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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迟到的鞠躬

  张崇实

  20世纪60年代初,我跨入省城长沙火车站附近的一所初级中学,开始了自己的中学学习生活。

  我清晰地记得教俄语的是一位小个子、面容姣好的女性―文老师。

  文老师您还记得吗?第一堂课在自我介绍后您就开始给我们教字母发音。

  当时,座位紧靠着教室门边的我,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附和着大伙,眼睛却盯着门外,饶有兴趣地望着不远处墙根前一对正在对眼争斗的大红冠子公鸡。

  “张崇实同学,请你发一下‘’好吗?”不知什么时候,您站到了我的座位前……

  第一节课就被老师以这样一种方式给记住了,我感到十分害怕与尴尬,脸一下就红了个透,嗫嚅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卷起舌头,用舌尖轻轻抵着软腭,抬高舌根部位,用力送气……”

  朝外瞥了一眼,您顺手将教室门轻轻地掩上后,笑容可掬地鼓励我:“别紧张,试试看。”

  望着您诚挚而又慈祥的笑容,我轻松下来依次照做,蓦然,感觉舌尖在一股气流的冲击下发出一阵颤动,仿佛有一台小型发动机在口腔中轻轻轰鸣:“嘞……”

  “好,再来一次。”在您鼓励下,我如法炮制,再次用力,舌尖又一次颤动并发出悦耳的声音。课堂上掌声响起一片,我感觉脸有点火辣辣的。

  课后,您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轻柔地对我说:“一般俄语初学者发‘’音时……在前面往往都不自觉地带有一个短短的‘D’音,看来你还是有一定的语言天赋和悟性,只要认真学习,反复练习,终将会有所成就。”没有批评与指责,只有鼓励与开导,您亲切的语气恰似一位老师妈妈。

  由于自小耳濡目染熟练运用方块汉字,对于像蝌蚪和蚯蚓形状、干瘪单调的俄文单词,班上的同学大都提不起兴趣;于是一种“我是中国人,不愿学外文,英雄交白卷,好汉打零分”的奇谈怪论在班级中悄悄地浸淫滋蔓,学习氛围缺乏,学习效果和成绩可想而知。

  对此,老师您并没有愁眉苦脸地对大家横加指责,而是谆谆诱导循序渐进地帮助我们提高学习外语的兴趣:您将字母谱成曲,让33个枯燥乏味的字母伴随优美的韵律鲜活地跳动,美妙的歌声和跳动的音符,将一些毫不相干的字母与声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排列组合成为一个个朗朗上口颇具想象活力的单词和短句;为帮助大家提高口语能力,您将课本内容编排成情景小话剧,分成几组与别的班级举行对抗竞赛,以此增加同学之间相互情感沟通与口语交流的机会。记得当时,我们同学在街头巷尾相遇时还情不自禁地使用表演剧中的对话,不断引来过往行人惊愕不已的目光。就这样,在欢声笑语中,您寓教于乐帮助同学们领悟学习外语的真谛,也使得我们对俄语学习的兴趣直线上升。

  一个滴水成冰的中午,下课铃声响过,同学们都回家了。我打开自带的饭盒,望着冰凉生硬、难以下咽的饭菜正在发愁,您刚好路过教室来到我身边。

  “哦,你在学校吃午饭?”您关切地向我问道。

  当得知我家离学校较远,而不得不带中午饭到学校吃时,您皱了皱眉头:“饭太凉了,吃下去会伤肠胃的。来,到老师那儿去把饭菜热一下,顺便把所学过的知识温习巩固一下。”像是一位妈妈老师,话语是那么的温馨朴实。

  就这样直到来年的春暖花开,您那简洁的宿舍成了我新的温馨家庭和双语对话的第二课堂。正是您的鼓励与帮助,我的俄语成绩和口语能力突飞猛进,每次考试与竞赛都名列前茅,年级中很多熟悉的伙伴都谑称我为“俄语小博士”。

