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岁的那个夏天之后,苏眉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和嘉齐像最普通的小男生小女生,下班之后携手买菜,而后苏眉把嘉齐推倒在沙发上:“您就像大爷一样坐着就行。”
她去洗菜,把鲜嫩的菜心全部丢进垃圾桶,老梆子反倒留了下来。
她端上简单的饭菜,期待地问嘉齐:“怎么样?”
“不错……不能再错!”
他把口中的菜全吐了出来,一副咸得不能忍的样子。
饭后他会一本正经地考问她:“出个智力题,考考你记忆。一个人养了四只猪,分别叫做wō、wó、wǒ、wò。有一天他去放猪,回来后发现少了一只猪,只剩下wò、wō、wó,请问少的是哪只猪?”
苏眉不假思索地回答:“wǒ。”
嘉齐哈哈大笑:“就知道是你。”
苏眉跳起来追赶他,一不小心撞到桌子角上,发出“嘭”的一声。
第二天,苏眉下班回来,照例在桌子的尖角上绊了一下,但碰撞的感觉和声音和以往不同。
桌子角上包了一块海绵。
房间里一切尖锐凸起的部分,衣架、桌子尖角、椅子,都包着海绵。
若嘉齐熬夜赶设计稿,苏眉一个人在卧房睡到半夜,会抱了凉席和被子过来,说只有嘉齐在身边才睡得安心。他把灯光调暗,在对着苏眉的一侧挂上毛巾挡光,可是两人都做不下去刚才的事了,只有做爱。
之后他继续完成手头的工作,她沉入梦乡。
到天亮,工作结束,他也不想补觉,索性去海边游泳。他们喜欢趴在靠岸的海水中一动不动,假装贝壳,让浪头一波一波把身体推到岸上,再拖回去。
海滩边的树林中有吊床和烤玉米,他们吃了满满一肚子,权做早餐。而后,手挽手走过曲折的小巷回家。
有时苏眉会说:“就算现在死去,我也无憾了。”
嘉齐就用吻去堵她的嘴。
有一个早晨,就在他们拖手慢行时,一只金毛巡回猎犬,叼着一袋奶,从他们身后追赶了上来。
苏眉就称奇,说:“狗也会买牛奶?不知它上厕所时,会不会掀垫圈呢。”
这是在嘲笑嘉齐,大概是因为从高中住校起,少有和女性同住的经验吧,他上厕所经常忘记掀起垫圈。
那狗,却像痴了一般,围着嘉齐转着、嗅着,从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吼声,直到袋子被咬破,牛奶泼洒在地上,才想起自己的使命,离去。
“我在哪里见过它吗?”嘉齐有些恍惚。那种感觉,如同看自己许久之前的日记,白纸黑字记载的某事,心底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相关的记忆。
“走吧。”苏眉说,“狗也有认错人的时候。”
走进小区,步行上楼,走过楼梯拐角处,嘉齐忽然回头。
对面楼道的窗口中,一双熟悉的眼睛一闪而过。那目光,似乎一眼就能把自己看穿了,衣服,皮肤,甚至血肉骨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赤裸的灵魂。
走到第二层,嘉齐回头,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闪过。
嘉齐抛下苏眉,疾步跑上楼。
对面楼道,一个身影慢慢升上来,终于在窗口显出全身,却是一个老妇人,足足八十岁。
没错,是她,卫嘤。
她谎称父亲病危,办了退学手续。接着,她做了件很卑劣的事情:把Ben从医院中偷走,卖了几千块钱。而后,在苏眉居住的那个昂贵的小区租了间房,正对他们的窗口。
我也做了件很卑劣的事:
在苏眉家中,当我的影子拂过,在嘉齐的像册中,他和卫嘤的双人照,卫嘤的身影消失,变成苏眉;一本书的扉页,卫嘤的笔迹消失,改成苏眉的签章;一双毛线手套上,本来织有ying的字样,也化作一弯柳眉。
甚至他的手机振铃,也变成苏眉的歌声。
我们比赛着谁比谁更卑劣,最终我发现胜出的还是她:
有一天,嘉齐加班,苏眉先行回家,迎面墙上贴着的一张纸条让她目瞪口呆:
你爱嘉齐吗?
