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卫嘤,我根本没想过,这样的女生也会恋爱。
她是农业大学学兽医的大三学生,来学校附属的宠物医院实习。
忘了说,我的“失梦招领”办公室,物理地点就在这里,与一间候诊室重叠。
这是我特意选定的。我喜欢怀揣闹钟在校园里游荡,寻找合适的实验对象,因这里每天都在上演新鲜的爱情,因只有这个年龄的人才会把爱情视作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东西,才会以为生命完全由自己支配,可挥霍一般赠予他人,甚至强行派送给所爱。
存,为,爱。
当然,人们看不到我,如果我没有打开连接两个世界的“节点”。
有时我会在白天打开一小会,我喜欢看形形色色的人和动物晃来晃去,穿过装梦的蜂巢时,就像全息激光幻影投在上面一般。
其时她正在专心对付一只挂在空调机上的猫。那是只漂亮的小虎斑,不到一岁的样子,雌性,被主人送来宠物医院做绝育手术。因恐惧,在空调上不肯下来。
她用了逗猫棒、妙鲜包、猫薄荷,甚至一只壮硕的大公猫,想诱惑它下来,均告失败。猫主人急着把它揪下来办入院手续,这卫嘤,便摞了几张凳子,也不用人扶,用了蛮力踩上去。
“没有恐高症,倒是块做天使的好料呢。”我暗想。不瞒你说,天使中真有得恐高症的。云霞满天时还好说,能假想自己踩在地毯上;一旦风吹云散,缝隙中露出远远的山峦河流,那天使便吓得一头栽向地面。这种天使,只能像我一样做做地面工作,我们模仿人间的叫法,称为“地勤”。
想不到,那只猫死死抓住空调外壳,卫嘤一发力,只听“砰”的一声,人、猫、空调外壳、一把椅子两张凳子,统统倒在地上。小虎斑似乎吓呆了,居然没有趁机逃跑,卧在她胸口上一动不动。
我以为她要和猫一起动手术,可半分钟后,她便“哼唧哼唧”地爬起来了。此时我才看清她的模样:小巴掌脸,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像菠萝,眼睛却是黑如点漆。当时我便想:有机会我定要在她的瞳孔上照照镜子。
人间的镜子照不出天使的模样,唯有瞳孔能让我们看清自己。但麻烦在于,当你逼视一个人间生命的瞳孔时,他也看到了你。
当时,我便在猫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嘴角上扬,牙齿微微露出。那种表情,人类叫做笑。
若有其他天使见到我,定然说,你病了。我说过,喜怒哀乐都是天使生病的表征。
可是我喜欢。
第二天,猫手术罢,打点滴。通常它们不会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这卫嘤就像抱小孩一般抱着它,乱七八糟地哼着一些听不清词的歌。等主刀医生,也就是她的实习指导老师陈剑南走过,她便扬声抗议:“你好变态,一刀夺去人家的性权力。”
陈剑南50多岁的样子,似乎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说:“这世界上哪有占尽便宜的事情?这猫,吃进口猫粮,喝农夫山泉、伊利牛奶,连老鼠都不用捉,还能不付出点代价?”