  由于家离学校实在太远,第二学年伊始,我要转学了。在办理转学手续时,您得知这一消息,特地赶来为我送行。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您将两个对于物质特别匮乏的那个年代说来还比较高级的塑料封皮单词本递交到我手中,殷切地叮嘱道……“发扬自己的特长,勤学苦练,持之以恒,以便将来用自己的专长报效国家,服务社会。”当时,我将您的话牢牢地记在心底并暗自立下志向。

  想不到,再一次见面是在不可思议的时间及场合……

  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尽管学习成绩优秀,档案材料里阅卷老师的“可取北京外语学院”的批语上面被赫然盖着“不予录取”的方形小章,宣判了我与升学无缘而只能与大多数成分不好的同学一道被下放到广阔天地中脱胎换骨去洗刷祖辈的原罪。

  1967年,正是极左思潮登峰造极、民主横遭践踏的年月,乾坤颠倒,斯文扫地:

  学生不复上课,工人不复做工,农民不复耕田。像大多数知青一样,我逃难回城……成为一名无所事事的逍遥派。

  一天,百无聊赖的我在街上闲逛,走近曾就读过的那所学校,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一行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打倒修正主义的卫道士、代言人文××”。

  熟悉的名字上被重重地打上了几个血红的叉。这不正是我那昔日的老师吗?回想以往的那段岁月,我的心感到一阵发紧,脚步也沉重了许多。

  蓦然,前面十数米处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我的心又莫可名状地剧烈跳动起来:炎炎烈日下,身着被汗水浸透了的灰色衣装的您,正双手挥动着长扫帚清扫街道旁大字报的残片,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更显瘦弱,大汗淋漓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原本满头略带卷曲的秀发剃成了个“阴阳头”,一块硕大、画着三个大红叉的木牌搁置在街边转角处。

  也许是街上的行人不多,也许是心灵感应,此时,您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显然您也认出了我―一个曾经充满些许期待的学生。

  顿时,我心底油然升腾起一种久别重逢的冲动,立即快步朝前,欲对昔日的老师行礼鞠躬。然而,待走到距您咫尺之遥时,我停住了脚步……或许是因为当时您的处境与我心中的尊师形象相去甚远?或许是我没有达到您所期待的那样,而愧疚于内不敢与您面对?或许是当年的“小博士”如今的“乡下佬”会令您感到失望?或许……太多的或许使尚未成年的落魄少年脆弱的心里无法承载、难以判别……刹那间,我选择了逃避,内心惶惑不安而又默默无语地在您面前低头而过,甚至不敢回头,但分明感受到了一双充满期待而又颇感困惑的、如电的目光长久地射向我渐行渐远的背影。

  岁月递�,寒暑相推。当年那不谙世事的毛头少年现今早已两鬓飞霜。过往成长中的几多喜乐哀怨恰似过眼烟云,唯有那一次邂逅在时常叩问我的心扉。曾几何时,我寻访原来的学校,打算面见亲爱的老师。一来,感谢您曾经的教诲之恩;二来,就那相见不相认的懵懂之举向您致歉。然而,时过境迁,学校早已改换门庭,成为一所旅游中专学校,无人知晓您现在的去处,也无人知晓您现在的状况……寻访中仅仅得知一个震撼人心的往事细节:1968年底在欢送接受再教育的学生即将登上远去的轮船前一刹那,在滚滚人潮的呼喊声和喧嚣嘈杂的锣鼓声中十分清晰地传来了您那独有的与当时环境格格不入的号啕哭声,那哭声是惋惜青春毁灭,还是抗议天道沉沦……

  老师,如果您还健在的话,想早已步入古稀耄耋之年,所幸当年我们师生间各自所经历的遭遇与厄运,如同以往的历史一样早已不再。

  “千里暮山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情。”值此今年教师节即将来临之际,请您接受我―一位学生迟来的道谢与鞠躬,并借此机会衷心祝福普天下所有传道授业解惑、言传身教的老师们健康长寿。

  作者简介

  张崇实,1965年湖南长沙五中初中毕业,同年下乡到湖南省江永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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