苏眉撕下纸条,下面还有一张:
你知道该怎么爱他吗?
她拿起电话听筒,准备拨号,却见下面也压了一张:
他喜欢看漂亮女孩子,你不要太在意,也不要一点也不在意;
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球赛,遥控器上又是一张纸条:
他喜欢踢足球,若有比赛,每场都要去看,如果他进了球,3天之内至少提上5遍;
糖果罐上,同样放着一张:
他给你买的东西,不喜欢吃也要装作吃得很香,跟他抢;但是你可以诱惑他喜欢上你的零食;
苏眉忽然咳嗽起来,眼泪从眼角渗出。她伸手拿纸巾,却见纸巾盒上放着切开的洋葱,旁边还是纸条:
偶尔在他面前哭,让他哄,但是不要超过半盒纸巾的量。
……
苏眉向窗外看去,卫嘤瘦弱的身影正在落寞离去。
卫嘤对自己,残忍得已经到了无耻的地步。
我每夜陪她入眠。在梦中她会吮吸自己的手指,假装那是嘉齐的嘴;她的脚向一侧伸出,似在寻找另一个人。两个月后她的灵魂会永远陪伴我。而现在,我愿放弃永生,换一具身体来平息她绝望的呼喊。
如此长,又如此孤寂,这样的生命要来何用?
到黑夜她想他想得没办法;到白天,他在的时候,她会坐在能看见他的地方,裹一条披肩,在披肩的掩盖下为他上弦,身上散发的肃穆气息能让白云驻足,飞鸟停落;他上班的时候,她会把远远而来的每一个人都安上他的面孔,假装看到了他无数次。
有一天,她回到农大游荡,看这个世界是否已把自己遗忘。
教室里,陈剑南正在点名:“吴冰宜,张丽梅,刘助宇,陈家熊,卫嘤……卫嘤……”
她在窗外徘徊,头发斑白,满面皱纹,脊背佝偻,穿一件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运动装,眼睛悲苦地望着教室中的一切。
她是卫嘤,但已经没人认得出她。
下课铃响,人群如潮水一般漫过她。吴冰宜和几个室友快步走来,远远地打起了招呼。
卫嘤期待地望着她,却见她走过自己的身边,走向后面的一个男生。
而经过那个老妇人身边时,吴冰宜却看到了熟悉的东西——胸前垂着的飞机项链。她疑惑地回头,再次回头,但最终还是随同学远去。
从黄昏直到夜晚,卫嘤站在宿舍楼下,如雕像。人们从她身边来往,一对情侣在不远处发出接吻的声音。夜凉如水,她裹紧了外衣。
从下往上看,每个亮着灯的窗口都是一个小舞台,她们在快快乐乐地做着那些琐事:听音乐、上网、晾衣服……
那里曾是她的舞台,而现在,她只是观众。
熄灯时间到,日光灯从一楼往上,逐层熄灭。最后,卫嘤也沉在了黑暗中。
那天唯一让她开心的事情是:林荫道上她看到了“包皮男”,借着微雨,和一个女生合撑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伞,趁机光明正大地靠在一起。包皮男的背淋湿了一大片,女孩丝雨未沾。
卫嘤不禁莞尔:开始找女朋友了,至少证明他手术过的地方没事吧。
给她带来些许快乐的另一件事在几天后发生。
清早,她被细微的抓挠声音惊醒,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宿舍里。吴冰宜养过一只松鼠,尽管在笼子上罩了黑布,但它还是能准确地感知晨光的消息,到五六点的样子就上窜下跳,抓挠栏杆。
卫嘤在半睡眠状态中开门,Ben一头撞了进来,把她扑倒在地,舔她的脸和脖子。
她欣喜若狂,又暗暗觉得对不起那买主。她在心里道了一千次歉,说,就算我借用Ben几天好了,我会在遗嘱里注明,把它还给你的。
嘉齐在见到卫嘤的那天夜晚做了一个梦,被我看到了。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因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那电影里有他的后半段人生。等到了影院,守门人却告诉他——演出已开始二十分钟,不能再进场了。他苦苦哀求,继而威胁——又不是高考,凭什么就不能进了。
守门人被缠得没办法,就指着门上的一个小气窗说:“你要是能从那里爬进去,我就认了。”
翻就翻吧。
进去之后,落脚处却是一片温暖、幽蓝的湖水。趟着湖水前行,水流把他引到一个房间,推开门,里面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布衣橱而已。主人不在,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主人的老友。他随意翻看着桌上的东西:闹钟、一个30多岁女人的照片,眉目温婉。衣橱里,挂着几件童子军风格的衣服。
可是,等等,这是什么?
