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爱情的不是天使。上帝亲自掷骰子,安排人间的命运。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忽然抢过卫嘤手中的包,撒腿就跑。
卫嘤向少年追去。少年边跑边把钱包和手机掏出来,转过一个拐角,顺手把包丢到一旁。包口打开,露出一袋开心果、两只泡泡糖,还有,那只 闹钟。
闹钟沿着略有坡度的地面滚动起来。
当嘉齐手握两只甜筒匆匆走来,闹钟就在他的身后滚过,停在一片草丛中。
他和卫嘤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却隔着重重树篱,互不能见。
卫嘤在相邻的小道上急追几步,把少年扑倒:“拿出来?”
那少年是天才的演员,大哭:“姐,别打我,我再也不去网吧打游戏了。”
人群围了上来,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妇女义正词严地教训卫嘤:“对待青少年常犯的错误,要以教育为主,怎么能动不动就体罚呢?”
卫嘤不知所措,少年趁机溜走。
嘉齐拿着甜筒走回长队时,刚才等待的地方,是几个陌生的面孔。一个小女孩看着他手中的甜筒,不停地舔嘴唇。
奶油冰山即将融化,嘉齐顺手递给小女孩。他拨打卫嘤的电话,随即听到语音提示:“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只以为卫嘤在策划新的搞怪,却不知道她在找他,找他的生命。
她正在游乐园的派出所内,办公桌对面,一个老警察有一笔没一笔地做笔录。
“留个电话吧,找到了我们会通知你的。”
“希望大不大?”
“你说呢。”
她无奈地出了门,垂头坐在台阶上,甚至没有勇气回去找嘉齐。
老警察出来,拿着一个超级古老的马蹄钟:“明天上课怕迟到的话,拿这个用吧。”
卫嘤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摇摇头,慢慢离去。
警察在后面喊住她:“哎,你到厕所、垃圾桶里找找看。小偷拿完值钱的东西,经常顺手把包丢到那儿。”
她在垃圾桶中翻找。
一个小孩喝完可乐,同情地把手中的空瓶子放在她脚下。
旁边,一个正宗的拾垃圾大妈皱着眉看她。
女厕,她捏着鼻子翻找,垃圾丢了一地,过往的女士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过去。
她甚至脸上蒙块头巾,“嘭”的一声推开了男厕的门。
“打劫,不准回头。”
小便兜前的几个男士,一个条件反射般举起手,一个吓得一转身,这次被尿了一裤子的不是她,是旁边的男士。
卫嘤抱起垃圾桶,冲出去。
嘉齐仍排在长队中,东张西望地寻找卫嘤。轮到他时,他便让后面的人先上。他让了一个人又一个人,直到发现下一个是苏眉。
只有我知道,其实苏眉一直在他们左右。
海盗船上,她在他们前面三排;
旋转木马上,她就在另一侧,神情忧郁,与其说是玩乐,不如说是伤怀。
他们两拨人,沉浸在各自的小宇宙内,相隔数米,却互不能见。直到木马渐停,嘉齐蹲下来,让卫嘤直接从木马跨坐到他的脖子上。
当嘉齐站起来,卫嘤忽然发现自己在离地一人多高的位置,连连尖叫。
苏眉终于注意到他们,她的目光讶异而羡慕。
此时嘉齐兴奋地喊苏眉的名字:“别装不认识我好不好,你可以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不能否认,我是你救过的病人中长得最帅的一个。”
苏眉目瞪口呆。
嘉齐丧气:“伤自尊了。还真不认得。”
“我认得你,在电视台晕倒的那一个。不过你刚才那么说话……我不太习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嘉齐笑了起来:“你那位呢?买饮料去了?”
“我一个人。”
这次轮到嘉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一时有点尴尬。后面的人催促他们:“走不走啊。”
嘉齐对苏眉挥了挥手:“你玩吧,我去找人。”
离地面三米多高的地方,高空自行车的轨道蜿蜒延伸。苏眉独自骑车而行,我能听得见,一阵孩童的笑声在她耳边回响。
“咯噔”一声,笑声戛然而止。苏眉的自行车卡在了轨道上。她踹了踹脚蹬,车轮纹丝不动。
后面的工作人员发现险情,急忙关闭闸门,阻止游客进入。
嘉齐正在向外走去,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嘉齐向人群涌向的地方看去,只见苏眉恐惧地挣扎在自行车上。脚上穿的一双坡跟凉鞋,有一只沿着脚面拖下来,她勾了勾脚尖,没勾住。凉鞋落到地面上。
嘉齐向高空自行车跑去。工作人员阻拦着游客:“救援马上就来……”
自行车上的苏眉脸色煞白,嘉齐向苏眉喊话:“你踹它两脚,说不定是卡住了。我经常这样修电脑的。”
苏眉依言而行,结果光着的那只脚被划伤,一滴血落到嘉齐脸上。嘉齐后悔地打了自己一下。
苏眉又用穿鞋的脚去踹,结果失去了平衡,自行车向一侧歪倒,她惊险地挂在上面。围观的人群惊呼。嘉齐又打了自己一下。
嘉齐抓住轨道下面的支架,向上攀去。
