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说呢?
现在他们正在爱的甜蜜期,每对恋人都以为自己的爱独一无二,可那些节目的确无甚新意,在大庭广众上演时还要忍受别人的白眼。
像一般的恋人一样,热恋期最大的节目就是过生日。其实这一天和其他日子又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借机查验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
卫嘤生日之前两周,就用了种种方式暗示嘉齐。
“前两天是吴冰宜生日,她的一个追求者向她求婚来着。”
“到结婚年龄了吗?”
“不管到没到,人家表明的是一种决心嘛。就跟玩游戏一样,不认真就不好玩,谈恋爱,多少也得有点游戏精神嘛。”
“可是太认真也容易伤感情。”
“你别打岔。那家伙在我们楼下草坪上点了二十一支蜡烛,摆成一个心型,高唱生日快乐歌。”
“结果呢?”
“结果……宿管大妈用一盆水把蜡烛全浇了,接着进行防火安全教育,足足半小时。之后让他留下学生证,上报学生处了。”
嘉齐哈哈大笑:“本来挺没创意的举动,还好有了个挺有创意的结局。以前我给人家当恋爱顾问,出过一个巨馊无比的主意。那哥们喜欢的女生和他住对楼,我就让他买了三箱方便面,一个宿舍发一包,让他们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按要求开灯熄灯。这样,从女生楼看过去,整个男生楼就闪着I O U的图案。求婚词是这样的:××,嫁给我吧,如果同意,请举双手;如果不同意,请举双脚,同时保持站立的姿势。”
“这么拽?追上了没?”
“成了。不过三个月后就分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那女孩过不惯平淡的日子了。吃饭俗套,送花没创意,有一次约会那女孩迟到半小时,人家等不及,先走了,她就开始大哭——‘你不爱我了’。”
“还不是被你们惯出来的。”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拿定主意了:绝对不惯你!”
卫嘤若有所思:“怪不得呢,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说话怪怪的,有陷阱,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嘉齐说:“要是我向你求婚,那就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演习一下。”
“让我……合法地那个你吧。”
我看见喜悦的小火花一朵朵在卫嘤心窝处绽放,她说:“真的吗?你对我有想法?你不嫌我平胸?真的不嫌?听说吃木瓜可以丰胸,我每天吃一个,等你那个我的时候,应该也有鸡蛋大小了吧。”
嘉齐落荒而逃。
可嘉齐还是把卫嘤的生日搞砸了。
最初一切顺利,他买了很多零食,诸如巧克力、曲奇之类的,事先买通吴冰宜,让她藏在宿舍的角角落落里,又郑重其事地画了一张“藏宝图”,让卫嘤按图索“食”。
等卫嘤找齐所有的零食,嘉齐敲门进来,身上缠着彩带,假装自己是最贵重的礼品。
他教卫嘤吃东西:把鸡米花放到左手掌心,右手猛击左手手腕,鸡米花弹起来,落入口中。卫嘤学样,鸡米花却飞到地上。
嘉齐故作痛心疾首:“浪费啊!”
“才几颗米你就心疼,小气鬼!大不了你再买一盒我好赔你!”
“没天理啊!吃吧吃吧,等你肥到120斤我就退货。”
“1年包退。过期了。”
嘉齐坏笑着看着她吃东西:“吃饱了吗?”
卫嘤含混不清地应答着。
嘉齐说:“那我们去吃大餐吧。”
“啊?”
吴冰宜拍下了她郁闷的表情,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是她们宿舍的笑柄。
问题出在他的礼物上。
很安静的餐厅里,卫嘤把礼品盒一层一层打开。在柔软的、闲着光泽的丝绒中间,躺着一条项链,下面坠着的是架飞机。
嘉齐说:“一天到晚见你脖子上挂着只闹钟,不嫌累啊,飞机都比它轻。”
卫嘤的脸当即变绿了:“你是不是说我的胸部是飞机场?”
她的声音很响,整个餐厅的人都在看他们,旁边一个丰满的女孩‘扑哧’一声笑出来。
卫嘤气急败坏:“笑什么笑?别以为胸大就是美,早晚有一天垂成布袋奶!”