顿了顿,又说:“做人都不如它。这世上的人,有一半过得不如它好;另一半,和它一样,被阉了。”
走几步,临出门,又回过头来:“我更正,至少有一半人,过得不如它,还和它一样,被阉了。”
卫嘤翻翻眼睛,继续哼她的歌。此时我终于听清歌词:
“小猫崽,上手术台
摘零件,下不来。
这里没有人吃猫
你要很乖……”
恐怕要等她过了30岁才能明白导师所说“被阉”的含义:为了生存,这世上有多少不得不做的事情啊。而她现在正像一只刚刚性成熟,能独自狩猎的小母猫,以为整个世界都在四蹄之下。
不知为何,我希望这孩子未等到被阉的那一天就死去,这想法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从此我喜欢看她,而且见到她必然会微笑。我拥有无尽生命和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却只能用于等待和寻找,难免喜欢让我能放松些许的东西——就像小孩子喜欢糖。
卫嘤就是我的糖,不,冰激凌。
我见过那些小孩子吃的冰激凌,堆在小小的蛋卷壳中,在夏日湿热的风中,貌似一个小型的奶油冰山,吃到嘴里的和化在手上的一样多。
卫嘤就是这样,脑子里同时转着七八个主意,一件搞怪的事还没做完,一转身,她又开始了下一个。
我常常等到晚上,忽然想起她的某个举动,就笑着、捉摸着入睡了。
就像那些小孩子,吃完冰激凌许久之后,舔舔手指,仍有余味。
我会蹲在她的背包或者头发上,一路观察她。除了翅膀的28克之外我别无份量,像她这样稀里糊涂的人决不会觉察。
有个叫钟嘉齐的男孩子经常去找她,是她已毕业的学兄,不同系,目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但我观察许久,却始终搞不清他们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原因在于,卫嘤实在像个混沌未开、发育不良的小男生。21岁,依然穿米奇图案的小背心,真空,但绝不性感,“飞机场”、“图钉”、“搓衣板”之类的称谓放在她身上绝对合适。
她不识路,不认人,对数字毫无敏感。
和同学去量贩式KTV,从包房出来上厕所,回去便找不到原来的房间,而且不记得房间号,背不出任何一位同学的手机号。
在三四条迂回曲折的路上来来回回转过十几次,最后挨个拍门,才找到那一帮同学。
聚会上,有陌生人搭讪,显得极其熟稔的样子,她便故作大方地伸出手:认识一下好吗?人家便苦笑:我这是第三次向你做自我介绍。她便拍拍胸口,舒口气:那就好,下次我肯定就能认得你了。一般来说,我需要见三次才能认得一个人。
嘉齐对她的感情,也许是“喜欢”吧。
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纯属灾难。那时嘉齐已毕业,在不同的校友会上见过她三次,知道她不认路不记人,便特地叮嘱:
“你来找我,一定要打车,我会在路边等你,给你付车费,你只需要对司机说地址就行。”
她一边接电话,一边拉开停在校门外的一辆红色轿车的门,直接坐到副驾驶位子上:“到随园小区5栋501.”
车主便看着她乐,不说话。
她倒也擅长自我反省,又说:“噢,也是,哪有我这样打车的,没必要说门牌号,直接说小区就行了啊。”
车主仍在乐,此时她才注意到车上无计价器无营运牌:“闹了半天你是黑车啊。”
车主这回不笑了:“什么黑车呀,我根本就是在这儿等人的。”
此时我笑了,翅膀上有种微微的颤动一直传到心里,那里,就像一朵花苞似的,一点点开放。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身上装有南极,而我身上有块北极,就在翅膀上。
她吸引我。
在人间游荡十几年之后,我很容易看穿嘉齐的小心眼。他想带她去游乐园,坐过山车,玩急流勇进。据说在这种危险游戏下,心跳加速,体温升高,与恋爱的感觉相似,女孩子很容易把兴奋当成动心。
偏偏卫嘤把他带到游戏厅,用一枚硬币玩了一下午,除了“哈”“嘿”“死了”之类的感叹词没和他说一句话。最后游戏厅老板用一堆毛绒玩具哀求她离开,此时她反倒和嘉齐有说有笑了。
嘉齐边听她喋喋不休,边带她穿越马路,忽然觉得耳根清静,一转身,才发现卫嘤不知何时已跟在一个半百男人身边。男人越走越快,卫嘤一路小跑,语速和行速一样快。
“喂!”嘉齐喊。
后来他问她:“你不是已经见过我三次了吗?怎么还会跟错别人?而且是一个半老头子?”
卫嘤一脸无辜:“可这回我根本就没有看人啊。”
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两人随后到麦当劳吃两块五一支的甜筒,卫嘤目不转睛地盯着靠窗座位上的两个丰满女孩,用这世界上的惯用语——她们很性感。
卫嘤喃喃自语:“不错,应该有75D。”
“你确定?”
“确定。”她手指做敲打键盘的动作,“回车。”
“你怎么知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你不知道,上大学之前我是在北方长大的。在那种小县城里,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洗澡。夏天还好,我们通常用那种太阳能热水器,其实就是一个黑胶袋子,放在屋顶上,就能把水晒热。可是春秋冬三季,只能去公共澡堂。那情景可真叫壮观!赶上周末,白花花一大片人,那哪叫洗澡,分明是洗肉。”
嘉齐说:“你变态啊,那时你就光盯着人家的……呃……仔细看,还揣摸一下大小?”
“难道男生就没有这样做做过?一边洗澡一边看着别人比大小?不过,要是你没有这么看过,至少证明你不自卑,那方面应该没问题。”
“啊?”
