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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封上告信

  赵永智

  1970年夏天,气候宜人的贵州高原,正是晴空万里、山花烂漫的时节。茧居在家中的我心里却阴沉沉的:已经20岁了,还要靠在旅社工作的母亲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资养活,分吃她的27斤口粮,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原本在一个培训农民的拖拉机驾驶培训班找到一份做饭的工作,做了20天,那位姓熊的负责人打听到我是返城知青后,吓得赶紧将我辞退,说怕戴上“破坏上山下乡”的帽子。出于对我的好感和同情,他还给了我说好的一个月二十多元的工资。

  1965年初中毕业后,我尽管在学校年年评为三好生,成绩册上全是红色的高分,但毕业了还是进不了高中,原因是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的母亲曾经参加过“一贯道”。我从小就听老师的话,相信当时学校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不用学校动员,率先报名下了乡。老师说今天去农村犹如当年革命青年去延安,开始去时是会遇到一些困难,但最终的结果是都会变成老革命。

  成绩好而进不了学校的同学听到自己可以选择革命道路,一个个无比激动,地区二中一位高中同学还写了血书,表示下乡的决心。9月1日,我们贵州省安顺县(安顺地区机关所在地)六五届的53个知青坐在两辆大卡车上,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歌曲《革命青年志在四方》,集体插队到了一个叫做苏吕堡的生产大队,53个同学按每队3男3女分到九个生产队(有个队少一个)到农村实际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大家才知道是受了欺骗。在农村别说干革命,就连养活自己都不容易,选择的道路根本不可能改变家庭出身,“四清”工作组进村后并没有把知青与贫下中农同等对待,召开贫下中农的会议时根本不让知青参加。1966年12月5日,生产队分了粮食后,不甘心和农民一样被波澜壮阔的运动遗忘的知青们,集体卷起被包……回到安顺城参加文化大革命。在“红海洋”中轰轰烈烈折腾了两年,国家政权倒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的命运却没有丝毫改变,一个个只能陆陆续续返回农村。我因为医院证明患有心脏病,所以才敢留在城里等待“知青办”的处理。六四届、六五届知青中执有医院证明的还有李遂珍、侯泽华等四五个同学,大家经常约起去找“知青办”解决回城问题。“知青办”的王主任总是推三阻四的,大家找了一两年都没有结果。那时候,广东部队485团进驻城里实行军管,这支部队“左”得出奇,甚至两口子为家事吵架,操着浓重广西话的大兵们都要质问双方:“你是什么成分?”两口子中谁的成分好,就支持谁。这形势让我们这些留在城里的知青生活在惶恐之中,因为我们不但成分不好,而且还是没有户口的“黑人”。

  “革命”高潮过后闲下来的“老三届”高、初中生,除了下农村当知青的外,其余的闲在城里无所事事。前不久,体育场召开万人宣判大会,公审了十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说他们组织了一个什么“自由党”,其中枪毙了姓夏、姓肖。

  姓姚的三个人,被判刑的人中有张姓、刘姓两个女生,都长得很漂亮。二人关到“文革”结束后放了出来,至今风姿犹存,都在做生意。这些人在台上昂首挺胸,一副不怕死的样子。这事提醒了很多家长,都把闲得无聊的孩子们关在家中,不准外出。

  我不想再让母亲为我担心,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天上午,我独自在家读同学在“文革”初期从师专图书馆弄出来的《普希金诗选》。当我读到“我的道路是悲凉的,未来像海洋/汹涌激荡,只预示着操劳和悲怆。/然而,朋友,我不愿就这样死去,/我要活,为的是忍受痛苦和思维”,不禁掩卷沉思。就在这时,猛然一阵嘭嘭的拍门声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我赶紧将书藏在煤灶的灰坑里。那时,在中国除了毛泽东著作等几本书外,什么也不准看,搜家时连鲁迅的书也要搜,我的一本《野草》就被搜去了。我惊恐地打开门,居然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面前,他自我介绍说是地区公安处的,叫杨万里。问清楚我的姓名后,他说:“正要找你,我们军管组的王建仁组长要找你谈话。”