一本扉页上写有嘉齐名字的书。
手机里的一段录影,他在街上大声喊:我爱你我爱你。
随即,是一个女孩清脆的笑声……
他醒了,如同宿醉一般难受,那种明知道自己掏心掏肺说了很多话,却记不得的感觉。
我悲哀地发现,爱的记忆根本不可能消除。
爱有心灵感应。那个房间,根本就是卫嘤现在住的房子,尽管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我的一个天使朋友干过这样的事:他守候的一个老人曾经戏言,平生憾事就是金庸小说只有十四部,且作者已封笔。于是,每年他都把老人阅读金庸的记忆全部清空一次,因此,老人每年读金庸都有若如初见的惊喜。
而忘记一个人怎能这样容易?你只能清除掉大脑中的记忆,而那些留在皮肤上和血液里的呢?现在的嘉齐就是一瓶巨型可乐,稍一摇晃,溶解在身心的,对卫嘤的爱全部冒着泡浮上来了。
几天后,苏眉的生日到了。
她心知必有惊喜在家等着自己,打开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手机响,跳出一条短信:
拉开书桌第一个抽屉。
她依言而行,找到一张“藏宝图”,上面横七竖八地画着一些图案,写着:
欧阳峰撤回白驼山前,把一批宝藏埋在了此地。想成为百万富婆和武林高手吗?Let’s go!
她在床底下搜出一盒曲奇,从一堆书的中间拿到巧克力,在笔筒里翻出口红。最后,打开衣橱,嘉齐藏在里面,身上缠着包装彩带,假装自己是最贵重的礼品。
苏眉开心地吃巧克力,同样款式的,一块塞到自己嘴里,一块填进嘉齐嘴里。
嘉齐说:“你自己吃吧,大不了下次我再买一盒送你你好回赠给我。”
可这话为何如此熟悉?嘉齐神情一僵,似乎想起来什么。
苏眉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放下:
“以前,你就是这样给她过生日的,是吧?”
嘉齐犹豫了一下:“她是谁?”
苏眉的眼泪缓缓流下:“你越掩饰,越让我觉得虚伪。”
嘉齐仍在茫然中——真有一个她吗?
等苏眉平静,他们还是出去吃饭了,嘉齐选择了那个小巷里的西餐厅。他们坐在靠窗的位子,那是他和卫嘤曾坐过的地方,窗外是海。
曾经招待过他和卫嘤的侍者递来餐牌。
“我好像吃过一种冰激凌,叫什么什么me。”
侍者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Remember me,先生。”
苏眉神色一变:“什么口味?”
侍者答:“蓝莓、抹茶、柠檬。很酸,还有点苦。不过回味的时候带着清甜。”
嘉齐毫无觉察,仍在认真研究着餐牌:“那就来一份吧。再来条鱼好不好?”
苏眉的脸色已经变了:“刺太多。”
“黑胡椒牛排?”
“当心疯牛病。”
“串烧鸡翼?”
“有禽流感。”
“桑拿肚条?”
“现在还有谁吃猪身上的东西啊?”
“蔬菜沙拉?”
“外面做的青菜都不干净。”
嘉齐合上餐牌:“我看点一道鸡蛋炒鸭蛋好了。”
“有这种菜?”
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就是混蛋的意思。”
苏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眼泪下来了:“你骂我。”
“我开玩笑啊!拜托你有点承受能力好不好?”
