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护王还北”,实际上是梁武帝想要通过培养傀儡的方式,控制和占领北魏的国土。这跟北魏立刘昶为宋王伐齐,立萧宝夤为齐王伐梁,没有本质的差别。后人或惊叹、或推崇、或不屑于陈庆之以少胜多的表现,却往往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为什么梁武帝只给了陈庆之那么少的兵,这次北伐对于梁国意味着什么?
我们需要从梁武帝的角度来考虑和回答这个问题。
首先,这是一次试探性的军事行动。梁武帝屡屡不惜代价地进攻淮水下游各城,根本目的是保障自身的战略安全,即所谓“守江必守淮”。重镇寿阳入手后,梁国就失去了继续进取的利益驱动。黄河下游能否拿下来,拿下来能否守得住,宋文帝的三次失败是前车之鉴,梁武帝既无把握,也不指望。因此,基于“打输了不亏,打赢了稳赚”的心理,发动全面的动员,还不如派少量战斗力强的步骑兵北进,最好能在河、淮之间建立一个受梁国掌控的缓冲国,最差也能把你北魏搅得更乱些。
其次,陈庆之不具备统领大军团的资格。而论能力,陈庆之是优秀的将领,却未必胜任统帅之职。若真动员了数万甚至十万以上的兵马,在人才严重凋零的国内,梁武帝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托付重任。于是,把人数不多的军队交给自己信任的陈庆之,并让他充分发挥敢打逆仗的优点,乃是最佳搭配。梁武帝的安排看似匪夷所思,其实是有良苦用心的。
此外,梁武帝知道北魏内部的乱象,但囿于传媒条件的限制,不可能有非常全面的了解。大部分信息来自于投奔他的北海王元颢,以及之前投降的宗室元法僧等人的口述。梁魏两国此前虽有和解的趋势,但仍是敌对国,从敌国获得的信息是要打上问号的。如果交给元颢过多的人马,不仅容易失控,而且可能引火烧身,自取其辱。陈庆之此行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对傀儡元颢进行严密的监视。
陈庆之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兢兢业业执行这项胜算无几、玄机重重的任务,把战场变成了创造奇迹的舞台。
陈庆之的白袍护卫队从铚城(今安徽宿州西)出发,于梁大通三年(北魏永安二年,公元529年)首战告捷,攻克荥城(今河南商丘南),进抵梁郡(今河南商丘一带)。梁郡位于北魏徐州的西北,西接司州,北连兖州,地扼交通要道。梁郡的睢阳城及其北部的考城(今河南民权东北)共有数万魏兵,分别由都督丘大千和济阴王元晖业把守,其中元晖业率领的是朝廷的羽林兵。
北魏的主力此时在洛阳附近,由尔朱荣的亲信元天穆统领。元天穆丝毫没把人数不足一万的陈庆之放在眼里。由于青州的邢杲正在济南一带作乱,人数众多,他与手下商议后,决定先灭了邢杲,再回来救援梁郡,解决元颢与陈庆之。
元天穆失算了。陈庆之人少,却尽是精锐。他乘虚猛攻丘大千的梁郡,丘大千在绝对人数上占有优势,但他犯了致命错误,数万守兵分散在九座堡垒,被陈庆之集中兵力,一天之内攻破三座。丘大千破了胆,不敢再战,请降献城,陈庆之拥元颢进入睢阳城。元颢就在睢阳城南即位改元,做了梁国扶持下的“魏国皇帝”。陈庆之被元颢“封”为卫将军、徐州刺史。
任务看来已经完成,陈庆之没有就此停息。他立即北上击败考城的羽林兵,生擒了守将元晖业。
梁军挥师西进,所过各城望风而降,很快就来到了荥阳城下。荥阳是洛阳以东最后一座大城,重要性不言而喻。元天穆这时刚刚干掉济南的邢杲,赶在回军的路上,北魏朝廷只好将洛阳附近剩余的七万兵力调到荥阳及其西面的两个关隘——虎牢和轘辕,由东南道大都督杨昱死守荥阳,尔朱荣的两个堂弟尔朱世隆和尔朱世承则把守虎牢和轘辕。
荥阳攻城战异常艰苦,城中军队多过陈庆之数倍,梁军的第一拨攻势被击退了。更为不利的是,元天穆与尔朱荣侄子尔朱兆的援军即将到达,旌旗招展,远远已能望见。梁军士卒上下惊恐,出现了怯敌心态。
唯有陈庆之一点不慌张,他命士兵稍事休整,人马吃饱喝足,然后登高呼道:攻城略地,诸君杀人掠女的行径,也“我军至此以来,着实不少;数不清了(由此看得出梁军战斗力虽强,军纪却很糟,一路胜仗却没有收取魏国民心,最终失败不可避免)。元天穆的援军,都是我们的仇敌。我军才七千,魏军三十多万(这是虚指魏军总数,而不是荥阳一城守兵的数量,也不是城外援军的数量。有人以此质疑战争的可信性,实际上是误解了陈庆之以众多的敌军人数激励将士奋发作战的本意)。今日不是我死,就是敌破!不可与敌军骑兵在平原上交锋,先把城池拿下。诸君切勿迟疑,以免自取灭亡!”