女孩哭了起来。
那场生日大餐以嘉齐赔付女孩全部饭钱了事。
之后他们郁闷地往回走,中间刻意地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路灯下两人的影子一会‘长一会’短。
快到宿舍楼时,卫嘤忽然抓住嘉齐的手:“我也还你一件礼物吧。”
嘉齐说:“还吧,我有心理承受能力。你可以送我一包口香糖,借机嘲笑我有口臭;或送一面镜子,让我照照自己什么模样;最好送我五磅蛋糕,说明我实在没面目活在人间,最好服蛋糕自尽,一份蛋糕,就容纳了甜死撑死腻死三种死法。”
“啊——呸!我想送你一个约定。从现在起,我们赌气,时间不能超过2分钟。”
嘉齐喜出望外:“太好了!我最怕那些女孩子,莫名其妙地生气,一连两三天不说话,让你猜不出来她的心思。非要等你摇尾乞怜,她才告诉你:答案就是你上次吃饭时暗示她该减肥了。潜台词就是:下次再敢这样,看我整不死你小样的!”
“哪些女孩呀?”
“嘿嘿,别人的女孩。”
“谁要是赌气超过了两分钟,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喊‘卫嘤卫嘤我爱你’!”
“成交。”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赖!”
之后,卫嘤一脸坏笑地看着嘉齐:“喊吧,这次你赌气肯定超过两分钟了,二十个两分钟都有了。”
“啊?”
他还是喊了。
我站在树顶上看着他们,不知为何,倍感伤感。我用翅膀裹住自己,在夜风中坐下。小时候就是这样,当一些幸福的顶点来临,比如说六岁那年,一家人同去北极,在极光中冲浪,我会突然害怕。
太美了,我愿那一刻停留,但深知它不能长久。
不久后,父亲就走了。
自此我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幸福不耐受。
在这四月的天气里,一只萤火虫犹犹豫豫地飞来,淡蓝色的光一明一灭,向草地中隐去了。
没来由地替它担心:孵出来这么早,能找到伴吗?即便找到,万一人家闪的是黄光或绿光,不同的光色又不能相恋结合,又该怎么办?更何况,才四月,有多少场倒春寒在等着它呢。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我试验过几十对恋人,拿到闹钟后,多则半个月,少则一两天,必然会因此而爆发一场大的冲突。他们算是长的,一个月。
起因是阿宁的脑子被狗咬了(嘉齐语),一定要参加一个类似“残酷一叮”的选秀节目,定要拉嘉齐和卫嘤助阵。卫嘤索性又叫上吴冰宜,略有撮合两人之意。
到了节目录制现场,卫嘤便发现带着吴冰宜绝对是个错误——她对阿宁似乎完全不来电,偏巧阿宁只觉得她深合己意,又因为紧张,便拼命地讲话,冰宜就不停地把话题往卫嘤身上引。
当然,能够引起大家兴趣的话题,都是有点变态的。
“你知不知道卫嘤今天出了多大的丑?”
嘉齐:“快说。”
卫嘤:“嘘,回去我送你雪吻巧克力。”
嘉齐:“说来听听嘛!她的巧克力都是我买的。”
卫嘤打岔:“你看现在台上那个选手,怎么只会两个动作?一会左手侧平举,一会右手侧平举,一会双手侧平举。”
阿宁说:“三个。”
卫嘤:“什么?”
阿宁:“我是说你不会数数,明明是三个动作。”
冰宜:“嘉齐你给两盒巧克力我就说。”
卫嘤:“那我不如自己说了。今天下午我在食堂门口遇到了‘包皮男’,就是那个跟我在同一位医生的刀下割零件的男生。悔不该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下体看了一分钟,看到他脸红,然后冒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那包皮,割干净了没有?会不会又长了出来,跟我的粉瘤一样?”
卫嘤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向嘉齐伸出手:“巧克力,两盒。”
阿宁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正赶上那个“双手侧平举”的歌手被“叮”了下来,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卫嘤敲他:“喂,我笑是自嘲,你笑就太不厚道了。”
嘉齐却似充耳不闻,有痒无处抓的样子,在椅子上蹭来蹭去。
“你养虱子了?”冰宜说。
他不说话。痒和痛一样,谁都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来临的那一刻,它无法被分享。但好在,它过去后,也无法回忆。
嘉齐终于恢复平静。他们开始专心看比赛,只当刚才是他的耍宝。
此时又有一个人上场,大屏幕上显示她的名字是苏眉,二十三岁。一时间,几个人,连同卫嘤,都张大了嘴巴盯着台上。
若真有“美女”这种生物,无疑,苏眉就是其中之一。偏巧她的打扮,似是不知道自己身体已然发育成熟,鲜艳欲滴,却有一只巨手,在她身上止住了时间的轮——她的衣着仍停留在童年时期,却又不是如今满大街的“洛丽塔”打扮,而是十几年前流行的那种简简单单的童花头与背带裙。
卫嘤与阿宁丧失了所有的感叹词,只说:“我靠。”
嘉齐却猛然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卫嘤伸手拉他,低声说:“别这么极品。”
如果她看他一眼,看到了他缩成一团,仿佛忍受着巨大痛苦的样子,也许事情会有所改变,然而她没有。
不,不。注定的命运没法修改,某件事的发生顶多提早或延迟。我说过,一段爱有一段爱的命运,人力无法改变。
台上的女孩一发声,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唉”了一声。音色很亮,宛若童声,但明显中气不足,严重跑调。若能进入前五十应当纯属美貌开道,走不下去的。
阿宁叹息:“偶像派!偶像派!”