  王建仁,地区公安部门的第一把手,只有开重大的公审大会时才露面的那位大领导。他找我一个普通知青会有什么好事?过早去世的父亲在我很小时就教育我: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话已经不灵验了,从小就是父母的乖孩子、学校的好学生的我虽然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但此时心里就很害怕――这是一个可以随意抓人的年代!看到我的忐忑不安,杨同志同情地对我透了底:“你写了一封信给省里的兰政委(当时的贵州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兰亦农将军)兰政委很重视,亲自作了批示,责成我们军管组王组长和你们县革委第一把手安静海主任亲自处理,现在王组长要找你进一步了解情况。”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文革”搞了几年,国家主席被打倒了,各地都建立了新政权――革命委员会,说是取得了“伟大胜利”,而我们老知青的问题不但没有解决,才下去的老三届新知青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学校有一个66届下乡的女生,姓姚,瘦瘦小小的,天生一副营养不良的可怜样。她母亲早死,继母对她不好,伟大领袖号召红卫兵下乡,不用动员她就抢先报了名,早就想离开那个没有温暖的家了。她落户在乡下一个老太太家,老太太家里只有一个快三十岁的傻儿子。老太太给姑娘好吃好喝……要姑娘与她同睡,让姑娘感到了那早已失去的母爱。过了半年后,一天夜里,突然床上的老太太变成了话也说不清楚的傻儿子。姑娘吓得直抖,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事过之后,她痛苦没有亲人能够倾诉,道理没有地方可讲,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是赶场天,眼泪也干了,她拖着两天没进米水的身子,去乡场上买了一瓶剧毒农药,将自己了结在村外阴森森的竹林中。当时让我们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父亲居然没有追究这事,而是草草安葬了事,那神情似乎还感激人家为他卸了一个包袱。这件事,让知青们听了都很寒心,我也是有怒无处发。

  事过不久,也就是1970年的春季,一个要好的68届女知青对我哭诉了她的遭遇:

  一天收工后,精疲力竭的她掉在最后。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两旁的山冷冷阴阴的,走着走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要在这山沟沟里打发,她心绪极为低沉。这时,冷不防一双肮脏的手从后面紧紧抱住少女丰满的胸部,姑娘惊吓得大叫起来……本能地挣脱往后一看,竟是天天安排出工和叫大家读毛主席语录的生产队长。

  在这个小寨子,生产队长是说一不二的人,是掌握知青命运的主子。姑娘又气又怕,连锄头也不要了,哭着跑回寨子。这事也不敢对人说,第二天一早就搭车回城了。

  听说这些事情后,我不由联想到自己的困境:病了别说没钱医,连粮食供应也没有,卖苦力也没地方敢要。前几天几位同学商量着打算赌气挑黄泥到城里大街上去卖(当时最让人瞧不起的活路――老百姓用黄泥拌煤粑)现“革命青年”的丑……但又怕被定为向“红色政权”示威,给抓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日子怎么过?还让人活吗?一时激动,奋笔疾书,给全省的最高统治者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兰亦农将军写了一封上告信。信的内容大致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听了毛主席的话下农村的,可是去了后遇到很多问题没人管,女知青受到欺辱也没地方申诉(列举事实)容忍这些现象是对毛主席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的破坏……

  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极左的“红色恐怖”时代,我怕连累家里和同学,这事没对任何人说起,连底稿也不敢保留,只暗地对受委屈的那个要好的女知青说:“我写了一封上告信,给你出气!”说这话时,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少有的男子汉气概。

  实际上,当时知青在农村造成的一系列政治、经济问题已引起中央关注,甚至有些地方的知青和农民还形成了敌对情绪,我们县还有爱读哲学的新知青成立了“马列主义研究小组”来对照现实(当时传说这也是引起公安部门注意的“反动组织”)我的信,就是在积重难返的知青问题已受到中央重视的时候,送到了兰政委手中。兰政委根据中央关于处理知青问题的精神,很快作了批示,下面各级自然也就不敢怠慢了,于是就有了来人找我去公安处的这件事。