“从小没人爱我,我只不过想从你这里得到多一点爱,可你连一点耐心都不给我……”
周围的人纷纷回头看他们,嘉齐掏出纸巾来安慰她,手指带出一枚一毛硬币,在桌子上滚动。
硬币破旧,有红色蜡笔涂过的痕迹。嘉齐久久凝望着它。
苏眉跑了。
当嘉齐回到家,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姿势僵硬。电视开着,但两人谁也没看。
嘉齐抱住她,吻她的耳朵,低声说:“我们签个合同好不好?生气不准超过……二十分钟,谁违规了,谁就要选一个人多的地方,高喊三声‘我爱你’。”
“可是这次错的是你。”
“我喊还不行?”
“什么叫你喊还不行?明明是你错,你还假装……”
嘉齐松开手,一时间只想逃离这个房间。好在有电视可供他转移视线。
一则新闻吸引了他。
画面上出现了嘉齐和卫嘤曾多次约会的林间空地,和那个白色的秋千架。
“市政府将投资两千万,对铁路沿线进行整改,届时,这里将成为繁华商业区……”
嘉齐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拨开墙上的青藤,那片空地已面目全非,大树被伐倒,秋千架被拆掉,只留一段绳子。
远远传来狗吠声,渐渐远去。
嘉齐快步走过去。
地上,不知什么东西反射着月光。嘉齐捡起来,是一串项链,下面吊着一架飞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听得到他内心的声音: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到底在找什么?
没有回答。远处传来一声汽笛。
他在暗暗祈祷:如果来的车是单数,我就能找到答案……
灯光晃动在铁轨上,一个孤零零的火车头出现。嘉齐正待高兴,后面,又拖来了一节车厢。
而那个被拆下来的秋千架,如今就安放在卫嘤的阳台上。
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对于Ben来说,是旧主人;对于卫嘤来说,是和嘉齐在一起的日子。
她们紧靠着,坐在上面。
那个夜晚嘉齐和卫嘤做了相同的梦。嘉齐梦见自己背着猎枪,站在森林中。他想打猎,可刚进入森林,雀鸟便腾空飞起,报告他的行踪。它们腾起的队形奇特,仿佛一个迂回曲折的迷宫。
他转来转去,却什么也没打到。眼看天色将晚,准备回家时,却看到一个穿格子衣服的小姑娘,涕泪涟涟地找他:
“我的恋人不要我了,把我带到森林里,一转身就走开了。第一次他不要我,我沿路撒了白色小石子,又找回到他那里了;这一次,没有石头了,我就丢白面包皮,可是全部被雀鸟吃光了。你说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鸟都飞走了,你回不到家了。”
女孩就哀哭着向森林深处退去。他继续前行,可是女孩从另一个方向又堵住了他:“你说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这样重复来重复去,女孩问了他足足有十几次,眼看着月亮已高悬在天空,树影婆娑,再拖下去连他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不禁烦躁起来:“我说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老是黏着我干什么?”
女孩就哀哭着离去,随即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
在相距不到百米的地方,卫嘤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是童话里的小拇指,被恋人抛弃在森林里,沿路洒下的白面包屑全部被雀鸟吃光。这时,一个好心肠的仙女告诉她:“你去问那个猎人,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如果他说能,你马上就能和你的恋人在一起;如果他说不能,你就一次又一次地问他,直到他说能为止。”
她问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那么决绝地拒绝她。
他们同时醒来,同时走到相对的阳台上,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遥遥地打了个招呼。
夜凉如水,卫嘤想,一尾鱼能否感知到另一尾鱼的体温?
他们凝望着,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苏眉醒来,喊嘉齐的名字。嘉齐回到房间,吻了一下苏眉的眼睛,掩饰道:“听说后半夜有月全食。”
再抬头时,对面的老妇人已经不见了。
这就是初恋,如同一个顽固的,尖叫着不肯死去的幽灵。之后无论有多少次恋爱,无非是对它的重复,或者故意的反拨。
因为初恋是在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