“咚”的一声,嘉齐翻倒在地。
在那一瞬间卫嘤忽然感到嘉齐正在离她远去,就像死亡天使在空中盘旋的那个下午,他如大鸟般自空中坠落,他们的距离不是几十米,而是,两个世界。
他的瞳孔中再度映出卫嘤在悬崖上的身影,呈现出奇异的薄雾蓟色。
卫嘤摇晃着吴冰宜:“闹钟!闹钟!你记不记得我把闹钟放到哪里了?”
冰宜惊异地看着她:“关闹钟什么事?你从火星来的?”
“扶着他!”卫嘤忽然把嘉齐往阿宁的怀中一塞,向场外跑去。人越挤越多,她拿起一瓶饮料,向两侧泼洒着,人们很快闪开一条道。
而在舞台上,那个叫苏眉的女孩也在向嘉齐靠近,只不过,她用的是另一种办法。
“我是护士。”她宣称。
很快就有保安开出道,送她到嘉齐身边。
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
那只闹钟在Ben那里。
那天上午,卫嘤和冰宜照旧在宠物医院实习,第一例病号是只被夹断了尾巴的猫。猫主仍是在校生的样子,卫嘤和冰宜为猫作处理时,她一直絮絮叨叨地说:
“我只是不想让它出门,被宿管发现就麻烦了。我以为能赶在它跑出去之前把门关上,谁想到就正好夹住它的尾巴呢?我打了几个电话到报纸上登广告的那些宠物医院,都说做断尾手术要几百块。想来想去还是到你们这里……”
“伤的只是尾巴尖,消消毒就行了,猫的自愈能力很强的。”冰宜说。
擦酒精时,猫咪吃痛,尖利的爪子勾住闹钟的粉红色毛线外套。
陈剑南进来,看到卫嘤不时把那只硕大的闹钟从胸前移到背后,便笑:“现在的手表也不是好贵哦,怎么背个闹钟出门?”
“时尚的事情,你不懂哦。”卫嘤模仿他的语气。
陈剑南递过来一只貌似地摊货的电子表:“用我这个好了。”
卫嘤无奈,任由他把闹钟摘走,再三叮嘱:“千万给我收好啊。”
陈剑南拿着闹钟走进办公室,而在病房,那个女生认真地问:“毛毛不会恨我吧?”
卫嘤反问:“如果最终还是被宿管发现了,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在网上发个帖子,挑户好人家,送它走吧。”
“养宠物也和谈恋爱差不多,如果不能做到不弃不离,最好就不要开始。”
冰宜见那女生脸色一变,急忙打圆场:“这年头谈恋爱谁又想着要过一辈子了。卫嘤你可是脑子进水了?”
她只有噤声。
只要接过那闹钟,就意味着一生的爱,这是多么恐怖的承诺。
而此时,在“住院部”的宠物宿舍里,Ben 正跟着拿着闹钟前来查房的陈剑南走,低吠不止。在陈剑南不注意的时候,粉红色外套已被Ben扯下。Ben撕咬着,看上去惊心动魄,像是在撕咬一个小女孩的外套。我看到它的身体里充满红色的愤怒。
它恨那闹钟。它应当恨。
它曾看到原主人的生命如彩虹,从体内一丝丝抽出,注入闹钟里,又被发散到不知名的地方。就像传说中的那种死法:用真空虹吸管一点点把体内的血抽干,只要不看那管子,就不会觉得痛,甚至不会恐慌,只是倦怠突然就上来了,像被抽干水的河床,里面的鱼无力跳动,人一下子就睡去了,不会醒来。
但同时,它又恋着这闹钟,如同恋着树林中的长椅,只因上面残留着主人的气味。
陈剑南开始对Ben好奇起来:这只狗的性格太四平八稳了,突然的惊吓、怪异的陌生人都不会使它抓狂,本来是做导盲犬,或者帮助自闭症患儿康复的宠物医师的好苗子,可为何会对闹钟反应激烈呢?
