利。从早杀到晚,西魏各军人困马乏,陷入劣势,首尾不能相应。大家都不知道文帝和宇文泰的下落,无力集结再战。独孤信等人各自退兵,烧营西走。王思政、蔡祐等将领身陷敌阵,下马步战,杀伤敌兵无数。王思政受伤昏厥,藏身死尸堆中才被士卒救下。天色渐暗,东魏终于撤退。
西魏各部退到弘农,才稍稍缓上一口气。宇文泰欣赏王思政不怕死的作风,把他留下镇守弘农,其余人马随同入关。高欢主力这时刚刚到达黄河渡口孟津,便派部将追击宇文泰,没追上。高欢亲率大军攻取金墉城,下令将城池全部毁弃,不再多留兵卒把守。半年之后,西魏军乘虚又夺回了洛阳,却无异于占领一座空城。此时洛阳的得失,更多只是政治上的象征意义罢了。
这场惊心动魄、一波三折的大战,史称河桥邙山之战,又称河阴之战。西魏军先胜后败,退回关中,宇文泰意识到一举消灭高欢并不现实,最终的胜利,需靠关中经济与军事力量的长期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