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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塔里木马鹿苑

  王泽恂

  1968年春天,香港客人要到新疆兵团来参观,不知谁的主意,团里准备让我接受采访。我对政委说我现在住着破窑洞房子,屋里除了一张木板床外什么都没有,还漏雨。政委说:“没关系,我们开过会了。香港客人四天以后才能到,你和马副团长暂时换一下房,等香港客人走了以后再换回来,这期间给你发双月工资。因为你是北京知青,有文化,希望你对香港客人多介绍些新疆兵团的先进事迹,多谈些咱们团的成绩。”我想,我去过马副团长家,那儿虽然不是团里最阔气的……但彩电、冰箱、席梦思、沙发应有尽有,确实是给兵团职工长脸。可那些都不是我的呀!除了团级干部谁能有这样的条件?我将充当一个什么角色呀?这不是明摆着骗人嘛?我不想做人家的戏子,也不稀罕那两个月的工资,当即回绝了政委。可政委说:“不行,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革命的支边青年时刻听从组织召唤嘛!以后会有记者采访你,给你录像,你会成为咱们团场的北京支青典型……有什么不好呢?”我依然不答应。最后政委限我一天时间考虑。

  我把这事告诉了常山,并说坚决不干这事,士可杀不可辱!常山说,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他建议我不要硬顶,装病。可以先将我送医院,到了医院就说是突发性头晕,过去了就没事。然后出院了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去。

  就这样,我从医院出来就去了塔里木马鹿苑。

  塔里木马鹿苑是我早就想去的地方,天赐良机。

  风尘仆仆地走了三个小时,在大敦子吃了早饭,搭乘了一辆老乡的毛驴车,到马鹿苑已经九点。五月中旬,正是红柳开花、罗布麻花绽放的季节。在广袤的塔里木沙漠,先是微风中飘来阵阵清香,然后眼前一亮,只见云霞耀眼,有粉红,有碧绿,有蓝紫,目不暇接。这里的风,这里的沙丘,这里的色彩,实在无法与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联系在一起。可是,分明又置身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翻过几座沙梁,便进入了郁郁葱葱的罗布麻滩。这里的罗布麻长势密而高……枝条丰满,绽满粉红色花朵。偶见几丛红柳,缀着蓝紫色花穗,被簇拥在粉红色海洋中,于是,色彩更加丰厚。罗布麻滩一直延伸到孔雀河畔。繁忙的蜜蜂在花丛中飞上扑下,没有一点荒凉寂寞的感觉。真想不到荒漠之中会有如此美妙之地。我徜徉在花海中,如痴似醉。

  忽然听到一声哨响,只见一位头戴草帽的放鹿姑娘,骑着一匹白马,手持红柳条从我面前斜穿而过。接着,一百多只鹿崽,欢蹦乱跳地跨过小沙梁,向孔雀河奔去。小鹿们线条优美,步态轻盈,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幼儿园小朋友。它们很快就钻进罗布麻丛不见了。

  我顺小路来到吴场长的办公室,自我介绍是31团的,顺路参观一下。吴场长满口答应,并让我在食堂吃饭。鹿苑的杨师傅是个老农垦,还向我介绍了鹿苑的情况……

  20世纪50年代后期,一批复员转业军人和支边青年在塔里木盆地垦荒时,经常发现三五成群的野鹿,后来他们就称这些鹿为马鹿,在动物学上应该叫麋鹿。以后……人们发现农作物成熟时,这些马鹿经常在农场出现。起初,人们先是敲锣打鼓吓唬它们,时间长了,向空中鸣枪它们也不怕了。于是有两个有心的支边青年,踏着鹿的脚印,辨别出怀孕母鹿的足迹,便跟踪追寻,发现罗布麻开花时,正是母鹿产仔的季节。他们在罗布麻丛中的红柳圈中,捕到了十几只出生不久的小鹿仔,尔后,用玉米粥和牛奶饲养。小鹿们渐渐长大,经过人工悉心饲养,到目前已经发展到两千多头(包括已出售的)每年可产上好的鹿茸一千七百多斤。那第一个养小鹿的人,便是现在的吴场长。

  我随杨师傅来到圈舍,里面有五六十只一米多高的公鹿。这些公鹿毛色土黄油亮……个个头上晃动着枝叉匀称的毛茸茸的大鹿角。它们十分友善,见了来人打着响鼻,有的舔来人的手和衣服,有的还凑过来蹭痒痒。杨师傅说,公鹿每年四月长第一茬茸,五月下旬就要采茸。在鹿茸生长期公鹿是很本分的,互相之间不打斗……若看到穿花衣服的女同志来到圈舍,还会三三两两地围上来又是舔手又是蹭痒……有的公鹿还会在水塘边对着水面照看自己臭美。到了发情期,有些雄壮的公鹿成了“鹿霸”,不仅争妻霸妾,有时看到穿戴邋遢的人进圈还会抵上几下。原来……马鹿是一种很有灵气的动物。

  我跟着杨师傅又看了产仔的母鹿。午饭的时候,杨师傅带我到小食堂。鹿苑的饲养员、放鹿员、销售员加在一起有十四五人,都在这小食堂开饭。我和杨师傅各自买了饭,刚坐下,见一个戴草帽的姑娘也过来了。她就是我刚才见到的放鹿姑娘。她说:“杨师傅,今天你来客人啦?”

  “不是我的客人,他是31团的,来参观的。”

  我看到她买了一个白菜汤,就把我买的红烧肉一推说:“一起吃吧。”

  她不客气道:“那好啊。你是北京人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那还用问,听你说话呗。”

  这时,她摘掉了草帽,我这才看清她是一个非常俊俏的女孩,只不过大漠的阳光……风沙使她细嫩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对,是在电视上!”