他把闹钟藏到了抽屉里。
下班时间到,人们匆匆离去。他想的是答应过孩子带他去看《蜘蛛侠》的首映,卫口嘤她们想的是一次四人约会,没人记得该把Ben关进笼子里。
所以,它很轻易地找到了闹钟,把它如同孩子一般藏在肚皮下面,舔遍全身;把它当作猎物一般滚开来,再扑过去……当它玩得厌倦时,闹钟正卡在一只香猪的笼子与墙壁的缝隙中,指针将停。
这个故事最让人心碎的部分在一小时后到来。当卫嘤押着出租车司机,连闯红灯回到学校、翻遍宠物医院找寻闹钟、上满弦、又因花光了最后一分钱而一路狂奔到医院时,她看到的是——
病床上的嘉齐冷汗涔涔。
一只白皙细长的手为他擦汗。嘉齐忽然紧紧抓住它:
“别走,我发誓,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少一天就不得好死。”
那只手抽搐了一下,顺从地由他握着。
他们被开门声惊醒,那一刻两人的表情,仿佛一个母子一体、对抗世界的小宇宙被打破。嘉齐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温婉清秀的脸——是苏眉不是卫嘤。
他下意识松开手,苏眉的手已被他抓出条条红色斑痕。
苏眉低下头,避开卫嘤的目光。她旁若无人地抓着嘉齐的手,拔下输液针头后,还轻轻吹了几下,仿佛对待小孩。
“别动。”她说。
嘉齐和卫嘤沉默无语地走出来,苏眉没有动,她说自己原本就是这间医院的急诊科护士。
他们走过走廊,一路沉默着。灯光昏黄,让人感觉如在梦中。两边打着点滴的病人怪异地看着他们,目光围剿过来,如松泪溺毙两只尚在挣扎的昆虫。她感到空气越来越硬,即将石化。
走到黑暗的楼梯间,嘉齐沉重地跺一下脚,声控灯随之亮起。卫嘤抖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灯光刺激了。
“阿宁和冰宜呢?”卫嘤说。她期待语言是溶剂,能溶出一个小孔供呼吸。
“阿宁送我过来,结果错过了比赛。后来电视台那边又打来电话,说可以补录,我就让吴冰宜陪他过去了。”
“噢。”
突然地,他说:“你不知道刚才我多需要你,你却不在我身边。”
我看到了卫嘤心脏破碎的全过程,像一只古瓷花瓶,从高处自行跌下,再难拼合。那种可怕的破碎声连续几个月折磨着我的耳朵和心脏。
几分钟后,卫嘤努力把那些碎片捡起,拼出一个心脏的形状。
她强笑着:“别忘了我们约好的,生气不能超过两分钟。我看着表呢,现在该你喊了。”
“我没生气。”他淡然说。
卫嘤心脏的碎片再次落地,很长时间内,她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堆碎片。
就像……就像安徒生写的那个让人悲伤的故事,当小人鱼奋力把溺水的王子送上岸,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偶然经过的公主。人鱼化身为人,却不能言,只能等待灵魂化作海上咸的泡沫。
很多次,我看到痛苦如海浪,席卷卫嘤的那堆碎片。
你可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想抱住那女孩,用翅膀把她的全身包裹,让她感到安全与温暖,如在母腹?
如果真爱意味着不求回报的永恒,我情愿在来生把它参透。
而她选择了用尽今生。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黎明时分恍惚睡去,随即被一种类似闹钟走动的嘀答声惊醒。
醒来,便看到一个深蓝色的光球在滚动。丢失的梦?我几乎是出于本能,赶在它破碎之前用蜘蛛网收存储藏。
我清醒片刻,检视那个梦。
我看到了我自己,用一只翅膀飞行,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平衡。天幕蓝得有点不正常,月光把它照得晶莹剔透,如同宝石。夜露闪烁,流萤飞舞。
我看到自己飞近一栋楼,轻盈地在四楼翻窗而入,站在月光从窗口铺进来的银框子里面。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仿佛不是透明的天使,是人。
那是一间女生宿舍,卫嘤躺在下铺的床上,侧躺着睡着了,紧贴着墙壁,外面空出一大块床铺,手却像个小孩子,无意识地在空床单摸索,似在寻找母亲的乳房。
她的床头书架上放着张照片,一个面目仿佛三十多岁的女子温婉地注视着她,应当是她的母亲。
我看到自己抱着她,翅膀覆盖在她身上。她像是躺在了我的身体里面。我吻去她脸上残留的泪水,尽管对她来说,那吻是清风一阵。
原来这是我的梦。
原来我爱她。
一些日子之后,我发现做梦者另有其人。
但是,我爱她,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