“你干什么?不用管我。”
“没事,我是攀岩高手。”
此时,他的动作却突然凝滞了一下。手指松开,几乎滑下去。苏眉下意识地捂嘴巴,身体再次失去平衡,自行车又歪了一点。
嘉齐清醒过来,终于摇摇晃晃地爬上了轨道,面对着苏眉。
上帝是个蹩脚的编剧,相信我,即便猜不出结局,我也能猜出这个桥断的目的。我在树枝上行走,四处寻找卫嘤。此时夜色已浓,游客汇集在水池前,等待水幕电影上演。
飞越一棵木棉时,我终于在枝叶间看到她,蹲在一堆从垃圾桶中倒出来的废纸中间,拿根树枝翻找着。
没有闹钟。她颓唐地坐在地上。
一个戴红袖章的保洁人员出现,恶狠狠地瞪着卫嘤。
嘉齐半跪在轨道上,脱下了自己的鞋。他的动作相当迟缓,经常有令人心焦的停滞。他脱下苏眉的凉拖,丢了下去,把自己的运动鞋为她换上,仔细地打了个别致的蝴蝶结。
苏眉轻轻抽泣。
“嫌我的鞋臭也不至于这样啊。”
苏眉哭得更凶。
嘉齐为苏眉换好另一只鞋:“我抱你下来,别怕。”
苏眉软软地伏在嘉齐身上。
“勾住我脖子。”
苏眉顺从地勾住他的脖子,手指在嘉齐脖子后面交叉。嘉齐的瞳孔有一瞬间变得灰白,他似在忍受昏眩的袭击,但最终一用力,把苏眉从自行车上抱了下来。
两人并肩坐在轨道上。
此时我看到了苏眉的手,紧紧抓住轨道,上面伤痕累累。
我握住她的手,有的伤痕让我如被火灼;有的,像是被锋利的刀片“倏”地划开,一开始并不觉得疼,只觉冰凉,待血流出,痛才是一只恶毒的虫子,狠狠地咬上一口;还有的,像是年深日久,以牙齿慢慢啃出……
她的手指如同疼痛博物馆,我不敢久留,唯恐承受不住乃至发狂。更不敢想象,究竟事故、意外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发生,造就这样的手。
在人间游荡时,我另有一个隐秘的爱好,就是藏身婴儿床边,听母亲讲睡前故事,假装自己还有人爱。
有个母亲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秋天到了,小熊拼命吃东西,为了长膘,好应付漫长的冬眠期。
妈妈教它,吃不完的葡萄,揉碎了涂在手掌心;从嘴角流下来的蜂蜜,用掌心抹一抹,让那味道覆在葡萄上……
这样,小熊一觉睡了三个月。朦胧中将要饿醒,就舔舔手掌,嗯,这是葡萄,这是蜂蜜。于是,它的梦中始终有柔软的阳光、野蜂飞舞的山坡。
苏眉可是那小熊?拥有这样舔一舔,就唤起回忆的十指?
只是她的手指只收藏痛苦。
我约略猜出上帝的用意:从一个孩子的手中夺去糖,去安抚另一个哭闹不休的小孩——
只因她什么都没有?
那个就要被夺去糖的孩子一无所知,就在几百米外,在保洁员的监督下,拿着扫把划去落叶。
这个南方的城市四季常绿,叶子不落在秋天,而是春天。
她扫去的叶子依然青绿,只是绿了整整一年,疲态尽显。
还是回到那个高空轨道上。
嘉齐和苏眉并肩坐着,他的手轻轻揽在她背后,似一个靠椅。
嘉齐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因为……我是个出了名的扫帚星。有天我出门,刚说了句‘阳光明媚哦’,你猜怎么着,日食了。刚才我也就是在心里称赞了一句‘这破车子’,结果,它就出故障了。”
嘉齐的头猛地向下一沉,像是犯了瞌睡。
“喂喂,你怎么睡着了?”
他惊醒:“睡着了?你说谁呢!”
“那我刚才说什么了?”
嘉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转换话题:“还疼不疼?我是说你的脚。”
“什么叫疼?”
“上帝啊,我怎么今天总是被人考生物?先是什么叫变态,现在又冒出一个‘疼’。”
苏眉沉默了一会儿:“有种病叫做‘痛觉缺失症’,无论是体表还是内脏的病变,都不会感觉到任何疼痛。”
“还有这么牛的病?怎么不让我得上?小时候我最怕打针了,叫起来能把整栋楼的人吓跑。”
“得了你就知道了,很危险。小时候,谁都知道火不能碰,因为被烧了会痛,我不知道,看到手上起了泡,还觉得很好玩。”
“怎么得的?”
“从医学上来讲,应当是体内分泌的一种名叫内啡素的激素过多引起的。”
嘉齐的身体忽然向后一仰,像是瞌睡时的自然反应,瞳孔再次变成奇异的灰白色。
苏眉拉住他:“你心动过缓。”
嘉齐清醒过来:“运动员都这样。”
“但不会慢到每分钟三十下。”
“你怎么知道?”
“我感觉得到。”
她感觉得到,当然。因为她就在他怀中。
我也能听得到,我能听得到天上地下、说出和说不出的所有声音。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缓慢,几乎停滞。
忽然,‘咯吱咯吱’的上弦声响起。
心跳声开始有力。
我看到重重树篱后的卫嘤,扔下扫帚,从草丛中翻出一个沾满泥巴,看不清本来面目的闹钟。
警笛声远远传来,一辆消防车疾驰而来。人群自动分开,卫嘤被推搡着,身不由已。她看到消防车驶到高空轨道下,苏眉和嘉齐在万众瞩目之下乘消防长臂落下。她试图挤进去,但无能为力,只是透过攒动的人头看到嘉齐英雄凯旋一般向人群挥手,看到他甚至友好地拥抱了苏眉一下。
她不知道刚才嘉齐究竟经历了什么,是荣耀,是冒险,还是生死攸关,只知道,当他需要分享时,她又一次没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