  杨师傅说:“你说对了,她就是那个养鹿模范北京支边青年林丽霞,她的先进事迹曾多次在《新疆军垦》、《新疆日报》上报道,也录过电视新闻。”

  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望着她,她却不好意思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杨师傅说,她是1965年第一批北京支边青年。

  林丽霞告诉说:“我开始养鹿时,就是觉得马鹿聪明,通人性,很好玩儿,没想到我养的小鹿崽大多都没成活。领导批评,战友责怪,自己委屈得常落泪,我真想不干了!可是又一想,我们支边青年就是要遵循毛主席的伟大教导,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一个革命青年。遇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那不是革命青年所为。于是,我下定决心,向老师傅虚心学习,学习他们艰苦奋斗顽强敬业的精神,在第二年母鹿下崽时,我索性搬到鹿圈里住。哪个母鹿下了崽,我就让它们母子闻气味,帮助小鹿噙上奶头。对个别不相认的小鹿就采取开小灶的办法……结果,仔鹿成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六以上。从此,当地的报纸、广播就开始宣传我的事迹。其实这有什么可宣传的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呀!就算是有点小小的成绩,那也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胜利,是在我们党支部正确领导取得的成绩……”

  我感到,今天是真的遇到一个革命青年,望尘莫及,看看人家的思想境界,听听人家的远大抱负、勇气、奉献精神、谦虚态度,这是我们时代的典型啊!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的落后!可我又觉得她说的这些话,好像在电影、报纸上经常出现……但是,她那真诚的眼神、恳切的语调,说明这些话绝对发自内心。自从我见到她以后,内心暗暗产生的倾慕之心变成了仰慕。这时,她问了我的名字,接着又问:

  “你不是下大田的吧?”

  “下过大田,以后又让我当文教了。”我说。

  “对我的工作感兴趣吗?文教同志?”

  “我非常羡慕你这养鹿、放鹿的工作。”

  “那你今天下午就跟我一起去放鹿吧?”

  “那……真是太好了!”

  这时,杨师傅早已吃完饭,见我俩聊得热烈,便先自离去。于是,我随林丽霞赶着鹿群朝孔雀河走去。没想到的是,她让我和她骑在一匹马上。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被她拉上马背。她笑道:“看来你太缺乏锻炼。”

  我在马背上坐不稳,只好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任凭她一路对我谑笑不止。

  我的心也随之跳荡,心想,原来她也是一个性格开朗热情的姑娘。我们同骑一匹马,这种零距离接触,对一个姑娘来说,只能有一种可能――她不讨厌我。而对我来说,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接触女性,只觉得坐在马上就像是在云雾中飘浮,忘掉了一切的烦恼绝望悲伤,让自己一颗疲惫的心灵轻松地舞蹈着,欢唱着。我觉得自己步入了一片神圣的土地,远离尘嚣,只有绚烂的花海,一望无尽的罗布麻滩,那是罗布麻编织出的梦啊!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两手已经扶住她的腰部。

  她讥讽地说:“你还挺新潮的嘛。”

  我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她不回答,却朗声大笑起来。

  来到了孔雀河边,我们下马坐在一棵卧倒的枯树上,任凭小鹿们去采吃那鲜嫩的罗布麻花。孔雀河依然静静地流着,对岸胡杨林中的鸟儿也停止了鸣叫,只有小鹿们欢跳嬉闹的����声。

  她用柳枝打着河面,问:“有女朋友吗?”

  “惭愧呀,做梦都想呢。”

  “你看我做你的女朋友行吗?”

  “你当然好哇。可是你太先进,我太落后了,怕跟不上你。”

  “你怎么落后了,跟我说说。”

  于是,我便将逃避香港客人采访的事儿说了,不料她顿时变色道:“你这样怎么行呢?我们支边青年必须要跟着党走,处处听党的话,那才会有前途嘛!接受香港客人采访,多宣传我们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先进事迹,有什么不好?难道我们兵团人一手拿镐一手拿枪,把青春和汗水奉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不应该宣传不应该歌颂吗?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我们的家长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希望我们在这广阔的天地锻炼成长,真正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使国家永不变色。我们还要时刻记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不单要解放自己,还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这样才能世界大同。不管我们做什么工作,都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目标!你想一想……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是多么的幸福。我一直都为自己的事业感到自豪。可你呢,真让我失望,要知道,你的行为是政治思想问题!你如果是我的朋友,赶快回去写一份思想检查交给政委,政委会根据你的检查作出决定。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么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我的朋友。”

  好家伙,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和她能有共同语言吗?刚刚萌生的浪漫情怀和美丽梦想,被一阵冰雹砸得粉碎。我只好说:“对,对,你说得对,我这人真的是不可救药了。”

  可想而知,我们以后的尴尬和僵硬的对话,再也没有那种真情的话语。一段难熬的沉默过后,我知趣地向她告别,返回了驻地。

  以后,听说她嫁给了吴场长,再后来听说她得了肝硬化。据知,她临死前还在问……13号那只小鹿吃奶了没有?

  有人说她这辈子够惨的了,可我并不这样想,我认为她是幸福的,为自己的信仰活着,她的精神世界是充实的,尽管她的信仰比较缥缈――她为自己的信仰活着,能说不幸福吗?

  不幸福的是我――我回到连队后,不知何故又遇上搞什么精简机构,说暂时不让我干文教了,让我下大田劳动去。我想,劳动就劳动,我有的是力气,怕什么?

  作者简介

  请见《见证塔里木河》后的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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