“我就是自卑啊。上高中时,我开始住校,一间宿舍住八个人。你知道女生也喜欢开卧谈会,她们几个见我穿这种米奇小背心,就一起大叫:啊呀,你怎么不戴胸罩?青春期不懂得保护自己,老了后会下垂的。
“关键在于我见到过那种下垂的。小时候隔壁有个老太太,夏天爱穿半透明白大褂,真空,那两个布袋奶,感觉能‘pia’一声,直接甩到后背去。”
“得得,以后我要是性心理出现问题,唯你是问。”嘉齐说。
“看出来了。我早就觉得你性取向有问题,要不然怎么会看上我这种平胸?”
嘉齐气结,偏偏卫嘤像没事一样继续讲:“那时,她们七个好像马上就结了一个联盟,就像那种红丝带粉丝带拯救乳房之类的。要是拍个广告片,广告词肯定是:我们的口号就是——不要下垂!她们挨个找出自己的胸罩给我试。我靠,据她们所说,最小的尺码是A杯,本来看上去还有一点曲线呢,等往我身上一套,那点曲线就变成了包子褶,里面还没馅。从那以后整个宿舍的人就再也不当着我的面提下垂的问题了——下垂都需要本钱呢。麻烦的是‘飞机场’、‘搓衣板’、‘图钉’之类的外号从此就跟定了我。”
嘉齐试图安慰她:“小时候别人也喊我外号,更难听:阿瘸。不是说我走路有问题,是说我胖。‘瘸’字拆开不就是‘加肉病’嘛。一开始我跟人打架,到后来假装喊的不是我,他们觉得没趣,就不拿这个烦我了。”
卫嘤瞥他一眼:“可是你现在瘦下来了嘛。胖怕什么?至少可以说,我曾经瘦过,或者,我将来会瘦。可平胸就不一样了,我能说,我曾经大过,或者我将来会大吗?我特别想从澡堂找到一个比我小的,找来找去没找到,心理就开始阴暗了。看见那些大胸女人,就想:美什么美,早晚会变成布袋奶。”
嘉齐恍然大悟:“你哪里是目测别人大小啊,分明是测人家的下垂指数。”
“没错,我还发明了一套计算公式,D罩杯胸围,不锻炼的话下垂指数是67%,锻炼的话……”
嘉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一个女孩子,闲着没事跟我聊什么乳房啊罩杯啊,不怕在我眼中丧失吸引力?”
卫嘤拍他肩膀:“得了吧,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吸引你。那两个波霸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追?”
没等嘉齐回答,她站起来,走到靠窗的位子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站起来向嘉齐走来,另一个,拉她没拉住的样子。嘉齐刚刚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脸上就吃了干脆刮辣的一记耳光。
“变态!”
卫嘤笑得张牙舞爪,能看见一连串的“哈哈哈哈”排着队从她口中冲出来。
后来嘉齐对她严刑拷打,她才说了实话。她对那俩女孩说:“喂,我哥们儿目测你们胸围75D,但不能确定是否包括海绵垫。过去给他看一眼如何?一眼100块。”
他们交往过一段时间之后,不像恋人,却越来越像哥们儿。两人都喜欢户外运动,有空便一起攀岩或徒步旅行。卫嘤看嘉齐的目光清澈如水,但嘉齐看她的,却始终闪着爱恋的蓝色小火花。
有时我想不通嘉齐干吗会喜欢她,除了好玩,女性的本能几乎为零。但我见过人间的无数爱情,所谓爱,其实更多是命运的事,哪有如此之多的为什么。
卫嘤与闹钟的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她和嘉齐约好了去攀岩。他们选择了一处古采石场的遗迹,人工采出的峭壁略呈仰角,下面幽绿的潭水深不可测。
嘉齐仔细地给卫嘤系好鞋带,打的是个复杂的蝴蝶结。他的双手在她身后,为她扣好安全带。近乎拥抱,而她一无所感。
他又利索地打好一个“8”字绳结,连接安全带和主绳,将一个镁粉袋挂在卫嘤的腰间。
只有一个头盔,嘉齐拿在手里,犹豫着。
他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呆在下边,给我拍照行不行?”
她说:“不行。”
“这条路线难度系数差不多有5.8,你确定能行?”
“上次我们爬的那条路线难度5.82,我比你先到峰顶。”
“那是我让着你。”
“这么好玩的事你不让我一起玩,太自私了吧?”
嘉齐无奈:“好吧。”
“确定?”