说完,陈庆之下令擂鼓攻城,七千将士个个精神抖擞,如发了疯的蚂蚁一般涌向荥阳的城墙。城内的杨昱正盘算等援兵一到便出城夹攻,哪里想到梁军如此凶狠?仓促之间布置守备,根本来不及了。梁军打头的士兵已经从城墙缺口处翻了进来,气势如虹地杀向城内。荥阳的魏兵死伤惨重,杨昱也做了阶下囚。(战后元颢念他忠义不降,放了他一条生路。但梁军大杀城中俘虏的部将,却进一步激化了双方的仇恨)
梁军控制了荥阳,元天穆的前锋也兵临城下。陈庆之乘敌军立足不稳,突然率领三千骑兵出城迎战。魏军远道而来,还没摆开阵势就遭到痛击,一下子崩溃了。
荥阳之战是陈庆之名震中原的经典作品,在攻城和野战中他都做到了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把军队的机动性发挥到极致,很有现代“闪击战”的风采。洛阳城的儿童也因此唱起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北魏守军望风而逃。元天穆率部退往河北,尔朱世隆放弃虎牢,他的弟弟尔朱世承放弃轘辕,在逃跑途中被杀。
洛阳以东再无一险可守,北魏孝庄帝在洛阳待不住了,他带着亲信秘密逃往河内(今河南沁阳),继而北上并州,与尔朱荣会合。附近的城池纷纷向元颢投降。元颢与陈庆之进入洛阳,接受北魏百官的朝拜。南朝军队最后一次占领了洛阳城,以前,桓温、谢玄、刘裕等人都曾攻克洛阳,然而只有这一次,洛阳是作为北朝的首都被攻取的。
傀儡元颢在洛阳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是杀了河阴惨案的罪魁之一费穆(恶人自有恶报)。他坐稳了皇位,就不想再受梁国的管束,但毕竟四面都是北魏军队,还得倚仗陈庆之的辅佐。陈庆之也意识到打得过狠了,完全超出了预期的目标。他向元颢提出:深处敌人“我军人数太少,腹地,若让敌人知道了虚实,哪里还挡得住?早向南方请求精兵救援才是正道!”
元颢身边的安丰王元延明说:“陈庆之兵不过数千,已难以驾驭,若再让他增兵,哪里还能听我们的?”
元颢点头称是,他赶紧给梁武帝上表说:
“如今河北、河南都已平定,只剩尔朱荣的小股势力,我与陈庆之足以将其擒获。各州郡新近归附,正需安抚,不宜增兵惊扰百姓。”梁武帝听了元颢的话,命其他军队停留在边境观望,断了增援的可能。(关于梁武帝是否应该继续派兵进入魏国,历来争议不小。陈庆之的冒险成功,具有相当的偶然因素,而且危机四伏。增兵并不意味着就能扩大战果,也可能会扩大损失)
元颢与陈庆之的猜忌日益加深之际,尔朱荣的数十万大兵开到了黄河北岸。
洛阳东北的黄河北岸有一座小城,名叫北中城,紧靠黄河上的河桥。元颢派陈庆之带着他的几千白袍军把守北中城,自己则率领北魏的降兵守在南岸。尔朱荣屡攻北中城不下(攻城都那么猛,守城更是梁军的拿手好戏了),又没有足够的船只从别处渡河,几乎打算撤军再作计较。
黄门郎杨侃劝道:岂可以小败而废大谋?元颢已“胜败乃兵家常事,失民望,四方百姓都指望明公早日收复都城。依我之见,不如征召附近的民众捆扎木筏,沿河东西排开几百里,教元颢防不胜防。一旦渡河,大功必成!”
尔朱荣大受启发,他一面派人从附近找到了几艘可以作为向导的小船,一面命尔朱兆与贺拔胜监工,准备了大量木筏。一天深夜,尔朱荣大军从马渚渡口万筏齐发,扑向南岸,大败元延明的守军。元颢弃城南逃,随从失散,在临颍被县卒斩杀。陈庆之见大势已去,收拾几千步骑兵东还,尔朱荣一路穷追,途中梁军又被汛期的颍水冲没,陈庆之剃发扮作僧人,一个人抄小路才逃回了建康。
白袍军的努力付之东流,身为南梁最后的骁将,陈庆之也徒叹奈何。洛阳城的两度易手,只是北魏末年的一段小小插曲,前后仅持续了六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