  来到公安处,见到了身材魁梧的王组长――地区专政机关的最高领导。他一脸的严肃相,拿出几张纸在我面前晃了晃:“这是你给兰政委的信?”我抬头一瞄,信的前面加了两页,上面盖满密密麻麻的十多个公章。王组长拿着信看着窗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兰政委很重视,亲自批示了。”接着,他回过身来让我坐下……问起了知青存在的一些问题。

  从公安处出来,我心里很不平静,一场惊虚后才明白过来:这件事情害怕的不应当是我,应该是别人。这别人是谁?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最讨知青们恨的县知青办的王主任,今天应该整治他一下了。于是,大踏步朝着与公安处比邻的县政府大院疾步走去。我用力推开县知青办虚掩的门,矮胖的王主任端着茶,拿着一张报纸,皱着眉头,坐在那张堆满马列和毛泽东著作的办公桌前。他这个人的特点是一看见知青就不耐烦,今天我推门的动作大,更是惹得他满脸不高兴,抬起头来瞪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看他的报纸。

  “喂――”我连称呼也不叫,直接冲着管我们的这个人喊道,“我们因病不能在农村劳动的问题,你解决不解决?知青在农村的困难,你管不管?”

  “你又来闹了,我有本事解决吗?我管得了吗?”像以往的回答一样,这位主任理直气壮,而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

  “那你当这个主任做什么?”我也不甘示弱地大声反驳。

  “又不是你让我当的,你有本事把我撤了!我才不想干呢!”王主任这句话的语气虽然低了一些,但仍然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我尽力压住气,也故意放低了声音:“知青问题多次找你不解决,好了,现在有人过问了……”

  王主任听到这句,抬起头来懒洋洋地看着我,做出一副不屑相信的样子。我盯着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兰――政――委――过――问――了。”

  “什么?”他耳朵动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做出神秘的样子对着他:“省革命委员会兰亦农政委亲自过问了!”说到“省革命委员会”和“兰亦农政委”这两个名称时,我故意提高了声音。见到这位主任仍然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我又放低了声音接着说:“我把我们的问题写了一封信反映给兰政委,兰政委很重视,亲自作了批示,责成公安处和我们县革委的领导处理,刚才公安处的王组长找我进一步了解情况。知青问题,我掌握的当然没有你的多,现在是特地来找你收集些去汇报。”

  “啊!是这么回事,你咋不早说呢?坐下,慢慢说。”一下子,不可一世的王主任变得客气起来,还站起来去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真的给我讲起了确实应该需要上面解决的一些问题。我像模像样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假装认真地记着,仿佛我是上面派来调查情况的人似的。一时间,我和眼前这位主任的位置来了个180度的颠倒――小学一年级当班主席、六年级当少先队大队长、初二当学生会主席的锻炼,让我能够用语言制造气氛,控制氛围。这本事别说是从乡下上来的王主任,就是很多当大官的,也未必具备。

  我怀着沾沾自喜的心情离开知青办回到家后,冷静下来对发生的这件事又从头反思了一遍,想到开始公安来人拍门的情景,确实让人害怕:幸亏兰政委理解知青……是个通情达理的好领导;如果上告信落在一个什么事都要上纲上线的铁石心肠的人手里,先问一声家庭成分,再随便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其后果不堪设想……

  ……1957年因为一句话被打成右派的还少吗?洋洋一大篇上告信都是对现状不满的话,还揪不出问题来?冤死鬼再增加我一个,也不过是九牛多一毛而已。仔细掂量,以后这种事还是不干为妙。我也看到,虽然兰政委和一些领导都重视了反映的问题,但知青的问题并没有多大改观。这事发生后不到一年,我们几个有病的知青被知青办带去会诊复查后,倒是办了回城户口。我知道,自己的上告信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而是全国都在着手解决知青问题了。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写的一封上告信,犹如丢到水中的一块石头,居然还激起了一点涟漪。它,在我刻骨铭心的苦难知青生活中,重重地加上了一笔。

  作者简介

  赵永智,男,1949年生,贵州省安顺市人。1965年9月,初中毕业下乡到贵州省安顺县詹家屯公社苏吕堡大队,1971年招工进厂,后录进政府机关工作。电大毕业……曾兼任电大领导科学基础、企业管理等课教师。1997年根据政策主动申请退休……时任安顺行署外经委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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