“确定。”
“按回车。”
嘉齐竖起手指,虚点了一下:“咔”。
他把唯一的头盔给卫嘤戴上。
看他们攀岩,这事真的不好玩。虽然有一条保险绳将两人连在一起。但我的翅膀开始颤抖起来,宛如最细的那种古筝弦,架在心上,用遥指弹奏。当我最终懂得了人类的情感,我知道,这叫心悸。
嘉齐攀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而上方卫嘤的脚移过来,正好踩在他的手指上。嘉齐一脸痛苦,却没有喊出来。
卫嘤又往上攀了一步,灿烂地回头看着他。他急忙换上平和的笑容。等她回头,却从牙缝中丝丝吸着凉气。手指被踩得有些扁,他探手入镁粉袋中擦了把镁粉,继续向上攀登。
卫嘤爬到一个小屋檐下,把一个大号六角塞塞进浅槽里面做了保护,一脸阳光地冲嘉齐做出胜利的手势。
我索性看天。正值春季,候鸟北归,我高举单翼,飞鸟穿过翅膀时,它如一面绷得很紧的鼓被指尖轻弹。而我知,那是颤动,不是心痛。
鸟群中没有父母。
距离那场大病的日子已久,我快要忘记心痛的感觉。只怕当找到他们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这是痛。
有人冲我打招呼,我看到死亡天使在高空盘旋,忽然明白,“心悸”的原因是恐慌。
死亡并不像传说中的的一样身着黑衣,也不携镰刀与沙漏,算得此人寿命将近,一挥镰刀,生命便如麦草一般倒伏。
所有的天使都穿白色,死亡之路原本漆黑,那刚刚脱离躯壳,惶恐无所依附的灵魂,看到前面一点点白色的光亮,才能别无选择地跟了去。
我与死亡寒暄:“这次你将带走谁?”
他指嘉齐:“这个。”
我点点头:“也好,那女孩更好玩一点,倒是能给我带来不少乐子。”
“不过等那个死了,这个也不会有乐子给你瞧了。”
“未必吧,我看她这么没心没肺的人,不出一个月,就能忘记这个玩伴。”
我们并肩坐在山崖上闲聊,呼吸黄昏时的空气。若人类能看到我们,定是一幅奇怪的图景:两个长着翅膀的家伙,以闲聊谋杀时间,等待一个男孩死去,好结束这一天的工作。
对于我们来说,死亡不过是工作。我们也就相当于巴士司机吧,带他们从一地到另一地旅行。但对于人,死亡则是一系列的未知:
死后我们会改变容颜吗?
若相爱的人隔了几十年才在另一世界相遇,他们会相认吗?
灵魂有温度吗?若是拥抱,也会紧得让人颤栗吗?
死后,还有爱吗?
我和死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然而,从翅膀上传来的颤抖一阵紧似一阵,颤得我不由自主地发抖。死亡关切地看我一眼:“你病了吗?”
“是的,我冷。”
死亡轻叹一口气。看得出,他只希望这个过程早一刻结束。
就在我们闲话的功夫,卫嘤脚下的石头松脱。她失去重心,往下足足冲坠了五六米,碎石被触动,向山崖下面滚落,许久,发出沉闷的声响,潭水激起很高的浪。
嘉齐被绳子带动,一同往下冲坠,脸部在岩壁上擦出条条血痕。
卫嘤头部撞在岩壁上,头盔变了形。
保险绳绷紧,两人凌空悬挂在山崖上,卫嘤在上,嘉齐在下。卫嘤一动不动,似乎昏了过去。嘉齐大声喊她的名字,拉动保险绳。
卫嘤被绳子震动,醒来,手指本能地在空中乱抓,终于抓住了旁边突出的一块石头,但嘉齐周围无所凭借。
嘉齐向上攀绳。他的前方,有一块可供搭手的石头。
绳子越绷越紧。一粒细小的石头打在嘉齐脸上,他向上看,卫嘤的手指渐渐松开。
浅槽中,六角塞附近的石头正在开裂。
卫嘤满脸汗珠,惶急地看着嘉齐。
下滑的碎石、泥土汇成一股小小的细流。
嘉齐定睛看着卫嘤,她的面容深深地印在嘉齐的瞳孔上。
我看到嘉齐的嘴巴开合:
Wo——Ai——Ni。
可是听不到他的声音。
也许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情感成为卫嘤最后的负担。
随后他抽出军刀,割断了绳索。
在卫嘤凄厉的尖叫声中,嘉齐如一只大鸟无声坠落。他的瞳孔上因映着卫嘤的影子,变成奇异的薄雾蓟色。
卫嘤重复着嘉齐的口型,低低地说出三个字:我爱你。
继而声嘶力竭地:我——爱——你——!
嘉齐落水的声音拍岸,掩盖了一切。
从翅膀那里传来的震颤如弦,切割着我的心。
而那时我不知道这叫痛。
卫嘤在急诊室外,紧紧抱着嘉齐的登山包。
印第安人有个传说,人可以把生命藏在其他地方,如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潭水里面。她抱着那个包,如同抱着他的生命,担心一松手就会飞走。她的身体剧烈起伏,就像,一门之隔正在接受心脏电击的嘉齐。
我对死亡说,把嘉齐的灵魂留给我一段时间吧。
之前死亡曾多次答应过我的这种请求,这次亦不例外,只告诫我下次请早开口,免得他耽搁大好时光。
而这次我没法“请早”,嘉齐死之前,我始终不知道,卫嘤爱他。
爱这种东西,犹如洪水,从来不肯一点一滴地释放,一旦你抗拒的堤坝出现一点点裂隙,它便来得铺天盖地。
像生活在亚马逊流域深处的亚诺曼弥斯人,把“我爱上了你”说成“我被你传染上了”,意思是“你身上的某种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它活在了我的身上”。
现在嘉齐已传染了卫嘤。
墙上的时钟,已从下午五点指向晚上八点。
手术室内,示波仪上,嘉齐的心跳渐趋直线。
卫嘤的表情几近绝望。
我走近她,这次,翅膀却似我的阻力,抗拒着,一步步向后拖。我看着翅膀,有一瞬间认为它不是羽毛,而是有灵魂的活物。它终于放弃,似乎能听到一声叹息。
我在卫嘤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和十几年前,第一次在飞鸟瞳孔中看到的自己一样,二十多岁,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我们拥有无尽的生命和永不衰老的容颜,除非自甘放弃,去换取一个天上的婴儿。
“他已经死了。”我说。
在她眼中我只是墙上一个淡白的影子,她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泪水从眼角渗出来。
许久,她低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无关紧要……可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真是傻孩子。你可以得到,不过它会给你带来痛苦。”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会记住你的话。”
母亲给我说过,唯当她说过这句话,我才能在事成之后得到她的灵魂。
我把闹钟给她,钟已停。
卫嘤奇怪地看着闹钟。
“只要你为闹钟上弦,他就会活过来。”
“太简单了,我不信。”
“不简单。他每活一天,你的生命就要扣除一天。”
卫嘤的脸色发白:“我愿意。”
“闹钟不能停,否则他就会死。”
“我懂。”
“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就会失效。”
她勉强一笑:“越说越像真的了。还有呢?”
“你一定要记住,必须让他永远爱你。”
“永远?”
“是的,永远。万一他不再爱你……看过《海的女儿》吗?”
卫嘤耳畔似乎响起海潮的声音,海水一浪一浪地扑向海滩,泡沫在浪尖堆积、消失。“……在他和别人结婚以后的第一个早晨,你的心将会破碎,你将成为浪峰上的泡沫……”
爱,却得不到回报,这是最后的结局。
我比安徒生残忍:“你会比人鱼公主更惨,死是最轻松的解决方式。”
卫嘤怔怔地看着闹钟。猛然一把夺过,迅速上起了弦。闹钟开始“嘀嗒”走动,但手术室的门依然紧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向后退去,准备退出卫嘤的视野。
“你是天使?”她问。
在她眼中,我已经很淡,像是墙上凸出来的一个水印子。我的声音变得很远:“残疾的。”
她站起来,想追过去,却见墙壁雪白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怀中的背包滑落,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对她来说,刚才的一切更像是一个梦,她手忙脚乱地把东西一一收进去。
可是,等等。
一个圆圆的东西就在长椅下面。那就是我的闹钟。
她定睛看着它,开始上弦。一下、两下……终于拧到尽头。
闹钟走动,伴随着“嘀嗒”声,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一辆车推出,上面躺着的却是一个蒙着白单的人体。
卫嘤惊惶地看着推车走近。
手推车来到卫嘤面前,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白布单,露出嘉齐苍白的面孔。
卫嘤的身体软下去,伏在嘉齐身上。
布单下却伸出一只手,嘉齐的,抚摸着卫嘤的头发。
卫嘤一愣,伏在嘉齐怀中痛哭。